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琪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 150080)
高濂,字深甫,號瑞南,浙江錢塘(今杭州)人。他是一位生活于中晚明的修養全面的文人,詩詞曲文諸文體兼善,尤以戲曲聞名于世——其傳奇戲曲《玉簪記》,四百年來演唱不絕。而就詞體創作情況來看,高濂著有《芳芷棲詞》上、下卷。其中,上卷存詞104首,內容多涉及風景、時令與閑適風雅的日常活動;下卷專力詠花,所詠并非一種或幾種,而是浩浩蕩蕩選花一百種以詞賦之,故又名《百花詞》。然而,學界常因高濂戲曲成就頗高而認為其以詞為余事,因而忽視對其詞的研究。張若蘭對此進行過反駁,經其統計,高濂是晚明詞壇存詞量居于第二位的詞人,僅次于周履靖,且其所作閑適、山居之詞因多自然會心之處、少自我標榜之語而最為難得。本文試對高濂詞集《蘇芷棲詞》下卷《百花詞》的主要創作手法有側重地進行探討。
胡應麟《詩藪》有云:“詠物起自六朝。”詠花之作作為詠物作品中重要的一類,自古佳作頻傳。但文人多是獨寵一種花或幾種花,如陶淵明酷愛菊花,周敦頤獨愛蓮花,林逋愛梅成魔竟以梅為妻;或如屈原,“紉秋蘭以為佩”“集芙蓉以為裳”(《離騷》)、“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九歌》),僅視蘭、菊、芙蓉為花中君子,愛重它們的高潔。以上諸人,均表現為愛花之專。高濂則不然。無論是梅、蘭、蓮、菊等名花,抑或蘆花、蕉花、菖蒲花等似花還似非花,高濂幾乎無花不詠,表現為愛花之博。而高濂對花卉之博愛主要是通過詞的聯章體來呈現的。
譚正璧《文學概論講話》云:“普通稱詞都僅指散詞,而詞家的集子中所存亦以散詞為主。”但詞并非僅有散體。據任中敏考證,詞之體制由簡入繁可分五體,依次為尋常散詞、聯章者、大遍、成套者和雜劇詞。而詞家集子中所存亦有不以散詞為主者,比如高濂《芳芷棲詞》二卷就以聯章體詞為主。何為詞的聯章體?夏承燾指出,詞之聯章者由兩首以上同調或異調之詞聯合組成,用以歌詠同一事物或一類性質相同的事物,有的還演述故事。聯章方式主要為三種:數首合詠一事,如歐陽修《采桑子》11首,合詠潁州西湖;數首分詠數事,如牛希濟《臨江仙》7首,分詠七位神女;數首合演故事,最著名者莫若趙麟德《蝶戀花》鼓子詞,以12首敷演《會真記》故事。以上三種方式皆屬同調聯章。此外,尚有異調聯章,可視作第四種聯章方式,如高濂以《絳都春》《滿庭芳》《玉漏遲》《喜遷鶯》《東風齊著力》等十三調,詠一年當中的不同節序。據張若蘭《宋明文人異調組詞芻議》,異調組詞始見并初步發展于南北宋之交,彼時,囿于詞調,同調聯章的承載力已有不足之虞,由此開始向異調擴展。對于異調組詞是否應屬聯章體詞,學界意見不一。以現有文獻來看,接受者居多。除夏承燾先生明確視其為第四種聯章方式外,楊槐認為,“凡普通詞二首以上同調或不同調的按一定方式聯合起來,組成套曲,歌詠同一個或同類題材的詞,即稱聯章”;朱承平認為,聯章詞是將兩首或兩首以上同調或不同調之詞按一定方式進行組合;王進明認為,聯章詞是在同調或異調之下用若干首詞組合成套的詞體。也有異聲,如張仲謀認為,聯章詞應是“以兩首以上同一曲調的詞組合成的套曲”;龍建國認為,聯章體詞應“重復用一個詞調來吟唱一種題材、一種情緒或一個故事”。對于以上爭議,胡元翎認為,異調聯合詞雖未用同一詞調,但按所詠題目的統一性,亦屬于詞人以聯章意識組合之作品。筆者認同這一看法,且認為高濂《百花詞》即為一組大型異調聯章體詞。
據《全明詞》,高濂共存詞205首。其中,兩聯章涉詞12首,三聯章涉詞3首,四聯章涉詞12首,十聯章涉詞53首,百聯章涉詞101首。經過計算,三首及以上相聯者共169首,占比約為82%;若將兩首相聯者一并計入,則上升至181首,占比約88%,堪稱聯章體的大量運用。《百花詞》即當中規模最大的百聯章。需要強調的是,因存在同科不同目(如紫菊屬桔梗目菊科,白菊屬菊目菊科)、同屬不同種,或同種不同色的情況,《百花詞》所詠“百花”并非嚴格植物學意義上的百種,而是所詠花卉于外觀上均有區別。此外,由于《采蓮子·銀蓮》下實賦花詞兩首,所以,這組大型異調聯章組詞實由101首花詞構成。高濂因何如此偏愛聯章體呢?實際上,作為古代制作韻文的一種體式,聯章體并非詞所獨有,這一體制的形成,最早與詩三百要配樂演唱有關,所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而歌之”。然而,彼時民間樂曲短促,只能于一首詩的內部反復詠唱。其后,《楚辭》中的《九歌》將一首詩內部的聯章擴展為一組詩中各章之間內容的聯屬,從而首次獲得組詩的文體意義,聯章體詩開始大量涌現。直至東漢末,樂府詩與音樂脫離而成為古代歌詩之遺型,聯章詩的音樂功能也隨之中斷。此后,詩中的聯章形式雖仍在延續,但它們或為充分抒情,或為擴大敘事,不再為協樂而作。直到小歌詞“應樂而生”,才使聯章體重新回歸協樂之路。
早在敦煌曲中就有聯章體,并且是隋唐五代曲子最主要的體制,但隨后聯章體于詞中經歷了與其在詩中相似的發展軌跡,即由可歌向不可歌的轉變。對此,清人蔡嵩云《柯亭詞論》云:“(宋室)南渡后,大晟樂譜散失,不獨柳譜全亡,周譜亦所存無幾。坊曲優伎,有能歌清真詞一二調者,人莫不視同珠璧。”而“詞以協音為先,音者何?譜是也”。由此,詞與樂漸次分離。由于詞之五體是依據各自對音樂的不同使用情況所進行的劃分,至詞與樂徹底脫離后,正如汪旭所說的,當今就只存在散詞一種體例了,其余四種,有的不再使用,如雜劇詞,有的則已演變為元曲。至于具體由哪一種體例演變而成元曲,夏承燾等多位學者均曾指出,后來曲中的諸宮調與元人散曲聯套就是詞中聯章體的發展。到高濂所處的明代,聯章體更是不可歌久矣。然而,高濂卻依然堅持并大量運用之。而且,據胡元翎考證,不僅高濂,明代詞多用聯章體。這一創作慣性實際受到了來自曲的影響。晚明曲學大盛,文人多詞曲兼擅,如高濂、徐渭、汪廷訥等均被視作曲家、詞人,此期間詞人們更多接受的是聯章與曲的承接鏈,因而將作令曲與套數的習慣帶至填詞中。所以,當詞不可歌后,明詞中聯章體的興盛可視為曲對于詞的反哺,而這一現象正是明詞曲化在詞的體制上的反映。
由于《草堂詩余》在明代的流行盛況他編無可比擬,以至于后人將明詞衰落的原因歸結于它,如清初朱尊彝有云:“古詞選本,若《家宴集》《謫仙集》《蘭畹集》《復雅歌辭》等‘皆軼不傳,獨《草堂詩余》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譏《草堂詩余》已經成為《兔園冊》。這一類比實際是欠妥的,因《兔園冊》原為唐五代時私塾中學童的課本,后泛指淺近之書,而《草堂詩余》在明代不僅為民間普遍接受,更被視為宋詞典范而受到廣大文人的追捧。明末藏書家毛晉跋《草堂詩余》有云:“宋元間詞林選本,幾屈百指,惟《草堂詩余》一編飛馳。幾百年來,凡歌欄酒榭絲而竹之者,無不拊髀雀躍;及至寒窗腐儒,挑燈閑看,亦未嘗欠伸魚睨,不知何以動人一至此也。”明代《草堂詩余》的版本可用“異本紛呈”來形容。據劉軍政考證,流傳至今并見于著錄者有39個版本。甘松對這39個版本進行了分析,發現在嘉靖以前《草堂詩余》并不流行,僅有5本(4本存世本,1本可見于著錄者)傳世,且均為分類本。待到高濂所處的嘉靖至萬歷年間,各版本《草堂詩余》則上升至近20種,約占現存明代版本的一半以上,由此不難推斷,明代中后期詞受《草堂詩余》影響最深。高濂也曾于《遵生八箋·高子書齋說》自述常備之書,其中,“閑散則《草堂詩余》《正續花間集》《歷代詞府》《中興詞選》”,詞選類首推《草堂詩余》。因此,高濂所作《百花詞》亦對《草堂詩余》模式有所承襲,主要表現為詞題使用與作法,以及詞集內容的分類方式兩個方面。
首先,《百花詞》大率有題,且式樣十分“草堂”化。陳廷焯《詞壇叢話》有云:“唐五代詞,皆無題,調即題也。宋人間有命題者,自增入閨情、閨思、四時景等題。自《花庵》《草堂》始。后遂相沿,殊屬可厭,失古人無端寄慨之旨矣。”早期的詞,所詠之事能與調名相合,故無須再立題名,所謂“古詞無題”。《百花詞》也多能調與詞合,如《蝶戀花》則詠蝴蝶花,《步蟾宮》則言金桂,《鵲橋仙》則述牽牛。即便如此,高濂仍要再立詞題,以至每詞一題。吳梅先生雖不反對作題,但不喜《草堂詩余》諸題,其《詞學通論》云:“擇題最難。作者當先作詞,然后作題。除詠物、贈送、登覽外,必須一一細討,而以妍雅出之,又不可用四六語。要字字秀冶,別具神韻方妙。至如有感、即事、漫興、早春、初夏、新秋、初冬等類,皆選家改易舊題,別標一二字為識,非原本如是也。《草堂詩余》諸題,皆坊人改易,切不可從。學者作題,應從石帚、草窗。……若通本皆書感、漫興,成何題目?”《百花詞》雖為詠物詞,按吳梅說法,可以不必一一細討教,然通本皆以花卉實際名稱為題,過于質實,既缺乏美感,亦不留想象空間,如《粉團》《薔薇》《牽牛》《紫雞冠》《鴛鴦菊》《山棠梨》,不一而足。且由于高濂慣于緣詞設調,導致詞牌與詞題屢屢成為“同義詞”,如《杏花天·杏花》《月照梨花·梨花》《海棠春·海棠》《醉桃源·夾竹桃》《重疊金·金錢》《蕙蘭芳引·蘭》《梅花引·紅梅》《早梅芳·梅花》,此舉正如近人陳匪石所言,“不獨無當于詞之真意,抑亦陋矣。然此例亦創自《草堂》”。
其次,《百花詞》模擬分類本《草堂詩余》進行編次。明本《草堂詩余》有分類本與分調本兩種系統。分類本更接近《草堂詩余》原貌,分調本則為明人首創,依小令、中調、長調而分,屬道地的明本《草堂詩余》,在當時被更廣泛地接受。高濂并未選擇以調相次,而是與分類本《草堂詩余》同一思路。比如分類本《草堂詩余》于花禽類下又分設花卉、禽鳥、荷花、桂花,《百花詞》因涉及花卉眾多,類目之細,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如,張仲謀認為《草堂詩余》分類本存在“把所有詞作強分為春、夏、秋、冬四季及時序節令的做法”,《百花詞》雖未明確標出,實則也是據時令為序進行編次的。高濂曾于生日之際自言愛花,首選便是“喜牡丹斗紫”(《瑞鶴仙·初度》),所以,其《百花詞》也以牡丹起首,既肯定了牡丹的花王地位,亦暗示所錄花詞自春日開始排列。中國作為牡丹的發祥地,在實際種植中,可分為中原、江南、西北以及西南四大品種群,而自宋至明清,高濂所處的杭州始終是江南品種群的栽培中心,這一品種群開花早,約在每年4月,正值春日。南宋詞家張孝祥曾贊嘆牡丹:“花王自有標格,塵外鎖韶陽。”(《訴衷情·亂紅深紫過群芳》)韶陽正謂明媚的春光。高濂也擇取《漢宮春》為詞牌頌牡丹,詞中既有“春色麗”句,又有“東風”“東君”意象,而“東風”有春風之意,“東君”更指代司春之神。第二首《月華清·白牡丹》中亦有“奈春為愛君開,恨搖落春還妒”句,以上皆點明一個“春”字。牡丹之后的芍藥、桃花、杏花、映山紅諸花也均為春季主要的觀賞花種——芍藥花期在5月至6月間,詞中贊其“亭亭艷吐韶華”(《滿庭芳·芍藥》),韶華有春光之意;桃花、杏花花期在3月至4月間,詞中又有“春色醉游人”(《武陵春·桃花》)、“半落半開春眷戀”(《杏花天·杏花》)句證其花期;映山紅,即杜鵑,與牡丹一樣花期長、品種多,其中,春鵑及高山杜鵑品系開花最早,在4月至5月間,詞中有“誰將顏色斗春工”“枝枝含笑向東風”(《燭影搖紅·杜鵑》)句。由此,可以確定《百花詞》以春花為始。又以水仙、茗花、茶花、瑞香、梅花等冬花作結。其中,水仙多開于1月至2月間,詞中有“剩有雪中香”(《望仙門·水仙》)句;茗花、茶花的盛花期通常在1月至3月間,詞中有“偏傲霜寒,為憐露白……待得春回”(《明月棹孤舟·茗花》)、“碎錦鋪寒日……芳葩知耐雪”(《紅林檎近·山茶》)句;瑞香開于群芳消歇、嚴寒的春節前后,詞中直接言明其“開向殘冬天氣”(《花心動·瑞香》);梅花更不必多言——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其與瑞香都是由冬而春之花。而在《望仙門·水仙》一詞前則為《秋海棠》《水木樨》以及多種菊花,詞中亦有“秋色滿苔階”(《蝴蝶兒·秋海棠》)、“風露薄秋光暖”“未許西風卷”(《秋蕊香·水木樨》)、“碎搖涼月”(《槐花》)、“半紅半白媚秋容”(《蓼花》)、“占卻秋時候”(《黃菊》)諸句,可知水仙前所列主要為秋季花種。若再向前推,不僅有多種花期在6月至9月間的蓮花,且詞中頻現“雨”字,如《紫雞冠》中有“雨急聽疑鳴”句,而疾雨曰驟雨,徐雨曰零雨,根據此句中雨的特點,正似夏季陽光明媚時沒有任何征兆,突如其來的陣雨。在實際生活中,每年7月前后,我國華東地區因暖濕氣流活動頻繁而常遭受降雨和雷暴天氣。又有“啼霜不報人間曉”句,也正合實際種植中雞冠花喜陽光充足、濕熱而不耐霜凍之特點,其盛放于夏,秋季來臨時便會“啼霜”。再如《虞美人》中有“花瓣落西風”句,可知其盛花期同樣在夏日。綜上,雖不同花卉花期難免有所重合,但詞人基本是按由春而冬四季交替之序進行排列的,而這一編排方式正符合“草堂模式”。
肖鵬在《群體的選擇——唐宋人詞選與詞人群通論》一書中曾說:
自永樂而下,至明代中葉成化、弘治年間,前后約百年,為明詞的沉寂和醞釀時期。……在此期間,明人的詞最終舍棄了元詞的成分,真正蛻變和凝定為“明體詞”:體尊小令,格尚香軟,思致淺鄙,語言爛熟。基本特征體現為“淺、小、艷、俗”四字。淺者才識淺薄、意境淺露、語言淺淡,小者觀念上詞為小道、體裁上崇尚小令、境界上格局狹小,艷者題材內容上追求情色愛欲、藝術風格上追求淫艷香軟,俗者詞體混淆于曲體、情調鄙俗、語言爛熟、文人俗氣。
張仲謀認為肖鵬對明詞特點、缺點的指認大體準確,并于其《明詞史》中采用了“明體詞”這一概念,但又有所修正:其一,明體詞興于嘉靖而成于萬歷年間。其二,明體詞是明詞特色的載體,體現了明詞的異量之美,而非缺點。其三,明體詞主要表現為明詞之艷、明詞之淺與明詞之俗三個基本內涵,即艷、淺、俗,去掉了肖鵬提法中的“小”。與張仲謀對明體詞基本特征的排序有所不同,肖鵬將“淺”字放于首位,而這一特點在《百花詞》中也較為突出。
首先,《百花詞》以體物為主,而非托物寫懷,因而意境淺露。張炎《詞源》有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然而,高濂不僅以詞詠物,且一詠就是百首之多,其詠物詞還恰恰以最為詞評家所鄙薄的模擬物象為主,包括形狀、色澤、氣味、功能、生長環境等方面,較少寄托。比如起首的《漢宮春·牡丹》:
翠軟紅肥,瑤臺上沉香,百寶妝束。酣風醉日,佩縷儼搖金玉。艷奪香偏,春色麗、神妖動欲。笑輕盈,東風待嫁,鋪疊錦衾繡褥。 試聽清平歌曲。倒尊罍暢飲,高張銀燭。花如解意,向人前搖紅顫綠。風風雨雨,慣愁人、休教催促。愿東君,憐香惜媚,為念牡丹榮辱。
全詞以展現牡丹雍容華貴姿采為主——其色澤是“翠”“紅”“艷”,儀態是“軟”“肥”又能“輕盈”,香氣則如同沉香般。若非說詞中有所寄托,不過是詞人于結拍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惜花之情。《謁金門·黃葵》也是如此:
心傾日。一點孤忠默默。冷艷寒姿香釀蜜。向慕憐朝夕。 一任風欺露滌。愧人剩有心赤。可是不同春有色。開落誰曾惜。
外貌冷艷、氣味香甜似蜜的黃葵,性格卻是孤忠的——“一心向日”“任風欺露滌”。而在生長特點與外觀摹寫過后,尾拍所作升華依然僅為惜花。
有的花詞則在體物之外再論及功能,如《三字令·五九菊》:
一種菊,兩浮香。當夏日,開梅雨,為端陽。蕩金風,搖玉露,惜重陽。 延清賞,對秋光。英可餐,花可插,酒可嘗。不須愁,不須怨,不須忙。
強調花卉可一物多用的使用價值,及其與文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陪伴關系。
有的則全然是對花卉外在之描繪、渲染,未見有所寄托。如《瓜茉莉·茉莉》:
香吐黃昏,不是風塵味。清影弄、月痕輕綴。裊裊扶風,聯珠顆、枝條柔翠。
幾多番、落盡還開,直恁秾情幽媚。 繡窗綺閣,慣是憐娃惜婢。晚妝殘、湘云堆髻。一枝偏倚,珊枕玉溫香膩。夜深沉、夢醒殘雞,暗麝尤侵鴛被。
茉莉有兩大特點:其花極香,是著名的花茶原料及重要的香精原料;其色潔白,與菩提子并稱佛教的兩大圣物。詞中首句以“香吐黃昏,不是風塵味”簡潔地概括了這兩點。但首句既說茉莉非風塵味,此后卻反復渲染茉莉之香,以至于“香膩”,且于夜晚,且暗襲“鴛被”,愈寫愈下,有損茉莉之潔。全詞不僅毫無寄托,甚至給人以艷詞之感。而陳維崧所作《瓜茉莉·茉莉》:
暑院追涼,憶炎荒軼事。蠻娘圃、瓊天粉地。任他開落,極望與、籬花相似。更帶暝、紉雪成團,沿坊叫,喧夜市。 贛州船下,到吳天、伴羅綺。想寵愛、夜堂空翠。而今離散,判分攜、幾千里。料幽花、也怨月明如水。海天冷,那易睡。
再見茉莉,憶起往昔歲月,繼而思遠懷人,物是人非。全詞以寄托為主,物象則是次要的。
其次,《百花詞》多近處取喻,且隸事用典淺。同為花卉,難免在外觀或習性上有所近似,于是,在具體花詞的創作中高濂選擇就近取材,運用“以花比花”手法,即以他花對較、襯托所詠之花,從而得出所詠之花的特點。這一手法在《百花詞》中被反復使用,如詠映山紅,指出其與“山礬開作伴,結花叢”,可知兩種花卉生長環境一致;形容笑眼花“飛共丁香枝上,楊花風里,亂惹閑愁”,可知其外觀如丁香細小,又如楊花般屬風媒花;再如牽牛,以“木樨開后,夫容已老,占卻秋光無數”證其具體花期。此外,尚有“槐借葉,菊為裳”(《黃薔薇》)、“芝蘭結伴,躑躅同華”(《山礬》)、“牡丹斗艷,芍藥聯芳”(《粉團》)、“薔薇常共結芳林”(《棠棣》)、“儼似水中蓮,比葉細,較花小”(《金蓮》)、“花似水仙人似玉”(《銀蓮》)、“儼牡丹換紫,薔薇怯艷,夫容知妒”(《紅葵》)、“笑展荼蘼一撚,色共梨花細蕊”(《白槿》)、“不遜寒梅羞御粉”(《素馨》)、“休認錯薔薇,紅澹芍藥未招魂”(《十姊妹》)、“解桃愁,分杏怨,不讓春光紅一片”(《鳳仙》)、“淡金花落疑殘菊”(《槐花》)、“向暖南枝似杏枝”(《紅梅》),不一而足也。“以花比花”手法的運用不僅體現了就近取材原則,亦生動形象,以素馨為例,若不知其到底是何模樣,當讀罷“不遜寒梅羞御粉”后,即可有所了然。但若頻繁利用此法,則不免顯得詞人缺乏想象力,有時還會誤導讀者,比如形容白槿“笑展荼蘼一撚,色共梨花細蕊”,詠的是白槿,句中又可見荼蘼與梨花,讀者若兩花皆不識得,或只識得其一,都很難于頭腦中成像。此外,《百花詞》中所涉典故多耳熟能詳。如詠桃花就用桃源典故。我國古代傳說中有兩處“桃源”:一為“劉阮入天臺”遇仙處,為東晉葛洪《神仙傳》、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所載,后經南宋高似孫《剡錄》整理并按語道:“剡有桃源,在縣三里。舊經曰:劉、阮入天臺,遇仙,此其居也。”二為東晉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為武陵漁人偶然闖入的一方與世隔絕、安居樂業之所。兩事均“謂以為真,而跡無可驗;謂以為妄,而事若可憑”,后人因此將兩處附會為世外桃源,成為古人心之所系的人間仙境。明人張胄曾作《阮廟詩》將兩處桃源相提并論:
春溪溶溶春水滿,兩岸桃花連不斷。
遙看仿佛武陵源,曉色晴熏洞霞暖。
高濂亦作《醉桃源·夾竹桃》詞合并兩典:
小桃紅粉竹邊勻,想見酒家春。翠煙低壓澹霞痕,照眼色偏新。 溪畔路,誤漁人,花底翻令憶避秦。劉郎一去隔芳塵,夢繞渭川云。
上闕重在寫夾竹桃所呈相間之色,下闕直將兩種桃源典故連用。其中,“溪畔路,誤漁人”,典指《桃花源記》中的武陵漁人,“花底翻令憶避秦”語出《桃花源記》中“自云先世避秦時亂”。另一首《武陵春·桃花》中亦有“開徑何年惹避秦”句。詞人徜徉于夾竹桃樹下便自然而然憶及《桃花源記》。“劉郎一去隔芳塵”,典指劉晨遇仙停留半年,還鄉后發現子孫已歷七世,如大夢一場。《憶王孫·金絲桃》一詞中亦有“不堪回首憶劉郎”句。再如,《桃源憶故人·碧桃》:
弄玉浮云含曉露。開傍畫樓朱戶。妖艷秾香偏妒。色悔劉郎誤。 吹笙月底輕云度,影側玉人偷顧。誰惜澹妝衣素,粉帶何郎傅。
全詞竭力烘托碧桃之雅素——如玉如云般潔白,如晨露般清新,可知為白碧桃。上闕以“色悔劉郎誤”作結,依然用“劉阮天臺”典,下闕以“粉帶何郎傅”作結。由此看,在高濂的花詞中,凡花名帶“桃”字者,均取桃源之典。此典于民間流傳甚廣,因此讀起來毫無“隔著”之感。
女人如花,尤其美人如花。《百花詞》中亦常見傾國典故,這也是高濂將典故與所詠之物融匯得最自然、貼合的篇什,正所謂“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李白《清平調》)。如《虞美人·虞美人》:
烏江別冢青青草。色與人俱好。多情指作美人花。怕教嬌香嫣紫、委泥沙。 蛺蝶也知春不久。花底閑消受。花瓣落西風,卻似帳前拔劍、泣芙蓉。
起句“烏江別冢”四字,即刻將人拉回那段悲壯的歷史——項羽兵敗被困,時有虞姬在側。虞美人自然指代虞姬,傳說虞美人花聞《虞美人》曲便會隨之舞動,且當其凋謝時,便如虞姬拔劍自刎般一去不回。結拍惜花的同時嘆惋虞姬,與詞調慷慨悲歌的本色相宜。再如《惜分飛·楊妃茶花》:
沉醉東風花不語。斗帳香銷金縷。酒色能多許?剩將殘醉枝頭吐。 鉛華占得楊家女。挽不住春歸去。莫傷心事,總為胭脂誤。馬嵬山下香凝土。
楊妃茶是山茶花品種名,清代園藝學家陳淏子《花鏡》云:“楊妃茶,單葉花,開最早,桃紅色。”既然花名自帶“楊妃”,正可與“天寶遺事”雙關。而高濂此詞與其說詠茶花,不如說嘆楊妃,其所選詞牌《惜分飛》亦暗指夫妻分離。
那么,有“環肥”怎可無“燕瘦”:
《青玉案·玉璁》
輕煙低拂游絲倦。門掩晝長庭院。綠暗紅殘簾羃靜。夕陽影里,芳草叢中,一種花嬌顫。 翠鋪錦簇蝶身裁,看輕盈、還憐飛燕。舞向東風爭得意,玉翦玲瓏,枝橫繚繞,滿砌開應遍。
詞中飛燕即漢成帝劉驁第二任皇后趙氏,傳說趙飛燕因體態極輕盈,獨創“掌上舞”與“踽步”,其“長而纖便輕細,舉止翩然,人謂之飛燕”。高濂所詠玉璁,因身量如蝶輕盈,而以飛燕喻指。除飛燕善舞,還有合德柔媚,二人同得盛寵于漢成帝,高濂認為十姊妹花與趙家姊妹之同心相得益彰:
《少年游·十姊妹》
桃腮共染,粉面同勻,挈伴斗殘春。朝陽宮里,趙家姊妹,雨露洽新恩。 休錯認,薔薇紅澹,芍藥未招魂。日曬脂香,風生笑臉,芳意自溫存。
十姊妹為多花薔薇的變種,重瓣,花淡粉紅色,恰如“姊妹”,因而“桃腮共染,粉面同勻”。據《漢書·外戚傳下·孝成趙皇后》:“孝成趙皇后,本長安宮人。初生時,父母不舉,三日不死,乃收養之。及壯,屬陽阿主家,學歌舞,號曰飛燕。成帝嘗微行出,過陽阿主,作樂。上見飛燕而說之,召入宮,大幸。有女弟復召入,俱為婕妤,貴傾后宮。”高濂詞中“朝陽宮里,趙家姊妹,雨露洽新恩 ”句正源于此。
以上,高濂將花擬作女子而遍詠歷史上著名的美人,有時為與尋常粉黛相區分,也以面目姣好的青年男子作喻。如《桃源憶故人·碧桃》中有“誰惜澹妝衣素,粉帶何郎傅”句,典指曹操駙馬何晏,其人俊美且注意儀表,因粉白不去手,被時人稱為“傅粉何郎 ”,而碧桃色澤也以粉白為主,一如“粉面何郎”。此典十分常見,《行香子·山礬》亦用此典:
蕊撒冰沙。葉亸金芽。托根枝、喜傍山家。春風倚笑,香霧秾花。白婆娑,深澗雪,灑松丫。 常開二月,清芬七里,澹悠悠、月襯青霞。芝蘭結伴,躑躅同華。韓壽香,何郎面,許同夸。
山礬將何郎之白與韓壽之香集于一身,何等美麗,造化又何其偏心。全詞只寫物象,包括色澤、氣味、花期與生長環境,不見寄托,典型的高濂詠物詞。而從其不用僻典這一點來看,可知其創作初衷絕非為炫博,因此淺近易懂。
張仲謀認為,宋詞中的景物描寫,不實寫外在物象,而寫內在心象;不實寫眼前景物,而以寫心中境界為主。與宋人的緣情布景不同,高濂多直寫眼前,因為花卉之于他,不僅僅是具有某種象征意味的存在,更實實在在地成為他精致、閑適文人生活的一部分,且高濂不止于欣賞,而是親自侍弄,其《天仙子·閑居十事》中專門列有種花一事,所謂“嫩白嬌紅手自栽”,因而通曉每一種花的性情。正因為是對生活的實錄,高濂多用實筆,又因為創作時隨性一詠的心態,缺乏鍛煉之功,以至其詠物詞有不耐咀嚼、缺少余味的缺憾,這大概也是迄今為止《百花詞》未受學界關注的主要原因。
細讀《百花詞》,發現高濂常使用“斗”字。《芳芷棲詞》上卷即多處可見,如“斗春風,枝頭蝴蝶,沙上鴛鴦”(《東風齊著力·花朝》)、“蝶舞鶯啼撩亂,斗春風如舊”(《好事近·春景》)、“落花飛絮斗相思,怨怨怨”(《醉春風·題情》)、“喜牡丹斗紫”(《瑞鶴仙·初度》)、“斗紅香冷,空教楊柳生愁”(《石州慢·春暮》)、“斗金風桂子飄香”(《風入松·秋湖》),至《百花詞》更是頻頻出現——僅前10首中就有4首使用了“斗”字。整部《百花詞》十分之一以上篇什帶有“斗”字,悉列如下:
(1)向風塵夸紅斗紫,撩云托雨。(《月華清·白牡丹》)
(2)細剪絳綃金縷,把腰圍、巧斗堪夸。(《滿庭芳·芍藥》)
(3)胭脂一點斗春心。(《玉樓春·白芍藥》)
(4)誰將顏色斗春工?(《小重山·映山紅》)
(5)聯翩斗影扶風舞。(《蝶戀花·蝴蝶花 》)
(6)牡丹斗艷、芍藥聯芳(《人月圓·粉團》)
(7)斗春工。(《春光好·金盞》)
(8)勢逞風搖渾欲斗,雨急聽疑鳴。(《烏夜啼·紫雞冠》)
(9)叢叢蝴蝶斗香飛。(《豆葉黃·菜花》)
(10)桃腮共染,粉面同勻,挈伴斗殘春。(《少年游·十姊妹》)
(11)倦將紅紫斗春鮮(《鶴沖天·白菊》)
作為動詞,斗字的甲骨文字形似兩人怒發對打,所以本義為搏斗,后引申、生發為戰斗、較量、爭斗、拼合、戲耍、抖動(通“抖”)、逗弄(通“逗”)等多義。在如上所列“斗”字句中,(1)(2)(4)(6)(7)(10)(11)均為比美、競艷之意,(5)(9)為抖動之意,通“抖”,(3)為逗引之意,通“逗”,(8)為爭斗之意。詞中斗字的賓語主要為春天或其他花卉。高濂對此字有所偏愛,也許是因為春天乃一年當中萬物生機萌發之際,所謂“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漢樂府《長歌行》)、“東風隨春歸,發我枝上花”(李白《落日憶山中》),而斗字也正適合形象地呈現花卉于春日里的勃勃生機——不同花卉于春日里競相綻放,彼此傲視,展現出頑強、鮮活的生命力,這也是自古以來人們喜愛花卉的原因之一。引人注意的是,高濂于《百花詞》中使用“斗”字時所選的情境極為有趣,如詠白菊,因其無顏色而為“倦斗”狀態,寫其不屑于爭艷;詠十姊妹,因其疊瓣、團簇狀態,似同胞姐妹,于是呈“挈伴斗”的團隊作戰之姿;詠紫雞冠,因花名與自古流行的斗雞游戲相關而寫其于風雨中赳赳武猛之形。對“斗”字的高頻使用,突顯了高濂遣詞的獨特個性,以區分于其他詞人的詠花詞。
以上,整整一百種花草從《百花詞》中跳脫出來,展現出或鮮明或暗藏的高濂特色。至于高濂為什么要就一物而寫組詞?從其長物小品文集《遵生八箋》中似可找到答案,集中的《四時花紀》幾可與《百花詞》所詠一一對應。彼時,江南玩好之風盛行,高濂《百花詞》實則傳達了晚明文人對物的癡迷與閑賞之趣,體現了晚明文人特有的日常生活的美學觀念。此外,《百花詞》的創作還與高濂的實際生存狀態聯系緊密。首先,作為成功徽商的獨生子,高濂經濟基礎雄厚,不僅自幼擁有藏書樓,且游諸有名公卿間,因而博聞廣識。其次,由于出生后身體羸弱、兼有眼疾,高濂向往隱逸,雖也曾應試并蹉跎多年,但最終還是隱居于杭州,而花事是高濂隱居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所以,作為《芳芷棲詞》下卷的《百花詞》與詞集上卷一樣,主旨均突出一個 “閑”字。清人胡應宸說高詞“閑中意味少”,確當。若強說《百花詞》中有所寄托,無非是由愛花之心引起的惜花之情,或偶見抒發具有普遍性的離愁與閑愁,正合于明詞之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