王嘉軍
雷 吉 斯·德 布 雷(Rég i s Debray)在《圖像的生與死》中指出:在拉丁文中,圖像(imago)“原意為死者面容的蠟質模具……當時的宗教以膜拜祖先為基礎,因此也要求先人們以圖像的方式存活下來”。也就是說,圖像源起于讓死去的人或逝去之物獲得在場的訴求。如果我們以這一觀點來理解電影,那么圖像/影像的意義就變得更加耐人尋味。不同于以往靜止的圖像,電影恰恰是要以運動的圖像來構筑一段流動的時間。所以,作為圖像的電影,就是要以流動的時間讓逝去之物獲得一種永恒的在場,就像用一盆晃動的水倒映并凝固太陽。在這個意義上,電影可以對抗衰老,因為衰老就是一種消逝。衰老本身是一個動態的概念,它與電影具有一種天然的親緣,一部電影從序幕拉開到緩緩落幕,就像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二者之間的過渡,也必然被一段變老的時間占據。不過,不同于現實中的衰老,電影的美妙之處在于:作為一種虛構的時間,擁有更多形塑時間的可能性,它可以讓時間穿梭、逆流、回歸、循環、重生……從而讓變老具有更多的可能性。當然,電影史上也從不缺乏對衰老的現實主義表現。本欄目系中法社會與科學聯合研究院(JoRISS)項目“The Representation of Old Age in Language, Literature”階段性成果,作者來自中國和法國,他們分別從各自的文化視角出發,解讀了有關衰老與電影的以下主題:
衰老和死亡都是人類有限性的主要標志,而這種有限性本質上源于人是肉身性的存在。衰老首先體現在身體上的變化,老去的身體與青春的身體相比,通常被認為是丑陋和衰敗的。從美學的角度,羅丹的《歐米埃爾》以老婦衰朽的身體為再現對象,從而讓藝術在呈現“丑”的同時,也獲得了一種獨特性,羅丹認為美就在于這種獨特性。但是在社會層面,無論對于自我而言,還是對于他人而言,衰老的身體都很難從丑通向美。電影更直觀地展現了這一點,它更可以呈現衰老身體的退化過程。這種退化尤其體現為一種身體不受控制之后的“齷齪”,“失禁”當然是其中最明顯的表現。電影可以很自然地切入這種“齷齪”背后的主體間性,因為它把這種“衰朽”和“失禁”展現給了觀眾。這符合現實場景,所謂的“齷齪”首先來自他人的判斷,衰老的身體,不但不受自己控制,還把這種失控暴露給別人,所以會被視為齷齪。這種齷齪會被內化到老人的自我意識中,并強化羞恥感,讓身體的痛苦轉化為精神的痛苦。瑪麗·格雷農(Marie Grenon)把老去的身體稱為逐漸“消失的身體”,但這不是一種輕盈的消逝或遁去,相反,身體從衰老到消失的過程,是滯重、混沌、苦痛的。身體在衰老中,并沒有減輕而是加重了它的“在場感”。在衰老中,我們不得不關注我們的身體,而在此之前,它可能是隱而不顯的。這種“在場感”首要的特質便是“脆弱性”,如《密特朗的最后歲月》中法國前總統密特朗所說:“到我這個年紀,皮膚就變成了一張羊皮紙,輕輕一碰就會留下印記。”對于這種脆弱性的認知,會讓我們更了解人之為人的存在狀態,無疑也可以深化我們對身體、倫理和人性的理解。其中,至少有一點是明確的:因為他人和人類是脆弱的,所以我們應當為彼此負責,當然,我們更應當為衰老之人盡責。
衰老是一個不斷退回自己身體的過程,也是不斷脫離空間的過程。讓·愛默里指出:對于年輕人而言“未來不是時間,它是世界,或者準確地說,它是空間。……而老人或者變老的人每天體驗到的未來卻是對空間之物和實際發生效用之物的否定”。我們說年輕人擁有整個世界,此時“世界”更多指涉的是空間。年輕人擁有無限可能意味著:理論上,他們可以在無邊的空間中穿行,再利用他們手上掌握的大把時間,把捉各種不同的可能性,為空間賦形,改變空間,也改變世界。而變老的人,卻在不斷地從空間中退回,他們擁有的空間可能只是一間臥室或者一張病床,甚至被封印在衰老而疼痛的身體中。最終,時間和空間會被壓縮到微乎其微甚至“比無更少”的死亡之點上。不過,情況也可能并非如此灰色,電影對老人與空間的關系,有著更為豐富和多元的塑造。呂峰以《老獸》和《愛》兩部中法電影作為對比,分析了其中的空間表現。在《老獸》中,不服老的“老獸”騎著電動車在鄉鎮公路上“馳騁”,以這樣的方式來占有“空間”并重溫曾經風光無限的時間。這是老人最后的倔強,但這種倔強和堅持最終還是被衰老和現實擊潰了。而在《愛》中,兩位老人生命最后棲居的公寓則成了一種脫離于現實之外,甚至也超越了“生死”的“異托邦”。在其中,當妻子死去之后,丈夫反而覺得與妻子更加親近,有了更多的生命交流,而此一空間中不斷出現的白鴿,則似乎讓有限的空間獲得了無限的生命。

圖1.電影《老獸》劇照
在變老之人被“去空間化”之后,“他就僅僅是時間,而這就意味著他將完全地成為時間、擁有時間、認識時間”。這種擁有和認識時間的方式,通常是通過回憶向變老之人展現的。變老就意味著時間的運行方式不再是前進和奔涌,而是疊加和堆積,變老之人坐在時間的磚塊所堆砌而成的塔樓之上,更可以看清時間和世界的本質,這就是葉芝所說的“隨時間而來的真理”。然而,正如保羅·利科解讀《追憶似水年華》時指出,在變老之人尋回這種蘊含真理的時間的同時,他也感受到了一種眩暈。一個獨自坐在塔樓頂上的人,往下俯瞰,不可能不眩暈。利科暗示這種眩暈是由死亡造成的,因為“尋回時間,也就尋回了死亡”,參透時間的秘密,“枯萎而進入真理”,并不意味著同時也參透了死亡的秘密。相反,死亡的時刻作為一種絕對不會來臨的時間,永遠保持神秘,而且越靠近可能越神秘,它會讓人有眩暈和下墜之感。但這種日益逼近的死亡的重量,卻無疑會讓人下沉到更深的地方,讓時間的真理更加深沉。變老之人所擁有的時間,正因為這種特殊的時間結構,既打開了真理的大門,又導向一種比真理更加深邃的體驗。不過,這只是從個人視角出發的分析,吳明、楊晶晶和呂峰則從社會文化的角度,解讀了變老中的時間性問題。前者告訴我們在傳統儒家文化中“家國天下”的同構邏輯松動之后,老人面臨失“位”的處境,失去位置后的他們,在電影中經常表現為時間甚至空間上的流浪者;呂峰則暗示儒家孝道中的時間機制,是一種子女向父母時間的合流和歸順,然而,當這種機制遭受經濟文化變革的沖擊后,子女和父母的時間關系變得糾纏不清。一方面,子女不再情愿把自己的時間導入父輩的時間,另一方面,在父輩的束縛之下,他們也沒有獲得一種絕對新異的未來時間。這種交纏和“歧出”的時間,表征了當下中國尚在進行中的社會轉型。
“他者”是在這組文章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它包括了以下意涵:身體對于老人是他者,老人對于社會是他者,老人彼此也互為他者,等等。在我們以上的分析中,其實已經把變老之人作為潛在的“他者”來進行分析了,他們不同于“慣常”之人,有自身的特質,所以才能在與慣常之人的對比中被觀察。然而,如果我們是“慣常之人”的話,我們對“變老”的分析又如何令人信服呢?沒有變老的人,如何理解變老?可以進一步追問的是,什么才是“變老”?菲利普·羅杰(Philippe Roger) 借由分析馬克斯·奧菲爾斯的影片給出了答案:“老年的概念無關乎年齡,它既抽象也具體:‘老’就是開始回憶一去不復返的過去;一旦意識到光陰荏苒,就已青春不再。對馬克斯·奧菲爾斯而言,正是意識與回憶間的差距體現了衰老。”這是一個我們并不陌生的答案,懷舊就等于變老,但它可能只答對了一半。它僅僅以回憶來定義變老,卻忽視了變老的時間依舊在堆疊,變老中不僅僅有懷舊和回溯,還有對“變老”本身的體驗,進而言之,變老中還包含了對于進一步變老的預知和準備。本質上說,每個人都走在“變老”的路途上,我們不僅僅“向死而生”,也在“向老而生”。雖然死亡是變老的終點,但二者對于人的意義并不相同。“向死而生”讓我們必須把握時間,籌劃人生,使得人生在被死亡碾碎之后還存留蹤跡和意義,然而“向老而生”卻提醒我們更加注意生活本身,包括身體和精神的變化等,而不只是生活的意義。所以,中國人也經常用“養身”“養生”等概念來指代“養老”。我們都將成為老人,都將成為自身的他者,都是“我將是的他者”,都在對于“老年”的想象中生活。對于變老,無論我們是焦慮還是憧憬,它都已經在影響我們的當下。關鍵在于我們如何利用好這種“變老的智慧”,通過提前快進到“老年”后對人生的回望,獲得一種更悠遠的視角。就如中國畫中的散點透視一樣,通過視角的游移和跳轉,看見更開闊的人生和宇宙景象。在“向死而生”中,死亡作為一道陰影涉入我們當下的生活,并對我們的行動形成促逼,但“向老而生”中的衰老則更像是一道光,照亮我們生命的有限性,也照亮生活本身的價值,讓我們在準備變老的過程中慢慢變老,如水滴入水中。
1雷吉斯·德布雷.圖像的生與死[M].黃迅余,黃建華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7.
2讓·埃默里.變老的哲學 : 反抗與放棄[M].楊小剛譯.廈門:鷺江出版社,2018:28-29.
3同2,30.
4保爾·利科.虛構敘事中時間的塑形: 時間與敘事(第2卷)[M].王文融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