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剛
在新文學運動百年之際,我們反思新舊文學關系可以發現,舊文學并未被新文學“打倒”,因此,理想的現當代文學史應充分體現新舊文學的張力。平心而論,在文學變革時期,如五四時期、新時期,以新換舊的進步邏輯起主導作用很正常,這是矯枉過正使然。但超越特殊時期而通體觀之,則須冷靜、客觀、均衡。以例言之,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新,還是舊?顯然,這是舊學新變,或者說是舊文藝的新形式,但并非新的“推倒”舊的。
現當代文學史主要介紹新文學,基本無視現當代的舊文學寫作。外國文學史也有類似情況。理想的現當代文學史須消弭這種結構性缺陷,充分展現新舊文學張力,客觀呈現舊文學(中國是辭賦、詩詞、戲曲、文言小說等,西方是歌劇、古典韻文等)的創作實績。
胡適最好的詩歌不是新詩,而是詞作《沁園春·誓詩》,但這首舊文體佳作卻偏偏是倡導新文學的: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
大才如錢鍾書可輕松以舊文體駕馭新材料,又可輕松化合文白雅俗,其《圍城》具有卓著的文體學、語體學意義。被熱捧為“升級版的《圍城》”(金宇澄語,見《北京日報》所刊《李洱新作〈應物兄〉被稱為升級版〈圍城〉》)的《應物兄》,僅語言功力就遠遜于《圍城》。
《應物兄》既無錢鍾書的精雅詼諧,又無王小波的俏皮爽利,且賣趣而笨拙,恐怕難稱“升級版《圍城》”。王朔的《動物兇猛》、格非的《褐色鳥群》等,也是一流作品,那種純熟的語感和先鋒意識,《應物兄》難以匹敵。從其敘事風格可見,則分明是應物而累于物,并無大道至簡、重劍無鋒的神味。
試從鄭正西《獲茅獎小說〈應物兄〉怎么一股“地攤”味?》一文中轉抄幾段《應物兄》中的文字:
和服被風吹開了,她擺放雙腿的姿勢剛好有利于她暴露出自己的下體,而且簡直要把陰戶撐開了。對,文雅的說法叫春光乍泄。
波兒(應物兄之女)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吹剿且凰查g,他甚至有些不適應。波濤洶涌!他首先想到這個詞。她的胸部比她母親還要大。都是西餐給喂的。她的頭發也過于蓬松了。他得好好觀察一番,才能分辨出那到底是黑色還是紫色。哦,是黑紅色。女兒一天天長大,他就是想抱也不能抱了。誰說的?女孩過了十五歲,就成了妖精。這話雖然難聽,但卻接近事實……
女兒(應物兄之女)抱住了他。他結結實實地感受到了女兒的身心。他可以自在地撫摸女兒的頭發,撫摸女兒的后背,并感受到了女兒的乳房。
對這部小說的修改建議有三:一、刪掉“地攤味”的猥褻內容,二、刪掉大多數議論,增強情節與結構張力,可參考昆德拉《慶祝無意義》、??思{《三角洲之秋》;三、不改也行,直接標簽為傳記文學、“超級”地攤文學。如以《圍城》的文字為效仿對象,則須提升語言功力,以達到錢鍾書小說語言融通新舊、化合文白的境界。隨抄一段《圍城》中的文字以資對照: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墒沁@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于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里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F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圍城》第三章)
對于李洱的《應物兄》,有兩種聲音:一是高度贊揚,一是幾乎否定。為什么這部作品有兩極化的聲音呢?
按照閱讀觀感來看,此書語言較淺白,內容頗拖沓,欲求高致,卻殊無道家之簡淡玄遠。若謂此書“不回避小說跟現實的映照關系,曾經發生的文化事件和文化現象,都被他直接寫入了書中,這就讓小說有了審視現實的勇氣和力量 (李季《〈應物兄〉:當代知識分子的星象圖》)?!捌鋬r值在現實關切,而與道家哲學無涉”(網友語),然則,應物不是道家是什么?應物之說,本是道家及玄學常談。莊子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保ā肚f子·內篇·應帝王》)以《老子注》《周易注》名世的王弼認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保ê污俊锻蹂鰝鳌罚┖茱@然,在莊子、王弼看來,人生于世,不可能不與外物及外在世界無涉,也不能對人世哀樂無感應,唯高明者能做到“勝物而不傷”“應物而無累于物”。李洱的《應物兄》雖有現實關切,但應物而累于物,更做不到“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所以境界不算高。
在《應物兄》的銷售網上,摘錄了該書中的幾個章節作為精華推介,其一是第二節《許多年來》。這一節的開頭幾句是:
許多年來,每當回首往事,應物兄覺得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喬木先生。這種影響表現在各個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讓他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來臨的時候,他因為發表了幾場不合時宜的演講,還替別人修改潤色了幾篇更加不合時宜的演講稿,差點被學校開除。是喬木先生保護了他,后來又招他做了博士。博士畢業的時候,他本來想到中國社科院工作的,那邊也看上了他,覺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自己知道,人家之所以對他感興趣,全是因為他的一篇文章起了作用。
該節接下來就是對這篇文章的際遇的說明,然后就是一長串對話和思考,根本就是傳記文學加論文語言。有人譽之為“超級現實主義”(何平《重提困難的寫作,兼及超級現實主義小說的可能——以李洱〈花腔〉〈應物兄〉為例》),恐怕正是因為這部小說表現出的“實錄性”超強、過強,用李季的話說就是,“曾經發生的文化事件和文化現象,都被他直接寫入了書中”,這樣的寫法顯然超出了經典現實主義的美學規范,即現實主義之“道”。
鄭正西指出,“在作者李洱的筆下,性變態不只是應物兄……即便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讀書人,易藝藝說出的話,簡直比娼妓還要放蕩。每次洗完澡照鏡子,她都要來一句:‘太他媽性感了,我真想把我自己干了?!幢闶潜晃米右?,她也居然在男人面前說:‘白天花蚊子上你,夜里黑蚊子繼續上你。輪奸啊?!保ā东@茅獎小說〈應物兄〉怎么一股“地攤”味?》)
看了對此書的熱捧,嚴重懷疑魯迅、老舍、巴金、張愛玲、施蟄存、錢鍾書、馬原、余華、蘇童、格非、殘雪、王朔、王小波、陳忠實、閻連科等,根本沒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存在過,仿佛是把研究生或研究員的日記、筆記直接當成了小說。事實上,《應物兄》的小說藝術(不論其內容)確實堪稱幼稚。全書除了須刪去較大篇幅,還要重新組織語言、結構。讓魯迅來寫,也許就是《故事新編》中的一篇。若說“此書未必那么差,起碼也可以廣見聞,弄成一部,縮掉一半是可以的”(網友語),確實應該符合不少讀者的閱讀直感,尤其是那些對筆記、掌故有興趣的學者。若說“此書是當代小說創作中的一個典型個案”(網友語),那也應該是評論兩極化及現實主義“超級”化的個案,可以作為現象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