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森
在魯迅(1881—1936)的作品中,“看客”現象可以說是最重要、最典型的現象之一,《娜拉走后怎樣》《社戲》《示眾》《無?!贰独硭返茸髌分卸加袑Α翱纯汀爆F象直接或間接的展現。同樣,在加繆(1913—1960)最負盛名的作品《局外人》中的所謂“局外人”現象,也成為現代文學作品乃至現代生活當中不可忽略的象征之一。“看客”現象和“局外人”現象的產生,都離不開“隔絕感”的存在,即人心理上對客觀現實世界的一種自覺或非自覺的回避。通過兩位作者生平的對比,我們不難發現1913至1936年是兩位作者共同在世的時期。東方與西方,外在與內在,這種同時期下所做出的選擇的相似性,對于我們來說具有極深層次的研究價值。
“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的民族英雄?!苯Y合時代背景,內憂外患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環境是造成“看客”現象的直觀原因,魯迅的一生所對抗的正是帝國主義以及封建主義。在其作品中,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壓迫下的中國勞苦大眾,極端貧困,無所依靠,走向“隔絕感”似乎是必然的選擇。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蝗绻@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痹谂f中國,烈士的血被人們并非故意地踏滅了,許多革命不聲不響地消滅了,所有的一切久而久之就是幾個字“無可奈何”。壓迫與剝削,時達幾千年的萬般教化,對于中國人來說,“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边@是中國人世世代代實踐得出的“真理”,是無從改變的。
對于加繆而言,第一次世界大戰使他在1歲時失去了父親,童年時期他和母親在阿爾及利亞的貧民區度過。在26歲時,加繆參與了由兩個著名左傾作家亨利·巴比塞與羅曼·羅蘭組織的阿姆斯特丹——布萊葉爾反法西斯運動。在戰爭的影響下,西方社會陷入了一種“迷惘”的情緒,人的生命之輕幾乎不可承受,生存的意義不停拷問每個人的內心。加繆在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感言中曾這樣說道:“我這代人,生于一戰之初;二十來歲時伴隨早期的工業革命進程,又遭遇希特勒的暴政;隨后,仿佛要讓他們的經歷更完美,發生了西班牙戰爭、二戰、集中營慘劇,整個歐洲滿目瘡痍、獄禍四起;如今,他們又不得不在核毀滅的陰影下哺育子嗣、成就事業。沒人能要求他們更樂觀?!彼赋觯骸斑@一代人繼承的歷史是腐化的,混雜著失敗的革命、瘋狂的技術、死去的神祇和疲弱的意識形態?!倍涌娝纯沟?,正是在戰爭具象下的“荒誕”,這種“荒誕”在《西西弗神話》中有著更加詳細的說明?!霸诒煌蝗粍儕Z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這種放逐是無可挽回的,因為對失去故土的懷念和對天國樂土的期望被剝奪了。人與其生活的這種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正是荒誕感。所有想過自殺的健全人,無需更多的解釋便能承認,這種荒誕感和想望死亡有著直接的關系?!?在加繆所構建的哲學世界中,生命是沒有意義的,人生就好像西西弗一樣徒勞無益地推巨石上山,任其滾落,再不斷地重復這個苦役般的過程。人生也是荒誕的,充滿各種各樣隨機的苦難,對此人無力更改,只能拼盡全力地去抗爭,接受了荒謬后勇敢地對抗荒謬。
從外在因素來談,魯迅所對抗的社會更加具象,而加繆所對抗的更多在其個人所構建的哲學世界中,是現實世界的投影。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在其著作《金花的秘密》中曾提出“集體無意識”的理論:“正如人的身體擁有一種超越了所有種族差異的共同解剖結構,人的心靈也擁有一種超越了所有文化和意識差異的共同基底(substrat),我稱之為‘集體無意識’(kollektive unbewusste)?!?/p>
無論東方與西方,當人們在面對無法調解的矛盾與痛苦時,總是在“集體無意識”這一框架下發現:“在較低層次導致最激烈沖突和充滿恐慌的情感爆發的那些東西,現在從人格的更高層次來看,宛如從高山山頂上俯瞰山谷中的一場雷雨。這并不是說這場雷雨已經不復存在,而是說人已經不在其中,而是位于它之上?!比藗兺鶗x擇“隔絕感”,以此起到“超越”的作用,換得自己心靈上的解脫。
魯迅對于自己筆下的“看客”,往往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是從另一角度來看,這種“隔絕感”,這種不作為,通常是源自下層勞動民眾世世代代的被壓迫、被剝削。近代中國的變革一浪接著一浪,而每一次權力的斗爭、內外的變革,受苦最多的都是底層群眾。底層群眾對變革不了解,沒把握,更關鍵的是,這種痛苦的狀況是下層民眾無力去改變的,他們打心眼里相信無論世道如何變化,自己的處境都不會有所好轉,注定是做奴才的命。久而久之,先是麻木,“隔絕感”初現,認為坑害他人的生命與自己無瓜葛,再之后是以此取樂,變得如同“野獸”一般,希望有更多的悲劇為自己無聊悲苦的生活添一絲“快意”,最后永遠與世界,與自己的內心之間有一層“隔絕感”。
正如魯迅在《阿Q正傳》中所作的絕妙的比喻:“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地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地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對于加繆來說,筆下的局外人面對“荒謬”,天生是無力更改,無法跨越的,他認為荒誕是與生俱來的,是人類注定的命運,“在此死亡是唯一的真實”。在《局外人》一書中主人公默爾索總是感到不解。為什么要為母親的死感到難過?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萊蒙把我當作朋友?未婚妻瑪麗愛上另一個男人又有什么關系?……這一連串的疑問,都是我們正常人可能看起來根本沒有必要回答,甚至沒有必要提出的問題。然而這本書的主人公,他是一個絕對的“局外人”,也正是這層隔絕感使他成了世界的局外人。
默爾索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他用自己的方式無比溫柔、眷戀地觸碰它?!拔覜]關窗戶,我們感覺到夏夜在我們棕色的身體上流動,真舒服?!碑斔诜ㄍド弦呀洷成狭藲⑷俗锏闹刎?,他仍然“仿佛從疲倦的深淵里聽到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的,某個我有時感到滿意的時刻種種熟悉的聲音在已經輕松的空氣中飄散著賣報人的吆喝聲,滯留在街頭公園里的鳥雀的叫聲,賣夾心面包的小販的喊叫聲,電車在城里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港口上方黑夜降臨前空中的嘈雜聲,這一切又在我心中畫出了一條我在入獄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隨意亂跑時的路線”。
在《局外人》的世界中,反抗的因素是“無形”的,這種“荒誕”橫亙在人類全體與自身命運之間,人們或許可以感知,但往往無從捕捉,更無從將其具體化?!吧系鬯懒恕?,信仰失落,對于每一代人來說重構世界的夢想,對這一代人來說卻無異于癡人說夢,加繆認識到這一代人的使命就是防止這個世界分崩離析,只有拼盡全力才能維持現狀。
抗爭難以實現,“隔絕感”業已誕生,“看客”和“局外人”兩個形象的最終意義指向更是不同。
在魯迅思想當中,反抗的要素必須與其作品另一要素“希望”聯系起來?!秴群啊贰夺葆濉贰兑安荨贰秹灐贰冻ㄏκ啊返茸髌分卸加小跋M币辉~的出現,也正是“希望”使魯迅真正走到文學道路上來。比如著名的“鐵屋子”對話使魯迅堅信:“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
這萬分之一的希望,這聊勝于無的希望,正是魯迅終生所追求的。沒有路就自己走一條路出來,“隔絕感”誕生了,那就把它打碎。魯迅希望通過“看客”形象刺痛民眾,喚醒民眾,爭取新的中國。對于“隔絕感”,魯迅有著另一種闡釋,即精神勝利法。在人頭腦的想象中,一切的流血、死亡以及屠殺都被美化了,戰勝了。這對于當時正處在亡國滅種之際的中國而言是十分恐怖的,無異于精神上的鴉片,使人終日渾渾噩噩、不思進取,如溫水煮青蛙般,只會使人在自欺欺人中心滿意足地走向滅亡。
加繆《局外人》中的主人公默爾索所展示的是一種現象,一種破碎的警示,“現在我面對著這個充滿了星光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曾經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
本書的最后一段描繪了默爾索受刑前所看到的詩情畫意的畫面,我們這時可以清楚地認識到默爾索并不是厭棄這個世界,相反他用自己的方式熱愛這個世界,“隔絕感”是他的自我保護,也是他對抗荒誕主義的武器。在他放棄上訴,選擇死亡時,死亡自然也化為他的武器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隔絕感”破碎了,他失去了保護,同樣也第一次無比真實地觸摸了這個世界,然后義無反顧地走向了死亡。
《局外人》是加繆的早期作品,“荒謬”哲學的構建此時還并不完善,因此主人公在對抗“荒謬”時沒有更好的辦法,面對自稱正義的法庭更無異于是以卵擊石,只能趨于破碎。在后期的《西西弗神話》中,加繆找到了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與“荒謬”共存,在意識到“荒謬”的同時,意識到“重要的不是解脫和快樂的吶喊,而是出自苦楚的確認。對上帝賦予生活以意義的確定,在吸引力上,大大超過不受懲罰的惡勢力”。
人類群體生存意義的內核從某種意義上講無疑是悲劇性的,作為人類,我們永遠有無法攻克的難題,我們永遠有無法治愈的疾病,我們永遠要無可回避地面對死亡。在加繆的哲學世界中,我們首先要學會真實,像默爾索一樣真誠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其次我們應當學會面對荒誕,像西西弗一樣,極富人道主義光芒地去抗爭命運的荒誕,盡最大可能地去創造自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
“隔絕感”雖然是共通而必然的選擇,但是它給我們帶來的卻只是虛假意義上的解脫。無論是國難當頭還是面對法律逼問、罪行審判,無論是外在世界的沖突還是內心哲學世界中的矛盾,回避痛苦都并不能夠使痛苦消失,只會將我們引向無可挽回的毀滅。也許正如羅曼·羅蘭所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面對人生無法回避的痛苦與矛盾,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直視它,以及竭盡全力地去掌控它,克服它,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獲得解脫的可能,而這可能就是希望的微弱但有力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