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瑜
不確定性本身不一定是壞事。某種意義上,它是現代社會的特征,是社會進步的代價。
在古代,生活沒有不確定性。未來就是對過去的不斷復制。你爺爺是鐵匠,你爸爸是鐵匠,你也是鐵匠。
但是,在過去200年間,各個國家經濟曲線普遍直線上漲,人類社會發生前所未有的變化。恰恰是不確定性,為我們帶來更多機會,更多可能性,也給我們帶來很多焦慮。
大眾教育的興起,很大程度上是一種保障機制,因為人們需要通過大眾教育來獲得各種各樣的知識和技能,以應對現實中的各種風險。
但是問題來了,在知識儲備的過程中,會形成一種惡性競爭,即“軍備競賽”模式。它包含兩個大眾認知——學歷越高越好,技能越多越好。
教育的這種“軍備競賽”模式,后果是什么?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你的孩子10點睡,我的孩子11點睡,他的孩子12點睡。你上兩個補習班,他上四個補習班。
前段時間我在一個媽媽群里,看到一則轉發的新聞,講的是一位文科出身媽媽,為了輔導孩子考大學,硬是把自己鍛造成一個理工科的“學霸”。
我當時看完這條新聞后就在媽媽群表態,我說我已經想好了,我們家孩子以后就讓她開個奶茶店得了。結果其他的媽媽紛紛表示,他們的孩子也要開奶茶店。我就意識到,看來這個奶茶店競爭也非常激烈,我們家的孩子還是開煎餅店算了。
這種惡性競爭在我看來,會有幾個后果。
第一,它是對男女平等的傷害。無數的職業女性本可以在事業上綻放,結果卻因為被卷入這種惡性競爭,不得不把大多數的精力放在孩子教育的“軍備競賽”中,放棄自己的事業。
第二,它是對家庭關系的傷害。本來非常和諧的家庭關系,因為你要逼孩子學這個、學那個,導致家庭關系雞飛狗跳。
第三,它是對教育公平的傷害。到最后你會發現,教育很大程度上,拼的是父母的財力。如果你能上得起最好的私立學校、國際學校,那么你的孩子就有前途。
最后,這一切最大的傷害是對孩子的副作用,包括青少年抑郁癥、焦慮癥,甚至自殺的低齡化趨勢等。
一個孩子,懷著對世界的無限憧憬長大,結果,我們所有的大人合謀起來告訴他:你的前半生存在的目的,就是考試。孩子難免覺得了無生趣。
在這樣的惡性競爭里成長,很容易長成一個“空心人”。雖然習得了十八般武藝,但完全不知道到底該做什么。
如何緩解教育“軍備競賽”的壓力?首先,認識你自己。這可能比你認識世界,獲取各種各樣的知識技能更加重要。
我們的教育,目標往往是讓孩子獲得更多技能,但很少鼓勵孩子去思考——我是誰?我最適合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最喜歡干什么?很少鼓勵孩子去探索自我、發現自我。
人生是否真的是爬得越高越好,跑得越快越好,得到的越多越好?我很懷疑這一點。我覺得,人生的目的并不是越高、越快、越多,而是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
一個人如果因為高密集的補習或者昂貴的咨詢服務上了有名氣的大學,大學四年都在鳳凰群當中當個鳳尾,未必有利于他的成長;
一個自由散漫的人,因為聽父母的話考了公務員,無論升到處級或者廳級,他可能每天都會覺得自己在穿一雙不適合自己腳的鞋。
為什么現在青少年這么多抑郁,這么多焦慮?就是因為這種錯配。很多人根本不是從自己的興趣、性格、特點出發去選擇專業、去找工作,而是學自己不喜歡的專業、干自己不喜歡的工作,“走別人的路,讓自己說去吧”。
所以,我們的教育不是鼓勵年輕人發現自我,而是逃避自我。從獨特的自我逃向平均的他者,個性逃向潮流,從冒險逃向安全。
如果你問家長為什么給孩子報興趣班?是因為“別人都報了”。如果你問大學生為什么選這個專業?是因為“好找工作”。如果你問職場人為什么干這個工作?是因為“穩定、收入高、讓父母放心”。哪怕你換一個工作,也不是因為你喜歡這個新的工作,而是因為你太討厭上一個工作了。
所以,你的人生就是無窮無盡的逃跑。
但是,這種隨波逐流帶來的安全感在我看來,是一種虛假的安全感,因為你往人最多的地方扎,怎么可能安全?那肯定是踩踏式的競爭。硅谷的投資家彼得·蒂爾寫過一本書,《從0到1》,就是說這個投資原理。
教育也是一樣的道理。要從競爭中勝出,你要做1,不要去做10001。你去做10001,肯定就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因為你前面已經有10000人了。
我先生曾經跟我商量,要不要讓孩子學彈鋼琴。我就說不要,你想想看,北京可能有300多萬孩子在學鋼琴,咱們樓上樓下就有四五家,在這種情況下學鋼琴,要想出類拔萃,這不是自取滅亡嗎?還不如讓孩子學習古希臘羅馬史呢。
彼得·蒂爾有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人們都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引自列夫·托爾斯泰),但是事實恰好相反。不幸的人都是一樣的,而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
為什么?因為不幸的人都在走別人的路,而幸福的人都在另辟蹊徑。
當每個人都被鼓勵去尋找自己最大的亮點,施展自己最大的優勢,一個社會的創造力就會發揮得更充分。
當大多數孩子都在同一個標準面前踩踏式競爭,忙得根本沒有時間探索自己的興趣,就很難出彩。他可能因為強大的外在壓力而做到及格,甚至良好,但是因為缺乏內在的熱情,很難做到優秀、做到極致。
可能有些年輕人會說,我不是沒有勇氣去嘗試,但是我不知道該干什么;我也想跟隨內心,但是我的內心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不奇怪如果從小都在流水線上長大,真的不知道下了流水線應該干什么。在成長的過程中,社會、父母、老師給為你指明各種前進的路標,前進,左拐,右拐,突然有一天方向盤交給你自己了,你不知道怎么辦、迷茫,很正常。
自由不僅僅是一個空間,它是一種習得的能力。每個人的自我,都是不斷探索、試錯中試出來的。你不可能坐在房間里苦思冥想、絞盡腦汁,突然就頓悟了,啊,我應該去干這個。
沒有一個人的“自我”在十幾歲、二十幾歲時就是一個成品,它不是草叢中的一塊寶玉。你最初找到的僅僅是一塊石頭,你得把這個石頭雕刻成你自己,這才是發現自我的過程。
很多年輕人之所以不敢去試錯,就是害怕失敗。既然是試錯,肯定就會犯錯,結果可能就會失敗。
現在,我們的社會充滿了成功學,但是卻沒有“失敗學”。社會、老師、家長不停地引導孩子“有志者事竟成”,但其實,成功受實力、運氣、出身、情商等多重因素影響,不是空有一腔熱血就能成功。
失敗其實是認識自我的一條必經之路。因為失敗,能讓我們知道自己能力的限度、興趣的限度。失敗是一個信號機制,提醒我們該拐彎的時候拐彎,而不是一條路走到黑。
但是我們的教育鄙視放棄、鄙視失敗。你說你方向都錯了,為什么一定要堅定不移?都走到死胡同了,為什么要決不放棄?很多時候,放棄是一種止損機制。
李雪琴,是中國出色的脫口秀演員之一。她去紐約留學之前都是一個標準的北大人,但是因為抑郁或其他個人原因,沒拿到學位就回老家了,開始網絡賣貨。用世俗的標準來看,她失敗了。但是,這種失敗對她來說,恰恰是一個轉機,她轉型為網紅、成為脫口秀演員。
在我看來,中國損失一個這么優秀的脫口秀女演員,比紐約某投行里損失一個女白領,前者損失要大多了。
所以,認識自我是一個試錯的過程。沒有失敗的勇氣,就沒有發現的驚喜。
另一個可怕的“失敗觀”就是成功標準的單一化。
成功是什么?成功就是出人頭地,掙更多的錢,當更大的官,有更多的粉絲……總之,如果你是一個普通人,那你就失敗了。
可是一個社會哪有那么多成功人士?那么多郎朗、姚明?大部分人就是普通人。
我一個朋友說的一句話令我印象很深,她說:要堅信自己的孩子會長成一個普通人。這句話就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座右銘,所以我一開始就把自己從“虎媽”的戰車上解綁了,獲得了做母親的自由。
可能有人會說,劉老師您別假謙虛了,你們全家都是清華北大的,你也上過藤校,你家孩子肯定很優秀啊。我想告訴你們,我孩子在清華附小上學,孩子家長都是“學霸”,清華很多藤校畢業的老師,那又怎么樣呢?一個班里還是只有一個第一啊。
整個北京,清華北大的錄取率是千分之五左右,能上美國藤校的更是鳳毛麟角,你憑什么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抓到彩票的那一個?這不科學。
所以,這不是謙虛,這是一個理性人對概率學的尊重。當然了,萬一我女兒是個曠世奇才,我肯定也會偷著樂,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那個朋友是對的,我女兒正在勢不可擋地成為一個普通人。
接受“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這一點之后,正確的教育觀是什么?不是非要把一棵小草培養成蒼天大樹,而是要把一顆小草培養成一棵美好的小草,一棵健康的小草。
大部分人可能天賦都很普通,但是每個人的興趣、愛好、個性,都有自己的獨特性。作為一個家長的使命就是:沿著孩子的獨特性,幫他找到歡喜的事,發掘他的比較優勢。
所謂“比較優勢”,不是說你一件事情干得比所有人都好,而是在你自己能干的所有事情中,哪件事情干得最好。哪怕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比如做飯、化妝,你把它做到極致,也可以成為你的亮點。
日本有個工作叫做“收納咨詢師”,你看,收納都可以成為一個工作,甚至事業。你家孩子可能不是天才,但在一個小小的天地里過上怡然自得的生活,這就夠了,這就是成功。
每個人的價值排序不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用舒適、用從容、用輕松去交換成功,而享受舒適、從容、輕松也未必是什么罪過。
說了這么多,我的教育觀是什么?其實就是兩句話:認識自我、接納自我。對自己、對孩子都是如此。
這不僅僅是為了讓孩子們更輕松,我相信這種因勢利導的教育,對教育本身的產出,對社會資源的最佳配置以及千家萬戶的和睦穩定來說,都利大于弊。
只有每個人都各美其美,一個社會才會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