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 翔
韓小蕙老師已經從《光明日報》退休好幾年了。這幾年中,每次我去外地出差,遇到相熟或不相熟的作家朋友,總會跟我問起“小蕙的近況”。《光明·文薈》是韓小蕙一手創下的副刊品牌,聞名于新聞界、文學界,靠的是她廣泛的影響力——人文薈萃,又或是以文會(薈)友。因此,就算小蕙已不編《文薈》了,《文薈》也依然是小蕙的——我當然指的不是版面,而是作為副刊品牌的《文薈》,作為精神價值的《文薈》。《文薈》是屬于小蕙的,我想這是我對一位將大半生的熱情、精力、才華、智慧,奉獻給了副刊編輯園地的老編輯,所能表達的最大敬意。
盡管早聞韓小蕙大名——從北大洪子誠先生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知道了作為女性散文家的韓小蕙;從作家張潔的隨筆集《無字我心》的序言中,知道了作為大作家們的朋友韓小蕙;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文學界著名的“陜軍東征”中,知道了這一命名的始作俑者——擁有極其敏銳思維的文化記者韓小蕙。可是正式認識,卻是在我進入報界,成為她的同行之后。
2010年夏天,我當時供職的《文藝報》社與哈爾濱師范大學在大慶聯合舉辦了一場文學研討會。那天,一群北京的作家、評論家結伴飛往大慶,在首都機場候機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韓老師。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讀一本書。見面寒暄后,接過名片:“光明日報《文薈》副刊主編 高級編輯 韜奮新聞獎獲得者 南開大學兼職教授中國作協全國委員”。就是這么一個大記者、大編輯,在一整天的研討會中,卻認真地聽那些比她年輕的與會者的發言,不時做著記錄。在會上,我從性別視角就小說《杜拉拉升職記》做了一個發言,因為緊張講得磕磕巴巴。散會后,她找到我說:“你剛才的發言有幾個點都很有見解,可惜你沒講好……”如此耿直,坦率,讓我吃了一驚。這樣的人,怎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盡管同在京城文化界,然而因韓老師之忙忙碌碌、風風火火,及我之庸庸碌碌、懶散與“宅”,我倆的第二次見面竟遲至差不多一年半以后。2011年年底第八次全國作代會期間,一日,我接到《文藝報》社張陵副總編電話,讓我趕往北京飯店,去“抓”一條新聞線索。那天下午,我拿著相機,等在馬識途老房間門外,等到了捧著鮮花而來的廣東代表團的作家呂雷,陪同他的是韓小蕙老師。他們帶著一段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情緣,叩響了馬老的房門——
遠溯到1948 年4 月,因叛徒出賣而導致重慶《挺進報》事件發生后,在非常危險的局勢下,中共地下黨特支書記齊亮,安排有被捕危險的黨員骨干撤離。呂雷的父親呂坪就是齊亮冒著生命危險通知其安全轉移的地下黨員之一,一同帶走的呂雷當時才一歲。后來齊亮與妻子馬秀英卻被敵人殺害在渣滓洞監獄。馬識途老當時是中共重慶地下黨的省委領導人……
2010年清明節,在重慶開會期間,呂雷去渣滓洞拜祭先烈,韓老師便約請呂雷寫來了長篇散文《聆聽烈士的聲音》,以整版篇幅發表在《文薈》副刊。因為韓老師看到文章中提到的馬秀英,一直與馬識途老保持著交往的她,便把呂雷文章寄給馬老,引得老人潸然淚下。韓老師趁勢又請馬老寫了一篇長文,再次發表在《文薈》副刊。韓老師又把馬老的文章寄給呂雷,因此續上了呂坪與馬識途當年的革命斗爭關系,兩位老人都激動不已,許下爭取見面的諾言。韓老師再一次約呂坪寫了一篇文章,第三次在《文薈》副刊發表。我去采訪的這次,是借著一起在北京開作代會之機,呂雷代表他父親看望馬老,請“穿針引線”的韓小蕙陪同……
轉年二月,我意外收到了韓老師的短信,讓我方便時給她回個電話。帶著些許疑惑,電話回過去,她先是問了我一些基本情況,然后告訴我受報社領導委托,正在為新近創辦的《光明文化周末·文薈》周刊物色編輯,問我是否愿意加入這個團隊?巧了,那天剛好是我三十五歲的生日,我隱隱感覺到命運的召喚。那年六月,我正式調入《光明日報》社,與韓老師成為同事。
事實上,這些年來,我并未刻意了解過韓老師的歷史,所有的了解都是在與她的日常交談中、在對她文章的閱讀中,點點滴滴積累起來——
1978年,在北京東郊軍工廠做青工的韓小蕙,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那年她已經二十四歲。四年如饑似渴的苦讀之后,畢業分配進入《光明日報》社,上過夜班,做過檢校。進入文藝部編副刊后,為了更好地向作家約稿,最好的辦法是自己也成為作家,跟作家們做朋友,于是上大學之前便已在《北京文藝》發表過小說的韓小蕙,拿起筆寫起了散文,“我并沒有做過當作家的夢,是命運安排我做了文學編輯,我就得把這塊副刊耕耘好。搞文學副刊,好比無底洞,讀者的要求是無限的,永遠沒有‘到位’一說。而《光明日報》的學術大報地位,更有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標尺。為了拿到好稿子,為了增加作家們的信任度,我自己也拿起了筆,這就成為我寫散文的開始。”(韓小蕙語)
這一寫便一發不可收拾,一位在當代文學史上卓有成就的散文家由此誕生。盡管如此,韓小蕙作為一名記者和編輯的“初心”卻未曾改變。她說,“從我的內心里,一直很為自己的職業感到自豪。在公眾場合,每當我被介紹為‘作家’時,我總是更愿意說:‘我是記者和編輯。’我這樣說,當然一點兒也不認為記者低于作家,新聞界低于文學界——人的高下,可以才能分,以人格分,以境界分,以心靈分,而最不是以職業劃分的。我之所以要固執地這樣說,是因為新聞界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職業。這是一個至圣的境界,可以督促人奮發向上,我愿時時以它來鞭策自己。”
金庸先生說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想韓小蕙不愧為大記者、大編輯,她的“大”首先還不是因為名氣大,而是一種境界與格局之大——以天下為己任,這意味著她的文學觀與新聞觀一致,都是為了推動社會的進步;意味著以“大我”戰勝“小我”,“哪怕只擁有一點螢光,也盡可能地去照亮別人!”(韓小蕙語)
韓小蕙剛進入《光明日報》社時,報社里還活躍著許多大記者大編輯的身姿,她常常望著他們的背影,暗自心生景仰……她從心里極其尊重他們,把他們視為編輯生涯的標高。
因此,在韓小蕙的記者編輯生涯之初,她的追求即定位“格高”——我借用了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概念——“格高”不單是格調之高,格調僅關乎形式與外表,更是品格之高;既可傳達作品的精神內核,又可折射作者的精神面貌。它是作品創作的內涵底蘊,也是作者內在的一種精神表達。
在她的文章《藝術赤子吳冠中》中,她引用吳冠中的話說:“最重要的是思想——感情。感情有真假,有素質高低的不同,有人有感情,但表達不出思想。我現在更重視思想,把技術看得更輕,技術好不算什么,傳不下什么。思想領先,題材、內容、境界全新,筆墨等于零。”韓小蕙借對吳冠中的描畫,也道出了她心中的“高格”——吳冠中老而益進的追求精神,那藝術家執著于探索一得而不稍懈的品質,那活著就是要活出一點價值的境界,那藝術創作在于表現思想表現情感的獨到的真知灼見。
《光明日報》社有“專家辦報”的傳統,不僅指辦報者本身是專家、或要努力成為專家,而且指要多采訪專家名家,多約請專家名家寫稿撰文。在與文化名家日積月累的接觸、交往、觀察、靠近中,韓小蕙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接近著“高格”——那是有思想的情感,是有情感的思想;是真善美的融合;是人格高度、精神深度,是寬廣胸襟和錚錚風骨……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全國報紙的“周末版”熱潮中,韓小蕙在原文藝部主任、著名文學評論家秦晉的領導下,創辦了《周末文薈》版,一時之間風生水起。創辦不久,搞了一個題為“永久的悔”的無獎征文,由于這題目直擊人心,因此雖然“無獎”,但受到文化界一百多位名家的熱捧,紛紛寫來掏心窩子的動人文章,很快便攪起文壇一池春水,很多讀者每周五都憋著等著看《光明文薈》。韓小蕙還不滿足,想要更上層樓,有天以商量的口氣給季羨林先生寫了一封約稿信。孰料,信發出去的第四天,就收到了先生的回信,還附上文章,題目是《賦得永久的悔》,全文四千多字,是季先生那一貫的整整齊齊的手跡。“永久的悔”征文結束后,《文薈》脫穎而出,季先生也成為《文薈》的重要作者。
憑借著出眾的編輯感覺和眼力,憑借那一份敬業精神、主動“追逐名人”的熱忱和誠懇,韓小蕙把許許多多大作家、大知識分子都“發展”成《文薈》的作者。著名小說家李國文先生在花甲之年轉型,隨筆“一瀉千里”,據他說,是韓小蕙的約稿把他變成了一個“散文新星”。如此例子,不勝枚舉。《周末文薈》,星光燦爛,大家云集,風頭一時無兩。
2012年1月,《周末文薈》又在韓小蕙手上壯大成為《光明文化周末·文薈》周刊,每周五出版四個版面。我就是在這個時期來到她身邊工作的,耳濡目染學到了很多東西,對我的編輯生涯產生了重要影響。
那年在電影《白鹿原》的試映會上,被片中那段“老腔”戲所深深震撼的韓老師,當即跟在場的陳忠實先生約稿,請他寫寫老腔。君子一諾,稿子很快就寫來了。忠實老師不用電腦,稿子用鋼筆寫在十八頁白紙上。文章的題目干脆利落,就叫《我看老腔》,五千多字。文章寫得非常好,韓老師很興奮。然而在準備刊發的時候,卻有些踟躕了:她很想請忠實老師再增添一部分內容,即他作為一個鄉黨、一個普通觀眾,看著農民藝術家們那充滿泥土味兒的最本色的表演,他的現場感受是什么?最好能再增加一些文字,取得更壯觀的效果。但這樣對忠實老師提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連幾天的遲疑糾結之后,她終于還是拿起電話——那天,我們也是歷史的見證者——韓老師在辦公室里給忠實老師打了電話,忠實老師很爽快地應允補充。不久之后,文章以整版篇幅刊登出來,刊發的時間是2012年8月3日,《光明日報》第13版,標題改成了《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在配圖及版面設計上,韓老師與年輕編輯趙玙及美編楊震一起反復斟酌、精益求精。后來,韓老師經常跟年輕的編輯、跟文壇的朋友們說起這段佳話:“此版乃是我三十二年編輯生涯中,所做出的最有光彩、最堪驕傲、最刻骨銘心的幾個版面之一,文學編輯當到這份兒上,值了!”
沒想到這件事情還有后續,在2016年北京高考語文試卷中,這篇《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成為閱讀理解題和作文題的文本材料,分值分別為二十四分和五十分,足足占了一半總分!而此前,在2014年北京高考語文試卷中,發表在2013年12月20日《光明文化周末·文薈》版上的文化散文《保護廢墟,欣賞廢墟之美》成為第五大題——閱讀理解題的考試內容。該大題設四小題,共計十八分,約占總分值的八分之一。這篇中國社科院著名學者葉廷芳先生的大作,也是韓小蕙約來的。那幾年,《光明文化周末·文薈》周刊上的文章,幾乎年年都會出現在全國各地的高考或中考語文試卷上,一時間傳為美談——“不讀文薈,語文不會”,真是神了!
2016年4月,陳忠實先生去世,韓老師寫下了紀念文章《陳忠實為我們改稿》,文中有這樣一段夫子自道:“作為一個職業編輯,我是屬于嘔心瀝血編副刊的那種愚人,雖然在別人眼中,這些不當吃、不當喝、不當升官發財的報紙版面沒什么用,簡直就是太無足輕重了;可我這種但求百分之百而不放過的完美主義性格,也確實屢屢害苦了我,并讓這件事成為我心中過不去的坎兒。”
2004年韓小蕙榮獲新聞界最高榮譽“韜奮新聞獎”,這在全國副刊編輯中是第一位;2014年又獲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后來她被任命為《光明日報》社第一位“領銜編輯”;后又成為國務院特貼專家……這些,對于韓小蕙足夠輝煌的職業生涯來說,也許只是錦上添花的榮譽,在我看來卻有著別樣的意義,這是歲月沉淀淘洗下來的金子——它們見證了這位榮譽獲得者是如何以日積月累、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最終抵達了一個最高的頂峰。有些人年少成名,而有些人卻像是一株大樹,默默地向下把根扎得很深,然后迎來枝繁葉茂,最終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在編輯園地,韓老師便是這樣的大樹,我們是其近旁受其恩澤滋潤的小苗。哪怕她退休之后,我們仍然在受惠于她的恩澤。2015年,韓老師在與某位作家的一次閑聊中,得知財政部前部長吳波主動立遺囑要求子女在他身后交回住房的往事,馬上敏銳地感覺到這在黨中央抓黨建、反“四風”的形勢下是個絕好的題材,她當即幫我們向作者約稿,并告之文章應該怎么結構、怎么落筆。稿子約來后,經過趙玙與作者反復商量與修改,最后經我之手發表了。果然,不久即傳來幾位中央領導人的批示,產生了很大的社會反響。
在我開始主持版面后,我不時感覺到與韓老師的差距,這首先還不是水平能力上的——水平能力上的差距通過長時間的努力還有接近的可能,而有些差距卻是永難彌補。比如,編輯行業對于韓老師來說是事業,值得投入幾乎全部的心血和努力。我們成長于不同的時代,韓老師的社會責任感貫其一生,文友會面時每每還要討論社會現象、國家大事;哪怕時代瞬息萬變到人工智能時代,她仍然懷抱著了解的愿望、探討的熱情等等……看來,想要追隨上韓老師的步伐,唯有“不待揚鞭自奮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