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具一格的奏疏

張 強

一般來說，奏疏尚雅，以文言為主。然而，也有例外。前些年，筆者翻閱運河文獻時，讀靳輔的《治河奏績書》，發現該書中的《詳陳臆說疏》是一篇非常特別的上疏。

該疏不僅僅是在清代，就是在歷朝歷代也屬于另類，可謂是奇文一篇。為了方便論述，現將全文轉錄如下：

竊臣隨一面陪欽差勘工大臣科道沿途查勘工程，一面將崔維雅所著《河防芻議》與《兩河治略》二書，閱其大略。

迨勘工完畢，于八月二十七日行至徐州。九月初三日，欽差大臣等傳臣與維雅同至公所，會議《恭進河防議略》一案。而維雅又另出一冊，內開條議二十四款。臣與欽差大臣等公同閱明。

臣隨云：“你說減水壩不好，我說減水壩極好。若不虧各壩減水，高家堰并運河堤工如何承受。”

維雅云：“一個減水壩，將來就是一個決口。”

臣云：“黃河各壩雖未開放，而堰堤、漕堤業已試效，兩年來見不成決。”

臣又問：“見今運河深一二丈，人所共知，你如何還要挑呢？”

維雅云：“也有淺處。”

臣又問云：“你說還有淺處，是那一處淺，我如今與你各差一人，前往探水。其水最淺有一丈，如有七八尺深之處，就算我輸如何。”

維雅不答。

維雅云：“歸仁堤必要從新修，過三教堂，清水出不來，必要開胡家溝引清水出黃河。”

臣云：“地有高低，水是平的。三教堂與胡家溝相去不遠，若目前河高地洼，三教堂怕黃河內灌，則胡家溝也怕內灌。若日后黃河刷深胡家溝，清水出得來，則三教堂也出得來，何苦不就省，反要多費。”

維雅云：“我不駁你，你到駁起我來。我也是欽差。”

臣云：“誰說你不是欽差？就是欽差，也要講理。難道只憑你說，不容我說么。”

隨經欽差大臣等口稱：“你兩人所辯，亦不足為憑。崔布政司既有條議二十四款，靳總河也登答二十四款來，臣隨帶回冊，至臣寓逐款登答，明白移覆。”

欽差大臣等于本月初九日復集公所臣，問維雅云：“你要與決口上源，起挑挖引河直至清口。若依你興挑，就從節省，估計也要費銀八十八萬兩。況你議挑之河，止寬十丈深二丈，而你條議內又稱，見在之河寬二三十丈，深一二丈，既有此見在寬深之河，何故又要挑，徒為糜費呢？”

維雅云：“要不挑，就不挑罷。”并不答明，其余各款亦俱不能答。但向臣云“總之，我不該上這本，如今悔不及了，我并無不好心腸”等語。一面隨口說誓又云：“你原是舊上司，官又比我大，我原該讓你。”

臣答云：“你這話說錯了，凡事只要論理，那里論得官職大小。當仁不讓，于師那里論得上司，我與你不過是個朋友，公事公言，只要有理，何必說官大小。”

臣隨又問云：“你所著《河防芻議》第六卷內說，自李化龍開泇河之后，徐州運道已廢，故明崇禎八年東河水淺，運復由徐。參議徐標于徐洪上流，創開月河與運河相連，運得無滯。國朝漕運因之等語，查國朝漕運俱由董口進泇河，并未走徐州月河。你這話是哪里來的？”

維雅云：“這是《河防一覽》上有的。”

臣又云：“《河防一覽》是故明萬歷年間總河潘季馴的書，徐州月河系故明崇禎八年徐標開的，彼時難道潘季馴又活轉來么？”

維雅隨云：“不是《河防一覽》，想必是淮安志書。”隨令伊家人取書來看究竟，伊家人亦未取書來。

臣反復詰問，彼時維雅舉止張皇，語無倫次，遂云如今紙上談兵哄。

這篇上疏，有六個特別之處值得關注。一是通篇用白話寫成，有別于歷代奏疏的寫作格式。二是通篇記事，先交待上疏的事由，從靳輔陪同欽差查勘河防入筆。三是靳輔特意交待，在巡查的路上翻閱崔維雅的《河防芻議》《兩河治略》二書。四是交待八月二十七日到徐州以及九月三號會議《恭進河防議略》的情況，為隨后與崔維雅正面交鋒蓄勢。五是有意用對話體的方式，詳細敘述靳輔與崔維雅之爭的內容。六是靳輔自信地認為，自己的治河十分正確，故在否定欽差崔維雅之論時，以“臣反復詰問，彼時維雅舉止張皇，語無倫次，遂云如今紙上談兵哄”作結，并且不忘嘲笑崔維雅。

這里先撇開誰對誰錯不論，其實，崔維雅與靳輔一樣，都是清代重要的治河專家。紀昀等為《河防芻議》做摘要時記載道：“國朝崔維雅撰。維雅，新安人。順治丙戌舉人，初任儀封縣知縣，升淮安府同知，調開封府南河同知。以防河功授寧波府知府，因總河王光裕請，再遷管河道僉事，官至布政使。其成是書，則為江蘇按察使司時也。大旨謂治河有七法：曰引河，曰遙堤，曰月堤，曰縷堤，曰格堤，曰護埽，曰截壩。前明潘季馴《河防一覽》，詳于堤壩之說，而不言引河。維雅獨申引河之說，蓋當河流悍激之地，不得不浚此以殺其勢耳。其書前為總圖，后為分圖。總圖所以審其形勢，而分圖所以定其工程。圖各有說，所以明其致治之原。維雅身歷河工二十余年，著為此書，其意見與靳輔頗不相合，康熙二十一年河決蕭家渡，維雅因上疏條奏河務，斥輔所筑減水壩為不可用，請變前法而更張之。上特遣大臣履勘，復召輔與維雅廷辯。輔指列情形，具陳維雅剿襲之謬。維雅無以對，卒從輔議，而河患以息。是其說亦多出于一偏之見，不可據為定論也。”透過紀昀所作的摘要，當知崔維雅的《河防芻議》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同時亦可知崔維雅是清代重要的治河專家。

從另一個層面看，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奏疏，這些奏疏大都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具體地講，漢代開創以經治國即以《詩》《書》《禮》《樂》《易》《春秋》論政的局面后，大臣奏疏往往以六經立論。如漢昭帝去世以后，大將軍霍光擁立昌邑王劉賀為帝。劉賀進京后淫戲無度，在登基的27天中，竟然接連干出1127件荒唐事。霍光見狀，遂與其他大臣一道奏請上官太后，廢黜漢廢帝劉賀。

按照律法，劉賀的老師王式因教導無方當罪問斬，就在此時，王式以《詩》為己辯護。史稱：“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群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漢書·儒林傳》)此可備一說。

因黃河奪泗奪淮以后，治河重點轉移到黃淮交會的清口(今江蘇省淮安市淮陰區碼頭鎮境內)。康熙十六年(1677)即靳輔出任河督時，河道總督衙門從山東濟寧遷到了清江浦(今江蘇省淮安市)。

在治河保漕運的過程中，靳輔多次受到猜疑，并被迫接受調查。史稱：“二十一年五月，上遣尚書伊桑阿、侍郎宋文運、給事中王曰溫、御史伊喇喀勘工。候補布政使崔維雅奏上所著書，議盡罷輔所行減水壩諸法，大興工，日役夫四十萬，筑堤以十二丈為率。上命從伊桑阿等往與輔議之。伊桑阿等遍勘諸工，至徐州，令輔與維雅議，輔疏言：‘河道全局已成十八九。蕭家渡雖有決口，而海口大辟，下流疏通，腹心之害已除。斷不宜有所更張，隳成功，釀后患。’伊桑阿等還京師，下廷議，工部尚書薩穆哈等請以蕭家渡決口責輔賠修，上以賠修非輔所能任，未允；又議維雅條奏，伊桑阿請召輔詢之。十一月，輔入對，言蕭家渡工來歲正月當竟，維雅所議日用夫四十萬、筑堤以十二丈為率，皆不可行。維雅議乃寢。上命塞決口，仍動正項錢糧。二十二年四月，輔疏報蕭家渡合龍，河歸故道，大溜直下，七里溝等四十余處險汛日加，并天妃壩、王公堤及運河閘座，均應修筑。別疏請飭河南巡撫修筑開封、歸德兩府境河堤，防上流疏失。上均如所請。十二月，命復輔官。”(《清史稿·靳輔傳》)此次調查發生在黃河潰決的前提下，如史有“二十一年，黃河決，命往江南勘視河工，以布政使崔維雅隨往，維雅條上治河法，與靳輔議不合”(《清史稿·伊桑阿傳》)之說。

在調查中，靳輔與崔維雅展開了激勵的交鋒，應該說，這就是靳輔作《詳陳臆說疏》的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