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聶小倩到《聶小倩》

□張玉山

一夜，蒲松齡先生閉門讀書，門外一彎月輝，如水如霧。燈頭忽地搖曳起來，風聲打窗，似有哭聲隱約而來，起初以為風穿柳梢，聽時，哭聲若有若無，在門外徘徊不去。先生心中一喜，叫了聲：“來也！”

先生開門，一綹香魂立地化作一女，懷抱金華火腿，像懷抱一面琵琶，欲語還休。蒲先生見怪不怪，問：“來者何人？”女子收了哭聲，向先生斂衣而拜：“先生，我叫聶小倩，素聞先生善為鬼魂立傳，請為我傳名。”先生舉燈看時，身邊孑然一女，年十七八歲，“仿佛艷艷”。

聽了聶小倩寧采臣至真至純的愛情故事，先生大為感動，原來鬼蜮之中，也有如此重情重義的奇女子。先生最善寫女鬼，女鬼皆濃艷芬芳，或為愛，或為情，或為自由，破繭重生，巫山有云，楚楚堪憐。

娶一女鬼為妻，成就一段香艷故事，也是一樁美事，想想自己寥落未卜的前程，蒲先生在心里為那位屢試不第“平生無二色”的寧采臣喝起彩來。他倒要創造一段“人鬼情未了”的幽眇佳話，為生活添香，為自己的創作開一朵心花。

送走聶小倩，先生重新挑燈。燈花璀璨，先生睡意全無——一個香憐故事，在月白風清的晚上，在先生的筆下，聶小倩一改鬼魅姿態，挽著夫君寧采臣，步履款款，娉娉婷婷走到人前。敢愛敢恨的聶小倩，從此名定，在世間點燃一束愛情之火，飄曳千秋。

三百多年后，又有一位作家為聶小倩鼓瑟而歌，寫了一段現代版聶小倩與寧采臣的愛情故事，故事也好看，也斑斕風流，也滌蕩人心。作家懷有一顆清雅之心，把世俗關在門外，把聶小倩邀約過來。此時，聶小倩坐在他的對面，絞著纖纖十指，半是張惶半是羞。

“她就真的像蓄在城市的某處熱源，周身散發著溫暖。”這是聶小倩給作家的第一印象，她不貌美如花，她不風姿綽約，而是一位渾身洋溢著質樸本真的打工妹。她剛來城市不久，尚未浸染城市的狡黠和市儈，正是她的這份純粹，給了作家創作的勇氣和機緣，他端詳著、揣度著、思索著，以至激動不已。很快，現代版的《聶小倩》散發著無限的熱力向我們走來。

這位作家就是蒲松齡先生的同鄉張世勤。

短篇小說《聶小倩》首發《創作與評論》2016年第4期，《小說月報》2016年第5期、《中華文學選刊》2016年第6期先后轉載。寫《聶小倩》，我猜想張世勤先生一定是躊躇的。因為蒲松齡先生的名聲太大了，而蒲先生的《聶小倩》又是名篇佳構，聶小倩在讀者的心中早已煌煌。同題作文是作家的大忌，但張世勤捉筆在手，揮開所有的顧慮和躊躇，淡妝濃抹，把一位時代生活重壓下的新女性定義了出來。

蒲松齡先生的“道德感”過重，他筆下的寧采臣像一本厚重的《道德經》，“寧素抗直”，堪稱“道德楷模”，一個正人君子落魄士子的模樣把人物壓扁了；反倒是聶小倩改過自新、敢于抗爭、追求自由、企慕真愛、成就他人的鮮活形象，更加光彩照人，以致讀者只見聶小倩，不見寧采臣。

張世勤的筆法和蒲先生不一樣，他是快意放達的，從容溫暖的，他的愛情故事在繁雜凌亂的生活架構中顧盼飛揚。在寫《聶小倩》之前，《傻瓜的初戀》《城市愛情》《羅曼·羅蘭》《英雪》等篇什，為他的愛情故事鋪設了一條堅實的道路，《聶小倩》不是這條道路的生長線，而是以新的格式，為青春，為愛情留念。

當愛情不再純粹，衣冠不整，甚至可能逃離我們生活的時候，一個新的聶小倩，把愛情從污泥中打撈出來，把厚厚的蚌殼撬開，讓愛情更加飽滿圓潤，熠熠生輝。我甚至認為新版聶小倩更具煙火氣，更具生活的指引，也是作家期待愛情走出荒漠化，再次走進綠洲的一次新嘗試。

對人性的挖掘，對愛情的關照，對生活的把握，對人物的描摹，張世勤在努力營造美的愛情、美的語言和美的形象，收獲頗豐。在他的女性人物系列中，聶小倩獨具特色，她身上尤為珍貴的是那種擔當正義和樸素的英雄主義情結。所有的美，都是化育心靈的。聶小倩的愛情，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生活革命。

讓我們回到文本中，重溫聶小倩的愛情之路。為生活，她甘受艱辛，在瑣碎困頓的生活中依舊一臉“陽光”；為尊嚴，不惜將美好的生活打碎，用生命捍衛人格正義；為愛情，她不慕虛榮，不戀物質，始終如一，即便寧采臣精神出軌，她一樣堅守——愛情是她的生活理想，也是她堅定的人生信仰。

聶小倩是一位弱女子，出離鄉村來到城市，原本為生活而來，為愛情而來。她想在城市謀得一塊生活場，并沒有太多的想法，像從山里移過來的一棵樹，只想活下來，只想把她的根往深處扎一扎，對生活的期望，如此簡單。

她在超市做了一名收銀員，這是城市賦予她單調、機械、辛苦的一份工作，收入極其微薄。這份工作在一個時期內，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也是對她追求新生活、向往未來的一種成全。多少像聶小倩一樣的打工妹，散布在城市的角落里營求美好生活，她們健壯的體魄，高潔的靈魂，和城市一起生長。

她遇見了愛情，一個經常光顧超市，靠榨菜饅頭度日的寧采臣毫無征兆地走進了她的生活。

“我從農村進城，說來也有數年，但始終顛沛流離，灰頭土臉，十分落魄。”寧采臣的生活境遇，如同一只寄居蟹。城市生活沒有改變寧采臣的命運，盡管進城多年，依舊生活在城市的邊緣。他出賣體力，不停地轉換工作，努力地適應，拼盡全力換取一份薪水，一份信任。但在他供養這座城市的時候，城市并沒有給予他安身立命之所，反倒越發顯得寒酸。

在遇到聶小倩之前，“我的心一直像城里的高樓大廈、馬路柵欄一樣，硬梆梆的，沒一點柔軟。”寧采臣的內心獨白，證實了他城市生活的酸澀和艱辛，但這絲毫沒有改變他對生活的熱望和期盼。和聶小倩一樣，他蟻居城市一隅，期待著新機緣的出現，期待著生活變得“柔軟”起來。

當鄉村曾經溫暖的邏輯和秩序被打破，當城市化的腳步逐漸向鄉村延伸，無數像寧采臣一樣的農村青年，背負著生活的重擔和對未來的美好向往，如過江之鯽，紛紛涌入城市——他們是快遞小哥、建筑工、環衛工人，他們像一群被生活裹挾又被擱淺的魚，被農村拋棄，又被城市拒之門外。

在這一人群中，張世勤發現了寧采臣和聶小倩，對他們充滿了同情，又無可奈何。雖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無法施以援手，但能做的，是為他們點亮一盞心燈，讓他們的心變得溫暖起來。他讓寧采臣和聶小倩戀愛了。他們需要陽光，需要“抱團取暖”，需要愛情的撫慰。

聶小倩進城除了追求新生活，尋找“寧采臣”是她使命的一部分，“聶小倩”這個名字讓她心生苦惱，又沾沾自喜，她喜歡蒲松齡筆下的聶小倩，喜歡那個“道德模范”寧采臣，她相信冥冥之中，會有一個“寧采臣”在等著她。當她遇見比她更窘迫的寧采臣的時候，幾乎不假思索認定寧采臣就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

“小倩給我的是她自己炒做的咸菜絲，里面加了很多肉條。這么說吧，即使不加肉條，她的行為也足以感動得我稀里嘩啦。”愛情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寧采臣需要的是“陽光”，不是說他不需要愛情，但還沒有做好準備，以他目前的狀況，戀愛是非常奢侈的。他沒讀過《聊齋志異》，不知道聶小倩為何人，不知情為何物，對于愛情的認識，他需要聶小倩的輔導，需要在生活中發現。

聶小倩牽手寧采臣，在她看來是“命中注定”，“門當戶對”。只有嫁給寧采臣她的生命才飽滿，她的生活才更安全。她見多了有錢男人的花心和冷漠，蒲松齡筆下的寧采臣仁愛、忠義、守信，她愿意相信眼前的寧采臣也會一樣相信愛情，會像蒲松齡的寧采臣一樣，一改生活的“陰霾”，中一個“進士”。

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考，聶小倩從鄉村到城市，她完成了第一次簡單的飛翔，接下來，她完全可以借助她的青春和她質樸的美，通過愛情獲得較為甜蜜的生活。她偏偏愛上了寧采臣，她選擇的是尋尋覓覓的愛情，而不是物質。她知道城市生活的五彩斑斕，城市的富足和文明，和她沒有絲毫的關系，美好的生活只有靠她和寧采臣雙手打拼。

所有的女人都喜歡做夢，聶小倩的夢，一半靠自己，一半寄托在寧采臣身上。蒲松齡先生給聶小倩畫了一張大餅，她把這張大餅當做一枚“圓月”，且行且珍惜。“我和小倩婚后的生活自然非常艱難，但也非常甜蜜，這一切都源于她對生活的熱愛，并由此生發出的無限情趣。”

這種生活正是聶小倩和寧采臣所期許的，雖然生活艱難，但暖意繽紛，他們喜歡簡單、勤苦、寧靜類似鄉下的生活。“我們得安定下來。”結婚后的聶小倩，開始設計他們的將來，她想考會計，把討厭的“紅馬甲”扔掉，要求寧采臣“你也不能再東一頭西一頭，揀你能做的一樣專注地做下去”。他們七拼八湊買了一小套二手房，在城市終于有了一個暖巢。

聶小倩如愿以償進入了一家大型房地產企業當會計，寧采臣承包了二十畝土地，種起了蔬菜。“雖說仍然辛苦，但工作穩定，收入有了保障。”對于寧采臣而言，這樣的生活已經很滿足了，他們的生活終于走上了正軌。有工作，有住房，有美滿的婚姻，這個家庭正在迅速地幸福起來。

進了大型房企，收入穩定了，但這并沒有給聶小倩帶來好運。巨大的工作壓力，復雜的人事關系，聶小倩“心焦，心理壓力過大，導致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甚至出現了假孕現象。“妖孽們逼迫著我做假帳。”對于純真、正直、膽小的聶小倩來說，做假賬無異于殺人越貨，她只出賣勞動，不出賣良心。

公司讓她做假賬，她不；令她把賬本交出來，她不；把她調離崗位，她不；她像大戰風車的唐·吉坷德，飛蛾撲火……終于在某夜，財務室起了一場大火，正在加班的聶小倩和她保管的賬本一起化為灰燼，聶小倩變成了一只火鳳凰。

寧采臣把聶小倩埋在菜園一角，一頂圓融融的墳丘，在菜地里若隱若現。寧采臣有時會坐下來，陪小倩說說話，他會想起和聶小倩快樂的日子，他也會想，她怎么會起這樣一個名字呢？

“那么，面對菜園的一隅小墳，我該說些什么呢？在我說后，我的小倩是否也會從后邊情真意切地叫住我：‘采臣，我們回家。’”讀到文尾，讀者會不由自主地心痛起來。

張世勤的愛情小說，落筆從容，兮兮如風，記事簡約，蔚蔚而來。他筆下的愛情不張揚，不香艷，從生活的底色里找出光明，找出獨特的構建方式，為愛情辟一方凈土，把他的愛情理想，栽在城市一角，并期望長成一棵樹，就像《聶小倩》一樣，淡然、寧靜、曠達、悲情。他的小說，如一縷新風，或過春山，春山如笑；或過秋湖，秋湖如妝，真情真意，駐于筆端。

張世勤的聶小倩，以一種全新的格式，全新的人物形態，讓愛情在沉悶壓抑的生活中有了欣欣向榮的期望。在這個物質化的時代，聶小倩這個清澈、明凈、理想化的人物形象，深刻觸及并撞擊著讀者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