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征才
(作者單位:泰州市淮劇團)
近年來,泰州市淮劇團創作了《祥林嫂》《諾言》《張云泉》《趕鴨子下架》等多部優秀的現代戲劇目,在省內外獲獎,廣受專家和觀眾的好評。2019年,泰州市主管部門領導建議泰州市淮劇團以高港區徐莊村黨支部書記徐勤生為原型,創作演出一部農村題材現代戲。徐勤生是泰州市優秀村官、十佳村書記,既是真人真事,又是好人好事,這樣的“命題作文”,如果做成“吃飯戲”,正常演出戲,未嘗不可。然而,拿一個“命題作文”,去參加藝術賽事,有一定難度。生活中的英模勞模,當然值得去歌頌,也是藝術院團責無旁貸的使命,更何況上級出題、政府支持。但是,藝術賽事往往呼喚的是“思想精深、藝術精湛、制作精良”的精品力作……我當時主持劇團工作,作為劇目的藝術總監,左右為難。
都說劇本是一劇之本,新創作的現代戲更是如此。如何選擇編劇,是一門戲外的學問,選對了編劇,就是選對了劇本,目前社會上編劇很多,有資深的、有名聲很響的、有默默創作的、有為了撈錢趕場的……生活中的徐勤生,是一個基層村官,寫村官戲、鄉土戲,不僅需要一定的創作技巧,還需要一定的農村生活背景、閱歷、體驗和感悟,一個與農村遠距離的編劇,很難寫出一部與農村近距離的劇本。在反復搜尋、權衡后,我力邀鹽城籍編劇袁連成執筆創作,袁連成出生于射陽河邊的一個普通村莊,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農村度過,農業農村農民是他揮之不去的人生記憶,從事戲劇創作后,他寫出了一系列農村題材現代戲,如“村官三部曲”“雞鴨鵝三部曲”等,編劇的主動情感創作和被動應付創作,決定著劇本的優劣與劇目的存亡。
然而,事不遂人愿,袁連成老師答應得很快,拒絕得也很快,他來到泰州幾番采風后,直接說,這個素材沒法寫成藝術品,我們陪同他下生活亦有感受,生活中的原型人物還健在,難以虛構,且原型人物夫妻恩愛、家人支持,沒有戲劇所需要的矛盾沖突,還有就是原型人物非常固執地要求真實、真實、真實……劇本未寫,戲沒上馬,一地雞毛,我作為劇目的藝術總監,決定打兩張牌——情感牌和實踐牌。我和編劇是老鄉,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談寫戲,一起散步聊天,我反復道出“出戲難,出現代戲更難,出一部農村題材現代戲難上加難”;我和編劇憶往事,泰州市淮劇團與他有割不斷地關系,因為袁老師的代表作淮劇《祥林嫂》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趕鴨子下架》都是在泰州市淮劇團低谷時上演的,泰淮人曾經勒緊褲帶上演袁老師的劇本,現在泰州市淮劇團急需一個劇本,出人出戲出作品,以戲立團、以戲強團,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排比式的情感牌下,編劇終于松口“那就再合作一次吧”……但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劇本如何破譯現代戲的命題作文呢?我提出先開神仙會、務虛會,約來導演、作曲及劇團主要演員,沒有目標地聊,不受約束地侃,常言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在無聊中尋找有聊,在無侃中尋找有侃,聊出頭緒,侃出眉目后,我又陪同編劇重返徐莊村,首先避開原型人物滔滔不絕的政治式匯報,循序漸進地觸摸他內心深處的喜怒哀樂,尤其是他對農業的憂思、農村的憂愁、農民的憂慮,時不時激起他真實的牢騷和真誠的悲憫;其次,避開原型人物,深入村民家中,尋找左中右式的種田人,聽他們談生活中的村書記徐勤生,談優點也談缺點……通過二十多天沉浸式的采訪,編劇終于走近了人物,走進了人物的精神世界。
有一天,編劇對我說“要創作一個人物,而不是寫出一個人物”,我立馬贊同,因為創作與寫作是有區別的,創作是神似,寫作是形似,于是我和編劇商定創作旨向是——背倚真人真事,淡化真人真事,避開好人好事,寫出凡人凡事。背倚真人真事,即不能離開真人真事,要脫胎不換骨,或換骨不脫胎,命題作文既不能“照葫蘆畫瓢”,又不能離開原形裸奔;淡化真人真事,常言道不像生非議,全像不是戲,要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泥捏出一個既似又不似的舞臺藝術形象;避開好人好事,如果舞臺上一味講述生活中的好人好事,人物形象容易干癟和扁平化,缺少個性和特性,要在好人好事的座標上,努力挖掘人物的人性深度和審美長度;寫出凡人凡事,我和編劇認為,生活中的所有好人,其實都是平凡人普通人,所謂的好人好事,其實都是平凡人做出了應該做的平凡事,只不過這凡人凡事中,迸發出社會上和某些人缺失、丟失的功德、道德與品德……編劇很智慧,抓住了“背倚真人真事,寫出凡人凡事”的創作方法,很快寫出了在淮劇農村題材現代戲中,別具一格的《大喇叭開始廣播啦》。
長期起來,專家和觀眾都覺得某些現代戲沒“戲”看,這個“戲”就是中國戲曲形與意的結合——即戲曲化、程式化,現代戲切忌話劇加唱,只有讓情節、細節動起來舞起來,戲才能有看點、有魅力、有審美。
編劇袁連成懂得舞臺屬性,又偏愛戲曲程式,他創作的《大喇叭開始廣播啦》劇本,處處都充盈著戲的元素,每個段落都埋藏著戲曲化和程式化的可能,在劇本落地、準備排戲前夕,我作為藝術總監與二度創作的相關部門溝通,要讓《大喇叭開始廣播啦》這部劇,有戲曲、有程式,力爭做到情節戲曲化,細節程式化,讓戲曲程式舞動起整部戲的起承轉合,讓戲曲程式成為這部戲的標識與標桿,讓戲曲程式變成破譯現代戲命題作文的突破口、制高點;導演王友理是一位極具舞臺經驗的藝術家,演員出身又導演了幾十部戲曲,使他對生活戲曲化、戲曲程式化有想法有辦法;音樂創作趙震方老師在繼承與創新的結合點上,讓曲牌和配器音樂盡量鄉土化、喜劇化……經過從一度創作到二度創作的通力合作,淮劇《大喇叭開始廣播啦》呈現出戲曲化疊起、程式化盈動,既是生活的又是戲曲的,尤其在局部細節上,創新和創造了農村題材現代戲的新程式,使觀者眼前一亮,賞心悅目,如第一場新書記徐田生進村,村民們誤以為是偷狗賊,大伙手拿掃帚、鍬棍呈古裝戲“升堂”相迎;第二場白菜花在村部“一哭二鬧三上吊”,將傳統戲彩旦表演自然的移植于現實生活中;第四場退賠公款吃喝,四個村組干部的舞臺調度、形為移動極具形式感、嘲諷感;第五場四個村婦相約打麻將,導演別具匠心的設計成行走在路上,四個村婦的步伐、神態、扭動、夸張都呈同步狀,既有樣式感又有喜劇性,這也是淮劇現代戲中第一次出現四個彩旦,頻頻蕩漾起喜的波瀾和鬧的浪花……該劇一經問世即引起業內外矚目,且好評如潮。先后榮獲2020 年度江蘇省舞臺精品藝術創作扶持工程扶持劇目、2021年度江蘇省藝術基金舞臺藝術創作資助項目、江蘇省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展演劇目、江蘇省2021紫金文化藝術節新創舞臺劇目劇目獎、第五屆江蘇省文華獎優秀舞臺藝術作品優秀劇目獎、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2020年度優秀文藝成果獎等。實踐證明,只要在一度創作上“背倚真人真事,寫出凡人凡事”,在二度創作上“回歸戲曲本體,創造生活程式”,就一定能夠破譯現實題材中的命題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