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笛在事物的暗部奏響[組詩]

■ 大 槍

一只蘋果

我不是蘋果，我不知道蘋果是被咬碎痛苦

還是自行爛掉痛苦，我對這種痛苦一無所知

蘋果是從一邊開始腐爛的，從另一邊平視過去

這是一個完整、漂亮、飽滿的蘋果

我沖動得像遇見一個美人一樣望著它

從這一刻起我開始迷戀它完美的樣子

即使另一面已經(jīng)腐爛，我的眼睛也會把它

縫合成一個完整的紅蘋果，就像它從籃子里

剛進到我家，就像從水果攤剛進到籃子里

就像從樹上剛進到水果攤，就像剛剛在樹上

它驕傲地掛在那里

我能輕易地想象出它高高掛著的驕傲，這是一個

十八歲女孩的驕傲，它曾經(jīng)賦予蘋果園里所有

為人津津樂道的愛情，直到從樹上進到水果攤

從水果攤進到籃子，從籃子進到我家，從星期一

進到星期六，它已經(jīng)腐爛了一半，另一半

仍將繼續(xù)腐爛，我的女人會把它扔進垃圾袋

并讓女兒把它和發(fā)霉的面包、干枯的玫瑰扔進

樓下的垃圾桶，我會很快忘掉它，短短六天能讓

我們忘記的事物太多，即使它們曾經(jīng)如此美好

石榴樹

是先有了石榴樹，還是先有了我懵懂的少年時光

我更愿意相信先有前者，如果我去回憶它

每一次回憶都會出現(xiàn)新的引申義，我對它的情誼

可以拿一片微小到已經(jīng)被它刪除掉的落葉

做試紙，多少年過去了，無論南方北方

只要看到石榴樹，我都會當成我家的那棵石榴樹

從而回憶起它在落日下的美好樣子，回憶起

一個站在石榴樹下的女人，那時我正放學(xué)回家

她在掛著紅燈籠的樹下看我，她看著我笑了一下

看著我肩挎的小書包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

牙齒像石榴里包裹著的隱喻

不過這只是事后聯(lián)想，我只記得她

從容地走進暮色中，那是江南初秋的傍晚

河

把一條溪敘述成一條河幾乎沒有任何不適

柳樹的倒影穿梭在魚群中，并沒有柳樹

情人的氣息蕩漾于水面，而她已遠嫁

滑行的雨燕止于溪心的昆蟲，如今是冬天

所有事物的缺席都不影響我用詞的清晰

熱愛它從我的鍵盤，輕緩流出流到微小的

波光。波光在傾城的想象中膨脹

直到滔天巨浪，我仍無法檢索它的名字

因為它無名，當我知曉它的卑微

還要領(lǐng)受它的卑微，是同在低處的交融

它是一條排位最末的小溪，我的童年卻如

夏洪豐盛，貧瘠的岸邊灌木稀疏

篝火同樣照見魚臉，徐迂的溪流回聲空洞

卻能讓我獲取遠方，不系一條錨繩的小溪

在我心里養(yǎng)風帆千張萬張，它已成河

雖不是眼前這條稱黃河的名河，但我仍愿

它們交集，我恭對模糊于水中的人影稽首

小溪兄別來無恙，除了北風拍岸，別無回應(yīng)

橡木塞

我沒有看見過橡樹，只是見過橡木塞

雖然我是一個寫作者，但也無法從

橡木塞綿軟干巴的身體，倒敘出

橡樹的高大、挺拔，和蔥蘢婆娑的云冠

它是我的一位仇人，準確地說是我的

一位情敵，時常阻止一個年過四十的人

重返青春，它像一塊鐵一樣埋伏在一瓶紅酒

和我之間，它想把時間和空間死死銹死

并隨時等著和我開戰(zhàn)。和紅酒共舞本來是件

浪漫的事，但我卻一下子想到了三個死字

這在八歲兒子的眼里都是極不吉利的

我曾經(jīng)為此很受傷，并因此更加對橡木塞

咬牙切齒，這個不解風情的家伙，它阻止我

有時候，它甚至需要我開放手指上的紅才能得到

另一種紅。但我不管不顧這些，我執(zhí)著于看到

兩股生動活潑、激情奔放的紅色

在我的身體上流淌

一個向外，一個向內(nèi)，宣告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