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治
除非你是一個天才詩人,否則,要寫成一首好詩,絕非易事。可是,一個缺乏詩歌修養的人,卻很容易于不經意間,就破壞了一首詩。
某年冬天,我應邀參加了一次詩人藝術家采風活動。行前,按組織者的要求,在上傳一張本人照片、一則身份簡介之外,還附錄了一首小詩。當時,我正在南方旅行,并沒有攜帶電腦,就把背得最熟的一首短詩《無聲的語言》(見《遇見——岳洪治詩集》14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9月)默寫在紙上,手機拍照后,發了過去。原作如下:
敞開的門,給晦暗的樓道
涂了一小片光亮,
你手撫門扉,傾身向前
目送我離開。
無聲的語言蕩漾在眼波里,
光暈中,你美麗優雅的剪影
使我想起遠古的雎鳩。
多少次相會與離別
在夜半和凌晨的夢里,
空氣中有你秀發的清芬
手上有你肌膚的溫度。
無聲的語言蕩漾在眼波里,
沙灘上一根浮木的命運
不是燃燒就是沉默。
到了會議上,首先領到一本采風活動的紀念冊。參加活動人員的簡介、照片、作品等,均印在上面。翻到介紹本人的一頁,這才發現,我那首14行的小詩,竟印錯了三處:第2行“涂了一小片光亮”,錯成了“涂了一片小光亮”;第4行“目送我離開”,錯成了“目送我離去”;第9行“在夜半和凌晨的夢里”,錯成了“在夜半和凌晨的夜里”。
如果是一篇長文,這樣的錯誤或許容易被忽略過去。因為,對于大部分習慣了“隨便翻翻”的讀者而言,讀一篇文章、一首詩, 往往只求知其大概,至于文字的工拙,是很少有探究的興趣和耐心的。然而,對于一個有一定文學修養的讀者,特別是對于參加這次采風活動的“著名詩人藝術家”來說,他們在步入文學花園的時候,總會希望所見到的詩的花朵,會開得更妖嬈一些,更燦爛一些——縱使是一首可用作“匕首和投槍”的小詩,譬如長在花園里的劍麻、仙人球之類,也應能熠熠閃光,小巧鋒利才好。
但是,這本“采風活動紀念冊”上印出的本人這首小詩,一者是把“一小片光亮”錯印成了“一片小光亮”。雖然在我們的經驗里,“一片小光亮”和 “一小片光亮”所表達的意思,并無太大的差異,然而,一個詞語在一句詩里所處位置的不同,卻會造成詩句不同的調子與韻味,其所體現出的詩人在特定環境里的心境與情感也是很不同的。“紀念冊”把原作中的“一小片光亮”印成“一片小光亮”,一個詞語在詩句中所處位置的這個改變,不僅使詩的語言變得很蒼白,而且,也改變了原作的基調、破壞了詩句原有的韻味,同時,也改變了作者所要表現的那種特定的心境。
上面所說,是《無聲的語言》第2行,因為“片”與“小”兩個字,在一句詩中位置的顛倒,對一首詩所造成的破壞。而第4行:“目送我離開”被錯印成“目送我離去”的問題,則是“離開”與“離去”這兩個詞語的一字之差。在這里,“離開”與“離去”兩個詞語所表達的意思是相同的,問題只出在“開”與“去”兩個字不同的讀音上。“開”讀平聲,“去”讀去聲。須知,不同的聲調,作用于聽者的耳朵和心靈,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在這句詩中,“離開”的“開”是平聲,由于“開”字聲調的延長,便會給人一種戀戀不舍的感覺;而“離去”的“去”是去聲,由于“去”字聲調的短促,所顯露出的就是一種決絕的態度了——顯然,這就背離了原作所欲表達的戀人之間那種依依不舍的情狀和心情。至于“紀念冊”上,小詩的第9行為什么會把“夢里”錯成“夜里”,我至今也沒想明白個中的緣由。而此處,“紀念冊”對這一個詞語的更改,對原作所造成的破壞,卻與前兩處錯誤對原作的破壞程度,并無二致。
然而,如果離開詩歌來說,《無聲的語言》在“紀念冊”上出現的錯誤,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即便是印刷這份紀念冊的朋友,有心或是無意地改變了原作詩行中詞語的位置,應該也是一番好意——大約是覺得這樣的更改會使詩句讀起來更順暢些吧?我所以會寫下這篇小文,只是就詩論詩,希望經過以上粗淺的分析,讓自己記住,同時也讓喜歡詩歌的朋友們知道,在一首詩或一句詩中,一個詞語的錯置,往往會牽一發而動全身,不但會破壞了整首詩的和諧,也會改變了作品設定的情境,降低了作品應有的境界。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徐志摩在《詩刊》創刊號發刊詞中的幾句話:“實際上我寫成了詩式的東西借機會發表,完全是又一件事,這決不證明我是詩人,……我又何嘗懂得詩,興致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怕沒有這樣容易!”(《晨報副刊·詩鐫》第一期,1946年4月1日)大名鼎鼎如徐志摩,尚且不敢稱自己是詩人,不認為自己寫下的“詩式的東西”是詩,吾輩寫下的分行散文——如區區這篇《無聲的語言》,就更不敢妄稱其為詩了。然而,既然此篇已被當成詩發表了出來,身為作者也就有責任按照詩的規格與樣貌來完成它、要求它、評說它。于是,就寫了這么一篇不成樣的東西給對詩歌寫作感興趣的朋友,同時,我還應該感謝當年錄制這本《采風紀念冊》的朋友,是您的好心、熱心,或者說是您的無心之過,給了我重讀這首小詩的勇氣,并對詩句中詞語的不當搭配給作品造成的破壞,略談了一點淺見。在此,我要謝謝這位不知名的朋友。同時,也要謝謝那次采風活動的組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