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打開歷史的方式非止一種,戰爭的形態也不僅僅是槍林彈雨浴血疆場。比如抗日戰爭。八一三事變后,日本自華南腹地大舉入侵。蘇滬浙是繁庶之區,中國最發達、最重要的工廠大多匯集于此,它們既是中國經濟的重要支柱,也是抗日戰爭的有力后盾。保護這些工廠,將其遷往西南大后方,成為刻不容緩的任務。于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救亡運動——工業西遷——緊鑼密鼓地展開了。這是一場工業領域的戰爭,對維持民生、支援抗戰發揮了無與倫比的作用,其重要性不亞于任何一次大規模的會戰。
何鴻的長篇小說《大西遷》,即以此為背景,描寫了上海煉鋼廠西遷重慶的艱難歷程。據《中國檔案報》記載:“上海煉鋼廠前身為江南制造局煉鋼廠,是我國最早的鋼鐵廠之一??箲鹎跋?,上海煉鋼廠重新回歸軍工生產,主要生產飛機炸彈,是為數不多的由中國政府控制并能正常生產的鋼鐵廠,對于國防與抗戰意義重大?!卑艘蝗录l后,上海煉鋼廠成為日軍的打擊目標,遭到輪番轟炸。在民國政府的支持下,廠長張連科率領技術骨干和愛國工人,開始了艱苦卓絕的內遷行動。他們先于1937年秋遷至武漢,借漢陽鐵廠復工,旋因形勢危急,組建鋼鐵廠遷建委員會,于1938年轉遷重慶大渡口,最終完成了被晏陽初先生稱為“中國實業史上的‘敦刻爾克’”的壯舉,成為抗戰時期后方最大的鋼鐵企業,被譽為“國之楨干”。
《大西遷》的作者何鴻,是中國冶金系統的優秀作家,任職于重慶鋼鐵集團;該企業即由“鋼遷會”衍生而來,與上海煉鋼廠有著頗深的淵源。何鴻選擇這一題材,自有深情。數年間,她鉤沉索隱,走訪多地,終成此宏大敘事之作。
文學的宏大敘事,往往以家國民族為書寫對象,關注歷史進程中的人物命運與時代變遷,在特定的宏闊語境下展開史相描述和世相言說。因此,宏大敘事既追求藝術審美,更追求史學價值,經由經典化的詩史書寫,達成文本的文學價值和超文學意義。宏大敘事之宏大,不僅體現在題材和體量上,更體現在視野和格局上,博大的歷史視野和通達的文明格局,才是決定作品境界和高度的根本所在。
相對于男性作家,一般而言女性作家對宏大敘事的興趣相對較小。她們更傾向于個體敘事和內化表達,具有較為濃重的性別意識和風雅趣味,而對具有史學意義的重大題材和宏闊命題不甚熱衷。揆其情由,實亦必然:在漫長的父權時代,女性一直被排斥于政治話語和戰爭行為之外,對影響歷史進程和家國命運的重大決策及其現實推行,亦無由參與。文學表達首先是經驗表達,因此它依賴于、同時也受限于既有的生活閱歷、文化形態與社會語境。經驗的獲得途徑不外有二:體驗、聞見。經驗不一定來自體驗,但體驗可以獲取第一手的經驗。所以,從普遍意義上講,經由體驗而得的直接經驗,在文本化的時候,要比經由聞見而得的間接經驗更容易產生本位共情,也更具在場優勢。女性不僅長期被排斥于歷史社會的宏大命題之外,缺乏相關的現實歷練與經驗體認,就連讀書識字這樣最基本的文化權力也曾被普遍剝奪,欲求其宏大敘事,無異緣木求魚?,F代社會男女平權已然落實,女性越來越廣泛地參與到社會事務和政治活動之中,逐漸具有與男性同等的視野、格局,以及參與建立文明規則、重構世界秩序的能力,宏大敘事遂亦不復是男性作家的禁臠,越來越多的女性作家以手中之筆開始了自己的史詩創作。比如何鴻和她的《大西遷》。
何鴻其人嬌小婉約,是典型的川渝女子,然而人文視野卻甚是開闊。《大西遷》著眼于抗日戰爭的實業戰場,在抗戰這一宏大背景之下,打開并展現了歷史的另一面相。政治上的伐謀伐交,皆須以雄厚的國力作基礎;軍事上的攻城掠地,亦必以強大的后勤為保障。倘若沒有上海煉鋼廠這樣的重要工業做支撐,反抗侵略、保家衛國也只能是徒有熱血的空話。以實業戰場為題材的歷史敘事,已然有別于常見的抗戰敘事,何鴻更進一步,選擇了實業西遷這個“中外戰爭史上僅此一例”的事件,自是更具意義與價值。
在人物處理與敘事策略上,《大西遷》甚見匠心。何鴻不為寫人而寫人,而是將人放入特定的環境里,在特定的事件推進中,逐漸呈現出人物的精神面貌與性格特質。從故事發展中建立并最終確認人物形象,是傳統敘事的常用之法,比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何鴻的文本敘事,頗得此種傳統筆意。另外,小說不僅就人論事,也不只空洞地表達愛國之情,而是在個人之上有其家庭,家庭之上有其國家。個人、家庭、國家,此三者既有傳統儒家修齊治平的大義,又在文本學上構成富有張力的層次,從價值和形式兩個層面,共同完成了這一宏大題材的家國敘事。
毫無疑問,《大西遷》必將以其獨有的史學價值和文學魅力,銘諸中國冶金文學之史冊;何鴻也在這一宏大敘事的文本實踐中,充分展現了她日益成熟的寫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