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容
成都的一個姑娘,是報社的文化記者,有時在微博上跟我聊幾句。她向我推薦周瑄璞的小說《日近長安遠》:“以我對你作品的了解,你一定會非常喜歡周瑄璞。”我買來讀了,果然是好,翻來覆去看不夠。陸續又買她寫的書。有的已經絕版,網店說一半瞞一半,把很舊的二手書發來,我也收了,用好看的掛歷紙包好。發現一個好作者不容易。早些年出版的裝幀水準有限的書籍,帶著年輪般的感覺,令人珍惜,其間也包含著作者的成長刻度。
《日近長安遠》,李敬澤評論此書說:“紅塵遠,天地近。一代人身經巨變,舍生忘死,拼一個一日看盡長安花。”他說的是書中人,我移作書外人的觀感,此書繁華流動,令人目不暇接。這部小說寫了跨度三十來年的人物變遷、社會全景、世道人心。文學早已不是巴爾扎克、雨果、狄更斯、左拉的時代,小說不斷提速,而時間具有內在規定性、外在相對性,三十年間從量變到質變,如何表現緩的累積、遽的突進?小說要寫人,寫出個體的特性,同時要在漫長的時間里、寬廣的地域中去寫眾生,寫出普遍和一般,如何兼顧協調?能做到以上兩點的作家不乏其人。這部小說還不僅于此,它另有一種溫潤的質感,格外動人。
長安是古代的西安。小說的故事發生在河南和陜西,故事里的人們先后從鄉土來到他們的“長安”謀取生活。我揣測,為了讓意象聚焦于“長安”,小說里西安是實寫的,另一個省會城市是虛寫的,連地名都不出現,這恰好對應于小說構思的需要——西安的蕓蕓眾生,要依托于實地去描摹;另一個城市,主要由人物在較抽象的層面掘進,在那些層面上,城市里的單位、人事、組織、機構,任何一個城市都是一樣,所以地名完全可以略去。作者周瑄璞生于河南,在西安生活,這樣的構思也符合她的實際,對她最有利。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書中的主人公是兩位女性:羅錦衣,甄寶珠,由此分出兩條線索齊頭并進。小說開始于三十五年前,這兩個十九歲的鄉村少女有著完全相同的起點,都是高考兩度失利,在鄉村小學當上了民辦教師。起點之后,她倆的人生軌跡卻不再對稱,不同的性格和處世方式給她倆帶來相應的境遇,兩人漸行漸遠,各自畫出了迥然不同的人生圖景。羅錦衣充分利用她的女性資本,抓住命運中的一切機會向上攀爬,獲獎、轉正、調動、升遷,進社、進縣、進市、進省城,副處、正處、副局、正局,直到巔峰,再因一個必然中的偶然而跌落。甄寶珠單純且樸實,溫良恭儉,她也為生活搏盡了全部力氣,輾轉多個行業,卻始終在社會的底層艱難生存。在構思布局上,甄寶珠占據了橫向的“廣”的一面,通過她的接觸和視野,涉及到江湖百業,是社會底層的橫切面;羅錦衣不斷上升的過程則形成“深”的一面,這個深的最大表現在她的心理剖面,一個用身體開疆拓土的女性,她的內心有著劇烈的波峰浪谷,同時她也接觸到社會中由低到高各個層級的人物,以點帶面,畫出若干截面,使這部小說的社會群像更加豐富。甄寶珠是普通人,羅錦衣是個別人,但也相當具有代表性;事實上這種人很多,只是程度不等,羅錦衣是被寫到了極致。如此,普遍與特殊并存,共性與個性一體。
錦衣和寶珠,這兩個人物我都很喜歡。羅錦衣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會讓人喜歡的,但作者貼著這個人物寫,全程展示著她的內心世界,她的期盼和欲望,不甘與不忍,強悍和軟弱,心機與憨直,全都合情合理,曲折委婉,貼著她的心是不會討厭她的。從本質上講,一個女人以身體為手段攫取她需要的東西,得寸進尺,貪得無厭,是道德的敗壞、是對規則的破壞、是對他人的掠奪,是不善良的;但在具體做人方面,作者又時時讓我們看到她的良善。也許那是作者自己的良善,投射到了她身上。于是,我們看到二十出頭的羅錦衣為了脫離土地吃上商品糧,在有目的地獻身之前,身體里涌動著“一種代號為商品糧的情欲”;也看到四十多歲的羅錦衣,卻不過曾經幫過她而現已退休的老局長的一再邀約——他在位時的其他女人全都斷然拒絕消失不見了,只有她一個人念及舊情——不好意思翻臉,不想傷情面,懷著母性的仁慈和犧牲忍著不快來陪他。
但我更喜歡看作者寫寶珠。寶珠的性格,“安分守己”四字足以概括,她的生活也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然而,它是多么有意思啊!還是作者的筆力太足,每一個細節都豐沛感人,飽蘸了生活的汁液,醇厚甘美。底層的生活,除了苦和累,也有甜,也有趣,人生本來如此。我津津有味地看了又看,看寶珠這三十多年,中國老百姓這三十多年是怎么過來的——
出身農家的姑娘,如果不能通過考學來“農轉非”,就只能通過出嫁,嫁一個“商品糧”。話說得容易,實際上要試過了才知道,那是一條多么屈辱的路。婚姻要找等號,城里人肯找農村人的,都是條件太差剩下來的:二婚的、老丑的、殘疾的、刑滿釋放的。介紹人心知肚明,不親眼見過了這些人,姑娘不會死了這條心。連她娘都說了:“都是瘸的拐的,二茬三茬。咱這么多農村人,那么些排排場場的大小伙子,還不夠你挑?”這一死心,就找著了一個“大白鵝一般潔凈齊整”“全身散發著剛摘下來一刀破開了的菜瓜的芬芳氣息”的農村小伙子秋生。秋生跟她見面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走吧,去縣上。”“弄啥呀?”“買衣裳。”買衣裳,就是相中了的意思,寶珠雖然心有不甘,但仍是本能地迷戀上了他身上的氣息。這是多么青春美好的一對兒呀!這也是命運給本分老實人安排的最大福分。秋生一表人才,聰明能干有擔當,關鍵是愛她,把她當個寶一直到老。
因為一點差錯,寶珠弄丟了教書的飯碗,秋生與她背井離鄉,遠赴西安去找活路。找什么活兒干好?聽人指引,去康復路批發襪子擺地攤,再批發圍巾手套、毛衣毛褲、棉鞋拖鞋,站穩腳跟后租下門臉房,賣服裝。服裝賣了六七年,漸漸不大好賣,也厭倦了磨嘴皮子斗心眼兒,就改行開飯館。開飯館起早貪黑,掙的是辛苦錢,開了五六年,兩人落下一身病。
城市里汽車多起來,幾乎每天都鋪天蓋地川流不息,兩人找門道承包下一片路段,干起了停車收費。從早到晚,寒冬酷暑,彼此相攜,跑來跑去地收兩塊三塊的錢。哪行哪業,內中都是艱難,錢是掙了一些,勞累傷痛難言。我難以復述小說中至廣大而盡精微的描寫,而那句收束性的、淡淡的一句話將我擊中:“疾速涌動的城市,坐在路邊的秋生。”——這個秋生,是那個秋生嗎?這個滿面風霜、任人叱來喝去的停車收費老師傅,還是那個玉樹臨風、聰明活潑的小伙子秋生嗎?這句話不動聲色而情感萬千,又像電影鏡頭,動與靜結合,意味深長。
我真想問問作者,她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她知道高考發榜后有人頂替,她知道有人為超生丟掉公職。她知道城市里的無證小販怎么打游擊,她知道要托人找門路怎么送禮送什么禮。行業會議聚集起人的叢林,人們會上會下在展示、交流、傳播什么;單位被舉報,記者來采訪,怎么找報社疏通、說話、撤稿;有一定地位的男人和有所求的女人,有一定職位的人和有所求的普通人,彼此怎么建立聯系、合作、維持……作者都是知道的。她知道上世紀九十年代那些國營企業,平絨廠玻璃廠搪瓷廠糖果廠,都倒閉了,城郊的廠區聯合出租,形成市場,市場再派生出一條龍的各行各業。各行各業,怎么掙錢怎么運轉有些什么明的規則暗的貓膩,她全知道,寫得巨細無遺。
以秋生寶珠開飯館為例——最初,盤下門臉來,想好了,就做他們家鄉北舞渡的胡辣湯,配菜饃,純正中原特色。他們滿懷信心,要把家鄉最有名的吃食帶到西安來,完全按最地道的老法子做:胡辣湯,和好一大團面一點一點搦面筋、洗淀粉、炒好黃花木耳肉丁海帶粉條等等各色菜,下湯一鍋燴;菜饃,搟好皮、拌好餡兒,攤勻壓實在火上一個一個慢慢踏,挪動翻面,七八分鐘才烙好一個。胡辣湯一碗三塊錢,菜饃一切兩半各一塊錢,出盡了力氣耗盡了時間做出來的吃食,端給老鄉嘗讓他眼淚流,可當地人并沒有什么感覺。才做一個月,寶珠的頸椎就出了毛病,再也不能低頭做饃。秋生接手來做,他腦筋活,動作快,要走量,速度跟上,跟不上了干脆去批發荷葉餅,不再自己搟面皮,也不再自己搦面筋,胡辣湯的配料也相應做些增減以降低成本,尤其是時間成本。在這一步步的變化中,他們以為顧客會有異議,但沒有,自始至終沒有一個顧客提出過異議,他們甚至從來都不在意。“哪里有真貨呢?全都是仿制品、廉價貨,每個人都急死忙活,只爭朝夕,向批量要效益,向低價要效益,向速度要效益,誰會要求一個小飯館賣多么實在的東西。”是的,就是這樣啊,開飯館的最初都實誠過,后來漸漸變了,不變的飯館留不住,直到所有的飯館都一樣了。“你們老家那種溫暖真誠的面筋,我們壓根兒就沒見過”,都是機器面筋;也沒有什么手工面,機器壓出來的就叫手工面。沒有人能用手工拼過機器流水線,沒有人能在潮流的挾裹中不被沖走。秋生給自己定了一條底線:面皮是批發了,面筋是機器了,胡辣湯里木耳黃花少了粉條豆腐皮多了,后來直接下袋裝調料了,但他絕不往湯里加不能吃的東西,這湯他自己也天天吃。秋生啊,還有書里其他的人,沒有一個是壞的,都很有人情味,這個小說的溫潤質感,部分原因就在這里。
我都愛上了書里人們說的那一口河南話,或是陜西話,總之是憨厚質樸透著和善的話:“咦,咱老家的飯,咋都是不煎饑的?你看人家陜西人的飯,羊肉泡饃,鍋盔,聽著都實在”;“西安人做的胡辣湯,不中不中,不是這個味”;“咦,長哩可漂亮,穿哩可光鮮的人,都來吃哩”;“快咧一個月,慢咧倆仨月”;“甭熬煎”;“趴到家里,出死力掏憨勁哩”;“不管咋說,比趴家里強”;“后廂蓋支起來就開業,市容來攆,后廂蓋砰地合上,開著走咧”……合上書我說話都帶出一句:“弄啥哩?”南邊北邊都說“干嘛呀”,能說出不同的腔調,這中原味兒的“弄啥哩”愣愣的好憨直(武漢則是生猛無比的“搞么事”)。
作者的心,有多厚道多善良,才能如此堪透世情,體察人心,包容一切。我從她密實無比的文字想到,她是多么像寶珠啊:人太實在,心太實,菜饃的餡兒她精挑細選精工細作,皮子搟得不薄不厚,攤得那么飽,踏在鍋里一點點慢慢烙,費時費料,半個菜饃只賣一塊錢。我感動極了——姐姐,你的料是人家十倍的多、十倍的好,你當然比不上人家賺得盆滿缽滿。我也仿佛看到自己,坐在那兒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磨,不計工本。《日近長安遠》,這三十年間的時代風情長卷真是蔚為大觀,作者的文字汪洋恣肆又精準獨到,敘事狀物傳神畢肖,字里行間有情有義。其才力,可導演賀歲大片,叫好又叫座;亦可編劇春晚小品,博得滿堂彩。
停筆,我要去讀她據說更好的《多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