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劇的意識形態圖解
——以《上載新生》為例

■董若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上載新生》是2020年5月1日上線的一部由亞馬遜出品的科幻劇集，該劇由曾斬獲艾美獎最佳導演的杰弗里·布里茨執導，講述在2033年，全社會廣泛接受了人體死亡后，將意識上傳到虛擬現實世界中繼續“生存”。劇中主人公程序員內森正在開發一款可以讓每個人創造屬于自己的“上載”世界的軟件，眼見前途大好，卻遭遇離奇自動駕駛汽車事故。因傷勢嚴重，內森在女友的勸說下，放棄搶救肉體，將意識上傳虛擬世界。在虛擬世界中，他結識了這里的真人女客服諾拉，并與之暗生情愫。諾拉發現內森之死有蹊蹺，記憶部分缺失的內森也開始調查自己死亡的真相。

科幻劇雖然建構的是未來世界，但其表達的契機卻是現世存在的焦慮。在科幻題材的作品中，人們的焦慮常常源于“外來者”的介入，早期的科幻劇把這類“外來者”表現為怪獸形狀的異形（外星人），而隨著第三次科技革命的到來，由人工智能所代表的新科技工具成為異形的新化身，不斷的入侵人類生活，讓人類面臨被控制和異化的危機。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一些生活幾乎難以承受的精神創傷和焚燒可能會隨時降臨，這樣的威脅幾乎沒有任何預警，這是二戰后一種集體性、時代性的特征。”在近年播出的科幻劇中，諸如《黑鏡》《西部世界》等從思辨角度探討科技與人類關系的作品成為大熱之潮，《上載新生》也并未脫離這一趨勢，整部劇將在《黑鏡》中有所涉及的人死后意識上傳而獲得永生的話題進行了更為細致地探討，毫無遮掩地暴露出數字化技術對人類生存的反噬，流露出一種強烈的反烏托邦氣息。從意識形態的角度來說，劇集中所表現的科技憂慮，同資本主義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戰爭、階級和性別壓抑密切相關，在這種情況下，反技術主義、反烏托邦主義成為了宣泄社會主流人群焦慮的重要工具。電視劇作為一種大眾文化產品，也是一種意識形態性的文化事件，其創作受制于特定社會、個人、群體或社會價值體系，作品中所隱含的意識形態能詢喚觀眾的個人或集體性文化認同。麥茨認為，意識形態批評就是“將社會語境融入文本分析之中”，并強調“工業環境中的文化因素”的作用。意識形態批評既考察文本如何蘊含和內化意識形態，也關注文化產品在社會語境中的傳播與接受。因此，本文將以《上載新生》一劇為例，采用意識形態批評的方法，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焦慮與問題在該劇中是如何反映，又是如何對觀眾起到了宣泄的作用，從而實現“安全冒險”后意識形態的再生產。

一、表意空間：現實與虛擬的相互指涉

在《上載新生》中有兩個主要的空間，一個是現實空間，另一個則是人死后的上傳世界——一個名為“湖景莊園”的虛擬空間。劇中對于現實空間的時間設定為2033年，而“未來”在此卻只是一個科技升級的空殼，其他食物相較于當下并無改變；而虛擬空間雖然是凝結不變的時空體，但這個“天堂”卻是由現實空間的開放商運營與維持服務，在這種意義上，虛擬空間實為現實空間的延伸。“現實空間的想象性”、“虛擬空間的現實性”，現實與虛擬的空間在這樣的設定上完成了相互的指認。

（一）現實空間的想象性

對于此處“想象性”的概念使用，實際上想強調的是該劇對于“未來”所持想象力的匱乏而出現的一種無實質內容的空想。與其他的科幻劇不同，劇中2033 年的現實世界科技高度發達，但卻并沒有出現與之相匹配的運行體系，現實世界依舊維持了原有的秩序。

劇中現實空間中提供上傳服務的horizen 公司內部運作實際上就是這種舊秩序的高度濃縮。在horizen 里為客戶提供服務的主要是以諾拉為代表的“天使”們，他們需要為上傳意識的客戶安排衣食住行，滿足他們的各種需求。他們以虛擬的真人形象提供服務，以內森為代表的中產階級則是享受服務的上層群體。在這樣的人-機關系中，不斷勞動的“天使”們更像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無產階級勞動者，而享受服務的人象征著擁有生產資料，占有工人勞動的資產階級。當“天使”們完成提供服務的本職工作回到現實世界內，面臨的同樣還是資產階級的剝削，上級薪資分配標準的教條（按照客戶的主觀星級評價界定）使得無產階級的“天使”們很難得到相應的報酬，嚴苛的工作條例限制了工人的自由。天使諾拉為了讓父親在死后能享受到優越的上傳服務，不惜在horizon公司超額勞動來存錢，技術的發達卻解決不了剝削的現狀，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被剝削的現狀在這里得到了深刻的體現。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主要矛盾正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調節兩者之間的矛盾也成了意識形態思想家的主要工作。這部劇正是通過不斷講述屏幕內人機、人際的關系，來建構屏幕外的不同主體（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關系。

對于現實空間想象性的建構還來自于對于人工智能的反諷。曾幾何時人工智能被視為提升人類生存質量的重要技術而不斷發展，但是在《上載新生》2033年的世界中，人工智能卻成為了“人工弱智”，主人公內森的意外去世正是無人自動駕駛汽車失靈所帶來，當內森和侄女在完成古典舞作業時，卻因為自動裝置的故障導致小侄女被摔在了地上，而當人工智能全面取代服務性行業人員時，隱私泄密問題也隨之而來……總之在《上載新生》的現實世界里，人工智能成為了一種鉗制人類生存自由的工具，它不再具備高新科技的光環，反而成為人們日常吐槽的頑物。

（二）虛擬空間的現實性

作為虛擬空間的“湖景莊園”因為是由現實空間的服務商提供技術支持，所以在空間的設定上完全的依照現實生活打造，只不過是生活質量極大提升的現實世界，所以具有很強的現實指涉性。

首先，劇中的上傳世界沒有形成獨立的內部秩序，而是仍受到現實的制約，用戶在現實社會的經濟基礎直接決定了在虛擬世界中的社會地位，這使它成為消費社會的鏡像。就如鮑德里亞所言，“消費的真相在于它并非一種享受功能，而是一種生產功能”，基于消費能力與消費水平的差異，湖景莊園對虛擬用戶之間的身份與階級進行了重新分配，用戶的消費行為成為湖景莊園新型社會關系的生產行為。在湖景莊園的下層是2G 區域，在這里生活的用戶每月只有2G流量，用完就會被凍結，因此幾乎沒有娛樂活動，能看到的書籍也只有前五頁，能吃到的餐食只有為上層用戶試吃的實驗餐。如現實世界一般，經濟條件使湖景莊園的用戶形成了涇渭分明的社會階層劃分。

此外，湖景莊園中還有層出不窮的插入廣告和消費陷阱，不斷侵擾著用戶的生活，讓人不免想起在網絡使用過程中不間斷的廣告轟炸，和各種總會令人不小心中招的隱蔽彈窗。湖景莊園中還有隱藏在邊緣區域的暗網空間，販賣著黑客程序、暴力搏斗、名人隱私、偽造證件和色情視頻等非法內容;有匿名的社交空間，可供用戶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進行社交活動。這里深深吸引著不滿湖景生活的用戶，他們渴望通過暗網空間以金錢來改變自己現有的局限，蘭迪買到了俄羅斯黑客的青春期催化劑編碼，但因為程序錯誤使他一夜之間長成了女孩；盧克買到了通行證可以進入酒店層參加活人派對，誰知道心儀的女郎其實是同為上傳體的男人偽造的身份。在湖景莊園待久了的人都十分希望可以回到真人世界，但這個愿望背后卻有著深刻的意味，一旦恢復社會人身份，不可避免地要接受社會的規訓，被規訓后的“人”將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鏡像。

二、動機設計：維護既存秩序的謀殺計劃

《上載新生》中的一條敘事線是諾拉幫助內森尋找死亡真相，由此而發現隱藏在謀殺背后的秘密，并且自己也引火上身遭到追殺，最后只能在父親的幫助下進入反科技聯盟地區，避開網絡搜索，暫保安全。謀殺情節的加入為此劇增添了懸疑的色彩，也成為了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動力，在科幻劇中加入這樣的通俗情節除了可以吸引到更多的用戶觀看，帶來商業上的獲利，更重要的是以追殺的情節將意識形態編碼進文本之中，實現了對觀眾的詢喚，讓觀眾在觀看緊張劇集的過程中，不自覺的加入到對意識形態的再生產。

劇中有兩次謀殺行動，第一次是謀殺內森，第二次是謀殺諾拉，這兩次謀殺之間存在內在關聯。內森因為無人自動駕駛汽車的故障而導致死亡，但這種事件發生的幾率幾乎為零，由此引起了諾拉的關注，當她試圖從內森的記憶儲存中找到他死亡的真正原因時，卻發現內森的相關記憶已被人刪除，由此她斷定內森死于謀殺。而女友的劈腿、自己原先設計的“超越”系統的突然問世，使內森開始懷疑自己的好友詹米。在湖景莊園的一次系統升級中，內森利用程序漏洞意外恢復記憶，發現原來是自己當初背叛了詹米，女友英格麗因為無法接受自己完美形象的坍塌而設計了一場謀殺，從而使內森能進入到上傳世界，保住女友對他的美好印象。事實上是內森自己的道德污點為自己招致了一場謀殺，而諾拉作為第一個打開內森完整記憶系統的人，也遭到了職業殺手的追殺，為了保命，她在父親的安排之下進入到反科技聯盟地區，以此避開殺手的網絡定位。

在兩場謀殺中，涉及到了以下勢力團體：擁有上傳技術的horizen 公司，擁有數據復原技術的OIM 公司以及反科技聯盟。因為諾拉的謀殺案實際上也就是因為看到了內森完整的記憶系統而引起，所以內森成為了這兩場謀殺的關鍵人物。他的重要功能就是曾經研制過“超越”系統，“超越”系統實際上是一款全民上傳技術，目的在于打破horizen對于上傳技術的壟斷，讓所有人都可以享受低價的上傳服務。內森原本和好友詹米一起合作，但內森為了賺更多的錢而私下把超越技術賣給了女友的老爸科技巨頭奧利弗，背叛了詹米，“超越”系統經過修改后的面世實際上就是奧利弗的資本操縱。另一邊，OIM公司原本即將完成數據復原技術，這項技術能幫助上傳世界的人重新回到現實空間，但幾家資本公司的聯合打壓使得他們的技術實驗失敗，整個上傳世界的利益分配依舊掌握在壟斷資本手中。而一直置身事外的反科技聯盟則是horizen 和OIM 共同的對頭，反科技聯盟致力于取消科技對人類生死的支配，但因為勢力過小所以只能處于觀望狀態，唯一的實際行動就是在最后保護了諾拉，也可以說是保護了內森。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兩場謀殺計劃的共有目的就是刺殺內森，而刺殺內森實際上也就是壓制反叛者，維護現有秩序。

Horizen、奧利弗以及OIM實際上象征著不同的壟斷資本，原本超越系統所獨具的平民性也被奧利弗改造成自己的壟斷資本，它們之間的角逐只是資本主義世界內部的資本斗爭，無論誰輸誰贏，資本主義社會的運作邏輯都不會改變。而真正掌握平權技術的內森則是一股改造資本主義世界的力量，在內森死后他的記憶成為這一技術的關鍵，所以只要他存在，或者他的記憶被人得知，資本主義社會原有的秩序就會被平權勢力所顛覆，資本世界會被重新洗牌、改造。所以雖然該劇并沒有交代最后職業殺手究竟是受到誰的指派來謀殺諾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最大的目標還是內森，他的背后主謀一定是壟斷資本們。這兩場連接于全劇的謀殺傳達了現存社會秩序希望得到維持的強烈需求，觀眾在緊張的探秘之中卻很容易忽略謀殺背后更大的意識形態企圖，在最后一集中，諾拉離開，內森繼續待在湖景莊園，資本主義社會的威脅被平復，而觀眾卻作為被詢喚的主體沉浸在劇情中，完成了對這一邏輯的認同，不知覺中完成了現有意識形態的再生產。

三、觀看邏輯：看與被看中的主體浮現

阿爾都塞曾指出，意識形態是個體與其現實存在境遇的想象性關系的“再現”，無論觀眾觀看劇集的直接或最初動機如何，他最終是要通過與屏幕文本的對話、交流，為自己內心的意識形態沖突找到一個可能的解答，從而為自己的在世行為建構新的合理化的意識形態。意識形態分析的任務，就是通過話語結構與觀眾的對話分析，揭示這種對話的意識形態。在《上載新生》中，意識形態的編碼除了存在于文本的話語結構之中，同時也存在多重觀看體驗所建構的話語結構之中，在這個對話結構中，觀眾從關注他者觀看自己的目光，從他者對自己的觀看中認識自身，從觀看邏輯中找到使其行為合理化的意識形態。

科幻劇帶給觀眾的觀看體驗多是以他者目光關注未來世界的人類生存，也就是對“人”自身的一種關注，從這種對自己的觀看中來認識與反思自己的現在。《上載新生》的觀看邏輯基于前文提及的表意空間以及現實中的觀看空間，劇中，虛擬空間是對現實空間的指認，在現實空間中可以通過監控系統看到虛擬空間，而觀眾的全知視角又可以實現對于現實空間的觀察，由此，觀眾獲得了多重的觀看體驗：首先是以一個完全的他者身份觀看劇中兩種空間內發生的事件，體驗了作為觀看主體的快感；其次，由于觀看的是象征自身的未來人類，觀眾無法將自己置于一個客體地位而與其保持距離，對劇中人物的認同導致觀眾發現之中監控之下的無奈，意識到人類作為觀看材料的境地；最后，觀眾從這種看與被看的二元劃分中抽離出來，順著他者的目光反觀到自己，認識與反思技術化生存的困境。但劇中現實空間與虛擬空間的相互指涉又暗含了一種新的發展邏輯，未來不是沒來，而是已經來了，即未來與現在并無任何區別。當這種邏輯被嵌入觀看體驗之中時，觀眾對于未來的焦慮被消解，劇情的體驗猶如帶領觀眾進行了一次安全的冒險，觀眾體驗了危險，但卻更加確信危險離自己很遙遠，以“觀看”這一象征性的方式解決了現實中的種種壓力與問題。

四、結語：科幻劇技術思辨背后的訴求

意識形態成功運作的關鍵在于潛移默化的向個體灌輸主流意識形態，使個體自覺遵守統治階級所制定的額社會規范，在社會結構中自愿接受被安排的社會角色，并以一種溫和的方式使其“心悅誠服”的歸順于統治階級的統治。因此，作為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需要傳輸的觀念往往是那種看起來毋庸置疑、無可厚非的，這樣才能成功隱蔽權力集團被后真正的目的與訴求。科幻劇作為一種成熟的商業類型，無論在立意和主題上多么具有深意，都無法改變它在類型上的商業特性，同時也改變不了它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的意識形態訴求。從崇拜技術到反思技術，當關注技術帶給人的利與弊時，卻往往會忽視技術被后的組織。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技術更多是掌握在國家與政府，或者是少數精英階層與大財團手中，科幻劇所描繪的人類未來是依賴科技的未來，無論對科技的態度如何，都無法改變難以離開科技的現實。實際上對于技術的依賴，就是越來越依賴于他們呢的國家與資本，而這種依賴性能夠使統治階級持續、穩定的統治下去，實現統治階級的目的。

諸如《上載新生》《黑鏡》《西部世界》一類技術反向奴役人類的劇集中，看似對技術的哲學思辨之中，實際上或多或少隱藏著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的商業目的與政治目標。一方面，對技術鉗制人類生活的描寫，符合現在盛行的技術悲觀主義，迎合了受眾的喜好，實現了其商業目的。另一方面，這些科幻劇不斷表現技術對人的控制，是否是在讓技術做資本與國家的“替死鬼”？把技術引發的所有問題歸咎于技術本身，這樣資本和國家又站在了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達到其政治目的，即既可以通過技術控制大眾，又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這樣顯而不露的意識形態策略，以巧妙的邏輯體系化解了階級間可能存在的矛盾，并成功隱藏了統治階級的意圖。在觀看這類劇集時，我們除了對視聽文本呈現的內容要有所思考，更應該警覺隱藏在其背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