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中女主形象的構建

■徐文靜

早在古希臘悲劇誕生的年代，女性角色就廣泛出現在戲劇作品中，戲劇內容不同，女性形象各異。近代以來，女性地位不斷提高，女性運動不斷展開，“女性主義”逐漸成為一個理論范疇，《拉康與后女性主義》的作者在書中，以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理論為基礎進行探討：“女人不是一個固定的現實，女人的身體是她不斷追求可能性的場所。”而戲劇反應生活的特殊規律，也讓戲劇作品成為女性展開話語權的切口。近年來，百花齊放的國內電視劇市場，隨著“大女主”電視劇的興起，“她力量”也逐漸顯現，成為時代感鮮明的主題。同時伴隨大數據的“流量”追捧，“她力量”也成為電視劇市場出現較多的創作主題。本文針對近年來國產電視劇進行研究，從編劇技法角度著重分析，“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作品對女性主角的人物形象構建，并論述和探討電視劇中女性形象的創作可能。

一、“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中的女性主角形象特點

“她力量”的概念是伴隨網絡文化發展起來的，并伴隨社會認知的進步而不斷完善。2012 品牌中國(女性)高峰論壇，以“品牌女性：傳遞她力量”為主題，并在多所知名院校展開宣講，“品牌中國產業聯盟主席艾豐在現場致辭中對‘她力量’進行了解讀，包括女性本身的力量、女性和男性融合的力量、女性對男性激勵的力量。”這個解讀大體囊括了“她力量”的概念。

而“她力量”主題的電視劇，是“她力量”概念具體化的體現。國內對此類電視劇的界定，主要是依據電視劇的故事內容。“大女主”電視劇是此類電視劇的前身，業界將《甄嬛傳》的火爆視為大女主劇在市場站穩腳跟的重要節點，“隨著時代的發展，‘她經濟’與‘女性主義’文化思潮攜手并肩，在熒屏上催生出越來越多的‘女強人’角色：她們在個性才情、社會地位方面比男性角色更強勢，在處理兩性關系、職場、家庭中的問題時也更有主見甚至敢于顛覆傳統。于是，‘大女主劇’順勢出場，‘大女主劇’的命名迅速成為社會流行語。”但“她力量”與“大女主”的概念并不等同。顧名思義，“大女主”更強調主角是女性，并且往往在困境中運用不同手段掌握主動權，以此破解困境、完成目標，由此來看，“大女主”的創作更強調結果，無論主角手段如何，最終都會得到令其滿意的結果，創作者著力于打造女性能夠獲得成功的“爽感”；而“她力量”是更為現代的概念，強調女性依靠解放自己的方式，獲得戰勝困境的力量，以追求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夢想，“她力量”主題電視劇的主角有女性，也有可能有男性，但重點在于對女性故事的講述，相比之下，“她力量”的創作更注重過程，更關注女性特殊的困境、真實的互助、執著的抵抗等等，著力于探討女性解決問題的可能。也因此，“她力量”主題電視劇往往是現代作品，因為在古代近代的封建社會中，女性難以獲得真正的解放，但類似《甄嬛傳》《那年花開月正圓》《延禧攻略》等作品中，女主角及其他女性人物具有探索自由的現代精神，因此作品也具有“她力量”元素。

國內的“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中，女性主角的形象往往有兩個鮮明特點：第一，發揮女性獨特的力量，更新自我認知，實現自我價值；第二，發揮女性獨特的力量，幫助他人完成救贖，且讓他人發現并認可這種女性力量。此類電視劇中，女性主角代表覺醒的力量，所以首先必須能完成自救，例如《怪你過分美麗》中，女性主角莫向晚是獨當一面的經紀人，獨自解決接踵而來的事業瓶頸；《三十而已》中的顧佳，獨自解決孩子的升學問題、丈夫的事業難題，處理一切潛在的破壞家庭的力量。其次，“她力量”代表的不是尖銳刻薄的力量，而是善良博愛的力量，因此女性主角還同時參與他人的救贖，例如《歡樂頌》中，五個性格各異的女孩不打不相識，在彼此的人生中互相陪伴與幫扶；《理想之城》中，女主蘇筱雖然經常自顧不暇，卻還是在能力范圍內發揮一己之力，幫助上司、下屬、朋友等，在這個過程中，被幫助的對象是認可女主力量的，也由此顯現她力量的強大感染力。

二、“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中塑造女性主角的戲劇技巧

電視劇中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手法來自于戲劇，并結合影視化特性進行豐富變化。在此基礎上，“她力量”主題的電視劇更尤注重女性力量的塑造。

首先，整體戲劇結構以個人成長史為基礎，有時是主角的單線成長，如《北京女子圖鑒》《上海女子圖鑒》等等，有時是多人故事的穿插，如《三十而已》《我在他鄉挺好的》等等。故事一般遵照主角遇到坎坷、化解問題并獲得成長的基本結構，突出女性的成長論題。

其次，主角的對手往往是代表性別刻板印象的頑固力量。對手可能本身就是帶有性別偏見的人，或是或多或少被傳統性別印象影響的人，對手給女性主角加壓的過程可以鮮明體現出，這種性別不公給女性帶來的影響。如《歡樂頌》中的邱瑩瑩、《三十而已》中的顧佳、《了不起的女孩》中的陸可、《理想之城》中的蘇筱，幾位女性主角都面臨感情背叛的問題，并且創作者在塑造感情背叛情節時，刻意探討的是對手——男性的感情觀。顯然，這一類情節中，男性對女性情感的辜負源于對女性的輕視，他們或是出軌或是踩踏，都是將女性物化，在認為女性沒有達到他們的某一標準時，將其變成棄子，并盡可能弱化自己的過失，將背叛的原因歸咎于女性，理所當然地認為女性應該咽下苦果。再比如《俗女養成記》中的陳嘉玲、《我在他鄉挺好的》中的紀南嘉，身份境遇不同，但“大齡未婚女”的標簽都給她們的生活帶來影響，無形的壓力使她們對人生感到質疑，從而采取行動，她們的對手不僅是某一個男人，而是周遭環境的打壓，那是因為她們身邊的人已經深受傳統性別觀的壓迫，變得麻木、盲目，現在反而把這種壓迫施予主角。

最后，創作者往往為女主角構建一個充滿張力的情境，而這種情境一定存在針對女性問題的惡劣生態，給女主動力和空間以發起動作，女主解決問題的過程便是女性力量的體現。比如《三十不惑》中的顧佳，孩子的升學困境和丈夫的事業困境全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同時，她還面臨自己的情感困境。劇中展現了許多帶有尖刻矛盾的場景：顧佳想要打入貴婦圈卻一直被貴婦們排斥、戲弄，她可以示弱并展現自己的價值融入她們，也可以翻臉不屑于和她們茍同；她幫不通人情的丈夫打點生意，卻遭到商業伙伴的性騷擾，她堅定拒絕，并孤注一擲承擔后果；她面對丈夫的背叛痛心疾首，可丈夫落難、孩子無辜，她還是選擇回歸家庭，做家人的主心骨。顧佳代表中產階層的全職主婦，這個身份把她推進一個困境的集合，她的步步謀劃和觸底反擊都體現她的堅強與隱忍，從母親到妻子再到女性自己，層層剖析出溫柔堅韌的女性形象。再如都市職場劇《正青春》，女主之一的林睿作為總監是公司的中層，身擔重任，業績突出，卻不光面臨男性對她“大齡未婚”、“不近人情”的覬覦和質疑，還面臨女性的考驗和猜疑——上層忌憚她功高蓋主，同事競爭咄咄逼人，下級新人勾心斗角。而林睿始終堅守職場準則和專業態度，既不參與是非，也不避諱手腕，樹立了一個聰明果敢的職場女性形象。

三、“她力量”主題對人物創作的影響

“她力量”主題的優勢是鮮明的，即明確的主題指向，便于素材挖掘和作品創作。“她力量”始于女性力量的社會討論，社會性深廣，時代性顯著，具有大量令人感同身受的話題素材，貼近生活，更易于引起廣泛共鳴。例如校園情感劇《二十不惑》，從女生宿舍生活出發，鉆研女性之間的小心思，樹立了四個個性鮮明的大學生女孩作為女性主角——自身條件一般的努力社畜姜小果，平凡卻勤奮，從不怨天尤人，而是靠自己的力量尋求安身立命之法；家世富裕的段家寶，單純善良，卻因為被家人保護的太好，“胸無大志”，也容易好心辦壞事；一直被母親嚴管的羅艷，把沉迷游戲當作逃避；冷艷機敏的梁爽，在室友面前是擁有美貌和人緣的“人生贏家”，出了校園也只是被社會打壓的“拼命三娘”。典型的女性形象抓住了校園生活的共性和人物形象的個性，四個女生從開始的互不理解、磕碰摩擦，到最后互相體諒、共同成長的人物關系變化，又回扣“她力量”的主題。又如《我在他鄉挺好的》，放眼“外漂青年”——“小鎮做題家”喬夕辰，拜金卻善良的許言，頭腦清晰、殺伐決斷的女強人紀南嘉，她們像女性漂泊在外的不同階段，也代表著大城市獨居女性的很多困境。

同時，以“她力量”作為主題指向進行創作，也具有明顯劣勢：這種創作是非常受性別視角影響的。首先，此種創作受創作者的性別視角影響。電視劇的創作是復雜的，涉及多人、多環節，創作本身就深受各職能的創作者創作能力和審美觀念的影響。而如此明確的性別主題，很容易受到曲解。比如，傳統性別觀念比較濃重的創作者可能并不真正理解“她力量”的深層含義，只能做淺層拆解，用女性困境的元素去惡化女性主角面臨的困境，如常見的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背信棄義“陳世美”型的另一半、還有插足愛情的女反派等等，以此襯托女性獲得圓滿的不易；但他們并沒有真正思考女性解決問題的方式方法，反而形成一種新式的“臉譜化”，比如讓一切問題迎刃而解的“金手指”，女主原諒一切讓對手自慚形穢的“圣母光環”，甚至把問題純粹歸咎于第三者插足的“手撕綠茶”……正如“她力量”的發展很大程度上依靠網絡信息而傳遞、壯大，此類曲解也有很強的網絡快餐文化特質：情節淺薄，人物單薄，隨著傳播效應轉瞬即逝，缺乏藝術價值。然而，并非所有創作者都有會形成曲解，可大數據的指向卻會吸引創作者主動或被迫迎合市場——這就涉及到受眾一方的性別視角。許多觀眾并不認可“她力量”，無心探究電視劇的人物目標和創作意蘊，只關心眼前情節的“精彩程度”，而主觀認定的精彩程度也很受觀眾性別觀念和審美水平的限制。一方面，性別觀念傳統的觀眾更接受傳統的設計，如女性依靠男性力量解決問題，以及無論人物矛盾如何進展，最后總能“合家歡”的“偽團圓”；另一方面，習慣了短平快傳播模式的觀眾，更期待瞬間的刺激而非嚴謹的鋪排，而粗淺極端的矛盾容易在短時間內輕易爆發，的確更吸引眼球。

四、解決“她力量”主題電視劇中女性主角構建的問題

角色的力量首先來自生活的力量，人物的豐滿主要源于整體的把控。現代電視劇長于以小見大，以生活中的小人物反映時代下的大環境。因此塑造好女性人物的根本還是塑造好人物，切實感受女性的真實困境和獨特力量，審慎選擇人物的優點和缺點進行開發組合。更全面地塑造人物也意味著不能回避女性的弱點，沒有弱點的人物是不完整的，是缺少戲劇元素的，有弱點的女性更加真實，更有代表性和設計感，更有角色進步的空間，承認弱點才是掌握力量的第一步。

“她力量”強調的是女性的力量，女性的對手不等同于男性，女性崛起也不代表“女尊男卑”，只有平視劇本中的每個角色，才能真正從人物出發。女性和男性當然有差異，女性角色解決問題不必刻意追求和男性相同，也不必計較與男性的解決方式孰優孰劣。設計人物行動，使女性角色掌握力量的方式，是從生活中的真實女性尋找啟發和靈感，承認女性和男性的差異，使其利用各自的優勢解決問題。例如《俗女養成記》第一部中，陳嘉玲獨身漂泊在大城市，事業和感情都面臨進退兩難的局面，事業似乎不再有晉升空間，年近四十還沒有自己的安家之所，物質條件捉襟見肘的同時，感情也飄忽不定。愛情沒有著落，親情逐漸疏遠，陳嘉玲最后選擇回到故鄉重新開始，做出了一個“俗女”理所當然的選擇，這種選擇是保守的，但也未嘗不是明智的，表現陳嘉玲用樂觀的信念戰勝大城市魔咒的力量。然而第二部中，家鄉生活再次讓陳嘉玲面臨困境，不同于大城市冷落疏離的人際關系，家鄉的人際關系過于緊湊熱鬧，甚至擁擠到侵占了陳嘉玲的私人空間——父母強勢介入生活，從感情觀念到生活細節，管控、干涉著她，而習慣了城市生活的陳嘉玲與家鄉格格不入。直到陳嘉玲真切關心起身邊人的想法，幫助他們找回自己的人生，在這個過程中她學會反思，并更加勇敢地建立自己的規則。創作者用其反抗的過程塑造人物形象，展現女性用細膩的觸感和堅強的心靈面對生活的一地雞毛，浪漫幻想對戰無聊生活最后取得融合性勝利——當浪漫主義變成“實用浪漫主義”，意志沒有被雞零狗碎消磨反而發現生活的端倪，將其轉化為獨特的樂趣，這正是女性“浪漫主義”勝利的標志。

近年來，“她力量”主題電視劇占據了國內電視劇市場很大份額，然而這也造成電視劇同質化嚴重。相似的背景、情境、人物形象屢見不鮮。觀眾失去新鮮感的同時，創作者也應該開始思考“她力量”的發展方向，以及創作女性主角的突破處。或許轉變思路，開放主題，也是一種客觀的創作思路——關注女性同時，創作多主題內容，不陷于“她力量”一個方向，放眼都市中蕓蕓眾生的廣泛題材。創作多層次的人物形象，需要多挖掘生活的多面性，創作重點在于緊密的布局和緊湊的設計。創作者也許無法以一己之力改變市場需求，但可以依托有誠意、有設計、有表達的作品影響市場取向，用充滿力量的人物引領審美，提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