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為民
1985年的夏天,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后,回到老家青弋江邊,緊挨著江邊就是老街,老街上有一所小學,我成了一個小學教師。
那段日子,我過得很沉悶,我一直想著我的同學何麥,以前我倆好了很久,大學畢業后,她直接去了美國留學,不過我沒有過度的傷感,很快我又認識了學校的女教師張紅艷,我倆住在一個徽式青磚的樓里,里面高低錯落,庭院深邃,她住樓上,我住在樓下。
暑假燥熱冗長,我和張紅艷經常去青弋江游泳,同事們見了我倆的樣子嘀嘀咕咕的,但我不在乎,我覺得張紅艷清純可愛,慢慢地我有點喜歡她。
但是我依然和何麥保持書信來往,這樣,我幾乎每天去學校的收發室,收發書刊、報紙和信件的也是一個小姑娘,叫吳曉敏,長得很瘦弱,而且患有小兒麻痹癥,走路一拐一瘸,但是她做事很認真,登記郵件和報刊,樣子很專注,就像批改作業本那么沉醉素雅,仿佛整個世界都像春天里一片片剛挺立到枝頭的綠葉,嫩嫩的,生長出一股安靜悠遠的力量。每次我有信,她總是把信遞給我說,你女朋友從美國給你寄信來了,我看不出她臉上有什么表情,她沒有表情,我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女孩。
我的生活也像吳曉敏那樣,很簡單、枯燥,我覺得日子不能這么過下去,我開始準備托福英語考試,我有個同學叫高明,他是干部子弟,分在職業高中教書,他比我還有一種強烈出國的欲望和沖動,他找到我,直截了當地說他和張紅艷比較般配,我愣怔了一下,只好迎合他說,對嘛對嘛。
我并不介意,因為我父母都是菜農,我準備托福考試,一方面是希望能夠出國,另一方面還是想把自己的專業搞好,以后能在學校評上高級職稱,所以我對高明沒有嫉妒之心。
每到周末,張紅艷、高明和我三個人,都要去郊外游玩,高明有個嗜好,喜歡打麻雀,他有一桿氣槍,我們經常去田間打麻雀,他癡迷于氣槍里的鉛彈打進麻雀身體里的那種“噗”的聲音。
那天我們去郊外,出了一件事情,也改變了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
我們去了青弋江邊的一塊稻田,正是收割季節,到處都是村民收割稻子,打谷脫粒,也是各種鳥兒們迷失天堂的時刻,鳥兒到處飛,卻放松了警惕,常常成為獵手們的累累戰果。
那天陽光明媚,正是秋季,秋高氣爽,樹葉茂盛濃密,遮住了鳥兒們的身影,打起來很費勁,但是高明很厲害,槍法神準,不一會兒,我們就打了滿滿一小竹籃的麻雀,我們坐在田間的地頭上,用鐵絲穿進麻雀的肚子里,放在柴火堆上烤,烤得金黃,外焦里嫩,而且越嚼越香,但是我們忽略了一個細節,張紅艷吞了一個鉛彈頭到肚子里,肚子疼得整個人幾乎要暈厥。
我和高明嚇壞了,趕緊找了一輛破舊自行車,把她送進醫院,在醫院急診室的走廊里,我倆竟然看到了收發室的吳曉敏,她一瘸一拐,那根細腿像豆芽似的,她也看到我們,不過沒有說話,表情漠然。
我主動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地問我們為什么來這里,我說明了來的緣由,她看到張紅艷面色蒼白,滿臉黃豆大的汗珠往下直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依然不緊不慢地說,今天看急診的人很多,還不如跟我回學校,我有辦法。
后來我才清楚,吳曉敏祖上是中醫世家,她有一些看中醫的醫術,懂得一些基本的中醫常識,甚至還會針灸,果然沒過兩天,張紅艷肚子就不疼了,又高興地上課去了,吳曉敏告訴我們,她胃里的那顆鉛彈頭已經從大便里排泄出去了。
但是沒多久,我就發現張紅艷日漸消瘦,整個人像被嚴霜打蔫的瓜苗,我看著有點奇怪和焦慮,我到收發室,有意無意地問吳曉敏,張紅艷到底怎么了,她還是那么面無表情,說張紅艷懷孕了,我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這怎么可能呢?
我找到高明,問是不是他干的,他沉默了一會兒,臉色醬紅,最后點點頭,盡管我心里很失落,我依然拍了拍高明的肩膀,你得對得起張紅艷。高明嘴里嘟囔著,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不能光靠我一廂情愿嘛。
既然張紅艷都懷孕了,我又成了一個光棍。
高明來我們學校的次數增多了,尤其是晚上,秋天氣溫驟降,冷氣從縫隙里鉆進房間,我從窗戶向上看,張紅艷寢室的窗口亮著黃光,兩個身影在窗前晃動,我還聽到嬉笑的聲音,我也看到,吳曉敏站在收發室的門口往張紅艷的寢室望。
張紅艷懷孕后,吳曉敏經常幫她做針灸,緩解懷孕的反應,那時我才聽同事們講,吳曉敏的祖上開過一個叫吳恒春的藥鋪子。
高明和張紅艷很快結了婚,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忽然有一天,我還在課堂上講課,吳曉敏沖進教室,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教室門外,平靜地說,高明出國了。起初我以為吳曉敏開玩笑,沒過幾天,他真的不聲不響地出國了,我去了他家,他家里人說他已經飛到了紐約,在曼哈頓附近一個不起眼的教會學校讀預科。他父母還給了我一張字條,說是高明留給我的,我瞥了一眼字條,就一句話,意思讓我好好照顧張紅艷。
晚上,我自斟自飲了二兩小酒,喝完酒我就鉆進被窩,我心里煩躁,眼珠子一直瞪到天亮才閉上。清晨,吳曉敏一瘸一拐來到我的房間,告訴了我另外一件事情,讓我真正從睡意中清醒過來。
她告訴我,在我們學校收發室的西北墻角,有一道暗門,用勁推開這道門,是一條拱形的洞穴暗道,直通學校門外的長街,然后拐個彎,一直延伸到青弋江大埂上的中江塔地基下面,這條通道原來是長街小商販堆存棉紗和輕紡用品的倉庫,這里的小商品可以直接從暗道運到青弋江大埂上,再搬運到木帆船上,快捷又方便,解放初期,公私合營前,老家裕中紗廠的老板把這里變成了私人的倉庫,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兒還有一個地下暗道。
吳曉敏用猶豫而復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以為我不相信,但她的話刺激了我,我問,真有這么回事嗎?
吳曉敏深信不疑地點點頭,說你們都是當教師的,工資待遇又不高,如果能夠找到一些瓶瓶罐罐,拿到古玩市場上能賣到好的價錢,以后張紅艷生孩子和未來的生活,會過得好一些,她的話聽起來有些荒謬,甚至滑稽,但意思很明顯,她要讓我和她一起去那兒轉轉。
那天正好是個周末,我倆下了暗道,一股陰冷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摸索著,跟在吳曉敏的屁股后面往前走,走了半天,終于看到暗道里堆放著一箱箱類似花崗巖的大木箱,木箱居然沒有腐爛,氣質異然。
我倆好不容易走出拱形的洞穴,出了洞穴口,果然就是中江塔和青弋江大埂,江水波光粼粼地躺在兩岸之間,有云隱在碧綠的江水中,緩緩流動。吳曉敏一瘸一拐,站在我面前,問我看到了什么?我回答,你為什么要把我帶到這里?我只看到了一些壇壇罐罐和一些破瓷碗。
還有呢?她繼續問,我搖搖頭。初冬的太陽暖暖的,照在我們身上,竟讓人產生一些困意。吳曉敏后來告訴我,我倆去的那個洞穴,以前是三國貴族后裔的隱身之地,“破四舊”的時候,紅衛兵沒敢走進去,因為洞穴太深太遠,到吳曉敏父母這一輩,經常給附近的菜農們免費看病,那些菜農沒錢買草藥,她父母就鉆到洞穴里,拿一些瓷瓶到舊貨市場上換幾個錢買草藥。
懷孕后的張紅艷經常讓我陪著她,沿著青弋江的大埂散步,她穿著藏藍色羊絨線衫,外罩V字領灰色羊毛夾襖,發型也換成了分頭,發際線清清爽爽,一派朝氣蓬勃,懷孕五個多月后,她只上半天課,學校的事情她關心少了,有一個消息她不知道,校長辦公會上宣布了一個消息,英語組的老師可以按畢業的學校和專業,分配到一個中級職稱,那么剛畢業的只有我和張紅艷夠資格,按道理張紅艷還有幾個月快要分娩了,這個職稱應該屬于我,可我沒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后來在收發室里,吳曉敏偷偷地告訴我,她有一個遠房的大伯是這里的副校長,她有辦法幫我弄到這個中級職稱,前提是我不要告訴張紅艷。
我皺著眉頭問,為什么呢?
一陣沉默,外面下著小雨,水滴從屋檐上滴滴答答落下來,一絲憂郁的目光從吳曉敏的眼中掠過,我沒再繼續問下去了,自從去了一趟洞穴后,我覺得吳曉敏這個人有些神秘詭異,甚至有點可怕。
沒有不透風的墻,張紅艷最終還是得知評職稱的事情,她大大咧咧地闖進我的寢室,臉上帶著幽怨的目光,深情地盯著我,手里還拿著一瓶白酒,邊喝邊說,其實我看不起高明,這個孩子是她父母非要我生下來的,傳宗接代嘛,不生孩子的話,你肯定不會和我爭這個職稱的名額,對不對?我奪過她的酒瓶,咀嚼著她話里的意思,我低下頭,她順勢鉆進我的懷里,命令我把酒都喝了,我也不含糊,仰起臉,酒咕咚咕咚落進肚子里,我的心情很糟糕,我無話可說,只好點點頭。他人即地獄,張紅艷就是我的地獄,高明也是我的地獄。
我決定離開學校,去南方闖蕩。
但是我沒有走掉,吳曉敏挽留住了我,不知什么緣故,我竟然能聽了她的話。那天在收發室里,天很冷,水壺里正呼呼向上冒出熱氣,我坐在破桌子邊,吳曉敏給我泡了一杯茶,她指著那個茶碗說,這是宋代的,我望著茶碗玉石般細膩華麗,沒有一點瑕疵。她平靜地對我說,你肯定需要錢,對嗎?就這只碗我可以把這個學校買下來,如果沒有錢,你就出不了國,對吧?
我局促地笑笑,點點頭。
那我們就做一筆交易吧,我的太陽穴跳得很響,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我什么也不想說,腦子里似乎真有一場大雨傾盆而泄,所有的角落都是白茫茫的,糊成一團。
我拖了一把椅子,在她瘦弱的身體旁邊坐下,我問她那個洞穴還有誰知道,吳曉敏搖搖頭,我父母已經過世了,我的眼珠快速轉動幾下,眼光掠過茶杯,我盯住那只茶杯,我把那只精致的茶杯端起來,送到嘴邊,眼皮下垂,世界那一刻,仿佛只剩下茶杯了。
吳曉敏又帶我去了那個洞穴,這次讓我感到更加震驚,吳曉敏一瘸一拐,用一把鐵銹榔頭艱難地撬開一只木箱,我驚嘆,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
她告訴我這是金絲楠木的木箱,不容易腐蝕。我看到一箱箱用油紙包好的瓷碗和瓷罐。她向我解釋,這些東西必須用油紙壓好,一點縫隙都不能留。我突然發現木箱里不光有瓷器,還有鑲嵌鉆石和瑪瑙的手鐲和菩薩像,她輕輕地挪動了一下瓷器的位置,我聽到了只有細雨般輕微的聲響,帶著濃郁的氣味,那是一種特殊的味道,上下游走,悠悠飄著,次地浸染,而吳曉敏的臉色陰沉,嘴角緊緊抿住,回到收發室,吳曉敏意味深長地望著我,忽然問,你喜歡我嗎?
我愣了一下,半天沒吭聲。
很快張紅艷就評上了中級職稱,因為她行動不方便,證書是我替她從吳曉敏的遠房大伯那兒領到的,證書上還貼了一張她的彩色照片,她面帶微笑,秀氣而又挺拔的鼻子,讓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因為她不住在學校,我就沒送到她家里,一直放在我備課的書包里。又過了兩個月,她家里人來學校找她,驚慌失措地說她失蹤了,找了一大圈,依然沒找到,學校最后不得不報警,張紅艷真的失蹤了。
不過,吳曉敏很快帶我在洞穴里找到了張紅艷。
我剛下課,拎著備課書包,跟著吳曉敏進了洞穴,張紅艷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地上有一把鐵銹榔頭,她的臉煞白,唇無色,額頭有傷痕,眼緊閉。吳曉敏平靜地對我說,她死了,我帶她來到這里,告訴她今后生了孩子不要打擾張恒,我可以給她一筆錢,張紅艷卻激動地和我爭吵,她反復說她能評上職稱是張恒幫了她的忙,她還羞辱我是個殘疾人,后來就動了手。
吳曉敏繼續平靜地說,如果你要想走遍世界,你必須付出代價,當年我送了個清朝的物件給高明,不然他找不到經濟擔保人出國留學,他現在和何麥好了,張紅艷的事,以后警方要是查到線索,事實是你為了報復高明而殺害了張紅艷,你要答應,我渾身發抖,喘不過氣來。
你是個老實人,我倆合作吧,這里所有的古董,我倆四六開,你拿四成,我默默無語,只好點頭。我畢竟念過書,讀過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我一把抱住吳曉敏,顫抖地說,這兒就是張紅艷的墓地,你同意嗎?吳曉敏被我摟得喘不過氣來,只好點頭,我悄悄地揪了她脖頸后的幾根長發,塞進了我的備課書包里,我們離開了洞穴。
警方最終在中江塔邊的地基水坑里找到了張紅艷的尸體,旁邊還有一只備課書包,書包里除了幾根頭發絲不在之外,里面樣樣俱全,已經是好多天之后了,尸體被水泡得腫脹發白。法醫鑒定了很久,最終給出的結論是孕婦在青弋江邊散步,不慎跌落進青弋江大埂的溝壑里。不過,我也被公安局弄進去待了快大半年,因為尸體邊有我的備課書包,另外張紅艷會游泳,學校的同事都知道,我的證詞是:陪張紅艷在青弋江大埂散步,然后回到學校上課,收發室的吳曉敏可以為我作證。后來吳曉敏又在外面托關系,我才從看守所被釋放出來,而吳曉敏的遠房大伯卻進了看守所,因為是他把張紅艷的職稱證書交給了我,他也成了嫌疑。
我跟著吳曉敏從看守所的鐵門跨出來后,直奔學校的收發室,吳曉敏一瘸一拐晃著腦袋四處搜尋,整個神態充滿平靜,但我卻有恍惚的感覺,吳曉敏低聲說,記住以后抱我不要揪我的頭發,我點點頭,帶著愧意和恐懼的心理說,我們結婚吧。后來因為案件證據不足,公安定性張紅艷溺水而亡,吳曉敏的遠房大伯被學校開除,這件事情就算過去了。
又過了十多年,我一直沒有出國,我和吳曉敏登記結婚了,可沒生孩子,我倆靠著那幾箱古玩,共同打拼,把青弋江老街改造工程項目全部拿到手,我成了真正的企業家。吳曉敏后來改行做外貿,開了一個海關報關行,代理各種進出口貿易業務,結識了許多海外打拼的華僑和商人,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們一直沒有小孩,吳曉敏很聰明,她清楚我內心還沒有放下何麥,她希望我有機會去一趟美國,看看高明和何麥的生活怎么樣了。我有些錯愕,問她為什么不一起去,吳曉敏有些自卑地低下頭,我是個殘疾人,不能給你丟面子。
但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恐懼吳曉敏,因為她善變,或者說兇殘,張紅艷就死在她的手里,有時我會不經意地問她,你為什么要把我拉下水?
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因為我放不下你,況且我需要那些古董。
我試探地問吳曉敏,或許我們可以在紐約開一個古玩商店呢,她爽快地答應了,而且向我解釋,高明當年為了出國,強奸了她,甚至拿尖刀抵住她的胸口,目的就是為了拿到那些古玩和瓷器,他需要錢去偷渡。
我有點疑惑,問吳曉敏,為什么高明知道那個洞穴里有古董呢?吳曉敏嘆口氣,當年高明和張紅艷在一起的時候,張紅艷懷孕了,我答應張紅艷會弄到錢給她生孩子,讓她和高明好好地生活,一時疏忽,我帶她去了好幾次那個洞穴。
我望著吳曉敏,她顯出風淡云輕的樣子,我好像又回到當年的那個洞穴里,渾身發抖。
你會和何麥好嗎?據說她在紐約的曼哈頓開了一間酒吧,她還清楚她家的遺產被我倆侵吞了,吳曉敏微笑地望著我。
我們是合法的原配夫妻,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我堅定不移地向吳曉敏保證,我渾身又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隨口問,高明侮辱了你,可張紅艷是無辜的啊。
吳曉敏嘆了口氣,說來話長,我母親當年和何麥的父親生下了我,我看不慣何麥健康的身體和頤指氣使的樣子,你去看看何麥吧,我們都是一家人。我渾身又開始打擺子似的發冷。
我去了一趟紐約曼哈頓的布魯克林區,按照地址我一直沒有找到何麥,也許漫長的故事總會有一些波折,但是我在街上的電話亭里用電話找到了高明,電話里隱約傳來一些說笑聲和酒杯碰撞聲,他答應和我見面,我走出電話亭,紐約曼哈頓的街頭漫天飛舞著雪花。
我倆在一家小咖啡館里見了面,我伸出拳頭,狠狠地砸在他的臉上,我說為了張紅艷,兩條人命沒了,高明點點頭,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痕,指著窗外,你看不下雪了,湛藍的天幕,還有紅艷的臘梅,一點點粉碎似的雪花,這時曼哈頓也像國內一樣,梅花歡喜漫天雪,紅艷就取自于臘梅,高明對著窗外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別裝蒜了,怎么能找到何麥?你倆關系到底怎么樣?你愿不愿意回去?吳曉敏并不反感你,她希望你和何麥回去,大家合伙做進出口貿易,可以嗎?我的一連串問話,像一梭子彈,射向高明。
高明摟住我的肩膀,老兄,當年真的對不起你,不辭而別,唉,如果在老家,我和張紅艷的日子過得很舒服,我知道你忘不了何麥,所以陰魂不散,追到我這里。高明讓服務生煮了一壺咖啡,然后他打開音箱,里面飄出一段傷感的音樂,高明在沙發里選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拿起手機,準備關掉,它卻忽然響起來,望著手機,他皺了一下眉頭,只好抓起手機,走到另外一個角落接聽。
我站起身,望著窗外,那兒正是哥倫比亞大學和116街的交叉口,往前就是中央公園和曼哈頓最繁華的地方,我確信何麥肯定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她以前就是一個勤奮上進的女孩,那么她就肯定住在附近不遠。
高明接完電話對我說,何麥知道你來了,不想見你,但是她遇到麻煩了,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
高明開車在布魯克林區的一幢紅磚房子面前停下,七拐八拐進了房間。我看到何麥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體因為被扭曲而痛苦著,她嘶啞地問我,你這么大老遠的跑來看我干什么呢?
我望著她困倦的表情,顯得有些冷漠和厭倦,但是那表情下,有一種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一種久違的柔情和爆發力,說不清楚什么,我心里涌出一股久違的暖流。
我和高明又回到了咖啡館,高明的眼神有些凝重,他斷斷續續向我回憶過去的事情,你也清楚老同學,她祖上是我們老家裕中紗廠的資本家,本來何麥希望和你一起來這里讀書,后來張紅艷給何麥寫了封信,說她喜歡我,何麥只好放棄了,你也明白,何麥是個清高的女孩子,我那時候瘋狂地追求她,何麥告訴我如果想來美國得有錢,然后她透露給我一個秘密,吳曉敏的父母新中國成立前曾經是何麥祖上一輩的私人醫生,為人忠誠憨厚,何麥父母去臺灣時,就將那些古玩全部托付給吳曉敏的父母保管,后來你和吳曉敏結婚了,何麥整日郁郁寡歡,所以不想見你。
我擺擺手,我們還是回去看看何麥吧,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再次回到公寓,果然白色的床單上流滿了血,血液呈現某種暗紅色,顯得神秘而冷漠,透著一絲涼意,有一股血液流到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何麥的手無力攤開著,手腕上冒著氣泡。我意識到她要自殺,一個正在枯萎的生命讓我感到驚心,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高明顯得很鎮靜,他不急不慌地穿上外套,對我輕聲地說,這不第一次了,我倆沖向樓梯。
高明叫了救護車,一直忙到大半夜,何麥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張開,看了我倆一眼,高明松了一口氣,給我使了一個眼色,讓我待在病房里,他轉身走出病房。
見到我,何麥閉上眼睛,眼睛里涌出眼淚,讓我死吧,我不過是個賤人,她忽然睜開眼看了看我,她的眼神又恢復了平靜,她的臉上甚至帶著一種嘲弄的表情,這表情讓我感到自卑和難以忘懷,她說我們都是劇中人。
我低頭一看,何麥的手臂竟像是透明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皮膚和血管現了形,我看到血液在她青色的血管中流動,手臂皮膚顏色漸淡,泛起紅點。
出了病房,我和高明一前一后上了他的車,車子時疾時徐地開著,路過14大街的十字路口時,我向外望去,周圍一片霓虹世界,千形百態的店鋪和酒吧高低錯落,重疊輝映,一片十分稠密的艷光媚色,各種膚色的人黑壓壓地擠塞在大街兩旁,一股一股涌動著。
高明指著前方左側的一個酒店說,這兒就是何麥和合伙人開的中國宮廷菜酒店,外帶一間阿根廷酒吧,我略微張大了嘴。
怎么樣,豪華奢侈吧,我告訴你張恒,這里的酒樓和酒吧一個月的營業額有一百五十多萬美元,但就跟她的車子、房子一樣,她只有使用權,沒有擁有權,你來之前,何麥是酒吧的老板,因為付不起上個月的員工工資和房租,我替她找了一個尼日利亞的做房地產的老板,那個胖老頭,據何麥向我哭訴,欺侮了她,女人嘛,不就那點東西值錢嘛,何麥卻歇斯底里地罵我侵吞了她酒吧的營業額和租金,把她變成一只小羔羊,奉獻給了黑鬼。
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嗓音變得嘶啞,這些年你和何麥到底過得怎么樣?
我不會娶她,她也不會嫁給我,我曾告訴何麥,人生有很多答案,只有自己知道,我也問過她,這些年你什么時候真正快樂過?是上了哥倫比亞常春藤,還是開了個酒吧快樂?你真的覺得過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嗎?何麥說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回不去了,我已經面目全非了,我當時向何麥表示,我不會再讓別人來欺負你和傷害你,高明笑著斜睨著我。
我解下副駕駛的安全帶,高明的SUV剛好停在十字路口,我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明白何麥為什么要自殺了,我打開車門跳下車。
我再次回到醫院的病房,何麥坐在病床上,呆呆地望著窗外,這時下起了朦朦朧朧的秋雨,她轉過臉,沒料到我又回來了,我坐到她身邊,我說,跟我回家吧。
何麥喃喃地說,還記得老家的青弋江嗎?那時我們上十二中走在江邊的大埂上,我喜歡大霧,連綿的雨,緩緩降臨的夜色,迷茫浸沒,線條柔和,一切喧囂沒有了,我看著青弋江邊的瓦屋和樹木,蒙蒙糊糊的,像淡墨在宣紙上一點點地洇開來,染出毛茸茸的輪廓。
我點點頭,我說,你還沒忘記吧,你曾經爬上我家馬頭墻邊的老屋頂,就是那年我們上大學的春天,你坐在那兒不敢動彈,一陣風刮來,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杏花樹搖晃了幾下,粉白青軟的杏花落雨般灑下,一只花貓輕柔地叫了一聲,從我們身邊跳過,它弓起身子,尾巴朝上直直的豎起來,你嚇得尖叫一聲,我摟住你的肩膀,我倆望著遠處青弋江邊的江水,你對我說,水鳥飛起來了。
何麥推搡了我一下,沒想到這些年你居然會巴結女人了,是吳曉敏還是張紅艷教會你的呢?她嘆了口氣,有些感慨,我是個過時的人,我還是個不合時宜的人,我也喜歡新的東西,但是我又舍不得和那些舊的美好的東西告別,這兒到處是酒吧和新潮的東西,可我心里還是感覺不對頭,新的東西當然好,但我們和舊的東西告別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心懷敬意,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嗎?
我看到何麥的眼神,有了明亮的光,我繼續開始迎合她,何麥你是個聰明人,總想過理想的生活,我呢,是個愚蠢的人,總習慣于安逸的生活,所以聰明的人總覺得一切還不夠完美,還應該更好,你追求理想,我安于習慣,可我又接受不了你的離開,所以我想成為一個聰明的人,但其實我更適合當一個愚蠢的人,何麥抿著嘴無聲地笑了,我繼續說,你離開了我,我努力改變著什么,可什么也改變不了,如果人有原罪的話,這可能就是我的原罪。
何麥轉過臉對著我,一臉的嘲諷,你不就是那個從青弋江邊來的那個小學教師嘛,還跟那個收發室小兒麻痹癥的跛子結婚了吧。
我站起身,退出了病房,我不愿刺激何麥,我以為她的病情會這樣慢慢好起來,我回到了自己的酒店,第二天天不亮,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吵醒,高明在電話里語氣低沉地說,何麥爬到了醫院住院部的樓頂,她稱在那兒能看到老家的青弋江和長江,被醫務人員搶救下來。
我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問,我能不能帶她回國去呢?
高明咳嗽了一聲,可以啊,不過她需要錢,需要還債,你這個窮鬼跑來只能給她增加麻煩,還回家呢,啪,電話掛上了。
我趕緊穿上衣服,匆匆找了一輛出租車,打車直接去了離時代廣場不遠的第七大道的47街,那兒有不少私人公寓樓,見到高明,我忽然發力掐住了高明的脖子。
你要干什么?
高明拼命掙扎,后來變成了嗚咽,他的臉越來越紅,慢慢地變成了紫色,連他的眼睛都要綻出來了,這時我的手松開了,我喘著粗氣說,打麻雀你行,打架你可不行。
高明低下頭,說心里悶得慌,出去走走吧。
清晨,時代廣場邊的摩天大樓居然還有霓虹燈閃爍,可周圍沒有什么人,高明穿著高領的呢子大衣,點燃香煙猛吸兩口說,本來以為牢牢抓在手里的東西,可它一轉身就化為烏有了,我能怎么辦呢?當年我不知道在老家的路該怎么走,算了,不爭了,和命運和解吧,做個隨遇而安的人。
你和張紅艷結婚是你自己的意愿嗎?我問。
高明平靜地點點頭,當年只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我們這樣的人就應該過普通人的生活,不要太奢求。
這不是你啊,你不是怕平庸嗎?你總想出國呢,我的語氣帶著嘲諷。
張恒,你追求何麥的時候,她出國了,我要和張紅艷結婚的時候,她卻懷孕了,如果不出國,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開始攻擊高明,和張紅艷結婚是你的下策,骨子里你都想往外跑,高明不吱聲。
我岔開話,你覺得我和何麥能在一起嗎?
高明嘆口氣,你自己早有答案的決定,就不要再征求別人的意見了。
高明,這些年我倆雖然不在一起,但起碼也算是老鄉,是能說說心里話的那種人,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說,我有什么事就跟你說,我覺得有點語無倫次。
你不是過上了你想要的生活了嗎?高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張紅艷死了,在老家人的眼里,我就是個罪魁禍首。
我說,你要是向我訴苦呢,就打住,一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責,就算你現在生活得不幸福,那也是你應該付出的代價,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一次人生的話,我敢肯定,你還會選擇現在的生活,不是嗎?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中國銀行卡遞給高明,居高臨下地說,卡上沒有密碼,如果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高明伸出手接過銀行卡,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轉過臉,朝我微笑了一下,這是最后的表情,就在那一瞬間,我聽到“噗”的一聲,就像鉛彈打進麻雀身體里的那種聲音一樣,高明從我眼前消失了,接著我聽見路邊有女人的尖叫,撞死人了!我驚魂未定,抬起頭,看著前方的地面和一輛出租車輪胎上的血,高明穿著呢子大衣的身體蜷縮在輪胎下面,手臂和雙腿奇怪地纏繞在一起,腦袋開了瓢,我大口喘息,渾身不停地發抖,警方給出的鑒定是,肇事的墨西哥司機是個癮君子。
后來我和何麥回國了,何麥和我生活在一起,成了我的妻子,她當了個小學英語老師,生活得很滿足,而我依然忙著青弋江的改造工程,順帶又開了一家吳恒春大藥房,本來想讓吳曉敏重操舊業,沒料到她自己卻瘋了,住進了精神病院,每次我和何麥去看她,她總是笑容可掬地向何麥嘮叨,你是出走半生,歸來還是少年人啊,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我們是親姐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