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渠敬東

美國現代大學的興起,是美國文明得以塑造的軌跡,也是美國人尋找自身精神的歷程。《生產智慧:現代大學的興起》一書中,作者通過遍覽歷史檔案,重拾以往那些點點滴滴的片斷,將一幕幕圖景蒙太奇般地交織在一起:各種人、各種事、自然的樣貌、歷史的處境、制度的推進、觀念的碰撞皆具體而微,穿梭其間。本文摘選自《生產智慧:現代大學的興起》中文版前言部分,選取了美國大學于近現代的改革片段展開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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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內戰前的美國是一個魁梧的青年,尋求著自制、目標和可行的未來,內戰后的美國則學會了駕馭自身的力量并安然進入了抱負遠大的成熟期。
《生產智慧:現代大學的興起》作者詹姆斯·阿克斯特爾的此番話,也恰恰說明,在馬克·吐溫稱之為“鍍金時代”的新時期里,美國的大學也同樣探尋著自身在美國文明中的位置,如何用更為成熟的方式去引領美國的未來。的確,基礎性學院和研究型大學之間的關系,即在改革中超越自身傳統的這種努力,呈現出正與反的辯證關系。一方面,改革是持續推進美國人創建學術化、專業化的新型大學的動力;另一方面,將學術創新的動力重新注入并激活基礎教育的傳統,將“人”的培育與“才”的培訓結合起來,才是美國大學從自身文明傳統中嘗試走出的一條獨特道路。

斯坦福大學
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前后三四十年里,美國社會經由內戰后的新秩序而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突進,不僅迎來了新的移民浪潮,人口大量增長,城市化程度迅速提高,而且,工業革命引領技術、交通、企業組織發生巨大變遷,中產階級群體擴充得很快,有閑階級成為美國極其獨特的新社會形態。當然,美國的高等教育在這個時期實現了重大飛躍,四年制學院和大學的數量大幅增加,學校規模增大,學生入學規模在1880年至1940年增長了13倍,獲得學位的數量是此前的近15倍。其中,州立大學急速發展,私立大學則向著更高的水平演化。

波斯頓大學
不過,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值得關注,與近年來中國大學在經濟發展期普遍追求的“美國化”的沖動不同,美國在一百年前的發展高峰里,反而延緩了大學“德國化”的潮流,并未急不可耐地將所有學院改造、擴充和提升為研究型大學,反而在那些頂尖大學的內部,展開了一系列有關大學教育之基礎和目標的重大爭論。這場以哥倫比亞大學、芝加哥大學的學界領袖為代表的反思,旨在強調,研究型大學的專業研究和職業訓練之優勢,雖然對于推進科學發現、知識積累和國家建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但這些領域的發展并不能涵括美國文明的全部內容。一個人的道德人格、社會角色和公民責任,以及對于文明之精神內核的傳承和延續,是美國大學必須擔負的內容。因此,大學自中世紀以來從未斷絕的博雅教育傳統,以及美國學院融合美國自身情境所確立的文明認同,都應該與學術進步融合起來,以“全人”的培育來統領本科教育的基礎,以“專才”的培訓來指導研究生教育的方向。
早期學院的留存,以及在大學之內學院的“復蘇”和“重生”,同樣與美國特有的政治結構和宗教文化密切相關。正如作者所說:“逐漸成型的高等教育體系適合自由放任的經濟和民主政體,它不是聯邦甚至各州立法的產物,而是經由自愿協議、模仿、內部競爭和泛化的行為準則產生的。其力量寓于‘院校的多樣性和彼此競爭以服務公眾的方式’,及其特定的擁護者。”這就是美國大學所獨有的“連貫的異質性”。基礎性學院、研究型大學以及頂尖大學內部的學院系統,相互競爭并補充,如多元種族和多元宗教那樣,呈現一種多形態并存的局面。
也因此,美國的大學體系既有一致性的目標,也是等級性的。1890年后的二十年里,美國大學運動的“綻放”,“其標志是兩個平行的趨勢,即通過賦予高等教育體系足夠的統一性來平衡其明顯的多樣性”。這其中,位于最高等級的大學,即是1990年以來由美國大學協會所確立的所謂“標準美國大學”的協定。或者說,這種標準,既是一種衡量大學教育目的的普遍標準,也是確立大學地位的最高標準。由此,美國大學建設基本有了共識:基礎性的文理學院應在本科前兩年提供“完成或補充高中學習的通識教育和文科教育”,并在后兩年提供“專門的、高等的或大學的指導”,培養學生的科學發現精神。高中教師應有四年制的文科學士學位或文科碩士學位,學院教員應有博士學位或同等學力。也就是說,“傳授知識”和“塑造品格”,依然是美國學院和大學本科學院的傳統職責,但學院教師則必須通過“研究和發表”來鍛造自己的學術水準和教學技巧,來激發學生的學習和研究熱情。
事實上,19世紀、20世紀之交的美國大學改革和提升,花了約二十年的時間,確立了基于自身文明并面向科學世界的成型模式,高等教育的目標也最終得以明確:第一,精神紀律、虔誠和品格塑造,文明傳統中的價值取向再次得到了確認;第二,現實生活中的“務實”準備,為“實用”所做的職業訓練;第三,以德國模式為典范的學術研究之專業化;第四,借助人文學科,塑造“全面發展的人”而培養“自由文化”。正像時任加州大學校長本杰明·惠勒所說的那樣:“現代大學……把所有學院、所有課程、所有生活目標以及實現它們的所有慷慨方式合而為一。”通識教育與專業教育相結合,研究與教學相結合,讓所有學術上的新進展,融入文明文本的經典解讀之中,讓所有科學專業的新發現,受到青年生活之現實感受的檢驗,這是美國建國以來的政治準則及其特有的宗教文明的獨特取向。公民政治和宗教信仰的社會化和自由化,最終通過學院教育,而轉化為一種新的人格的精神塑造:既具有完備的知識基礎,并葆有實用化的真理觀和文明化的世界觀。

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大學也同樣是美國社會之倫理化的必要保障,甚至可以說,它們擔負起了原初政治和宗教的職能。美國的大學,是廣大的社會捐助者、政治支持者、教師、學生、校友等共同聚合的產物。美國社會中的各類教派、協會、委員會、基金會和校友會等組織都是為大學提供各類資源的平臺和通道。比如,小約翰·洛克菲勒、弗雷德里克·蓋茨牧師和托馬斯·W.古德斯皮德,就曾說服老洛克菲勒創建了美國第一所偉大的浸禮會大學,即芝加哥大學,并在大學成立最初的25年里長期擔任理事。各個大學的校友會亦是學校持續發展的推動力量,他們常為大學年度基金和周年慶典籌集款項,也將大學認同作為平生最引以為豪的事業。
只有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與歐洲的大學相比,唯有美國的大學有真正意義上的校園。美國大學校園的布局,既有廣場的公共空間,也有專屬的教堂;既有相當規模的綠地,也保留了傳統上的學院方院,共享部門,如圖書館、體育場館、博物館都處于最核心的區域,而辦公場所、實驗室、教學樓、師生宿舍也都依照特定的次序規劃布置,儼然是借由知識的體系和人生的成長來呈現世界之構造。校園的公共性,知識和生活的共享空間,哪怕是各類大型的體育比賽,都是年輕人生命交融的寫照。
作者指出,大學校園,既是高級學問所在之處,又是一種特別卻同源的“地域精神”,為學生、校友、鄰居和全國各地心懷仰慕的公眾賦予生氣。“沒有什么符咒比‘校園’這個詞能讓人更強烈地回憶起大學的時光。”的確,校園生活,是一個人一生都值得無限回憶的亮色,他(她)的青春、友誼和愛情,連同知識上和精神上的成長,都是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哈佛大學
02
對于美國大學當代變革和發展的影響,“二戰”和“冷戰”是最為關鍵的兩個環節。
“二戰”前的經濟大蕭條,以及“二戰”期間的緊迫狀態,一方面對于大學的經營產生了短缺效應,進而間接強化了各大學之間的競爭性;另一方面則將各大學融入一項全國性的“研究生態系統”之中,越來越依賴于基礎研究部門所獲得的聯邦支持和應用項目的民間支持,依賴于基礎研究的技術發展所獲得的工業支持和軍事支持。戰爭期間,因美國幾無本土戰場,大學沒有遭受物質性損壞,但美國的學院和大學也傾注了幾乎全部的力量貢獻給國家的事業,特別是大量的學生流向軍隊,基礎研究的重心亦向戰爭的需求轉移。

布蘭迪斯大學

華盛頓大學

弗吉尼亞大學
與之相應,1944年,戰爭尚未結束之時,國會通過了一項重要法案,即《退伍軍人重新安置法案》。此后,退伍老兵開始大量涌入學院和大學,十年間,總數達到223萬余人。芝加哥大學校長羅伯特·哈欽斯曾說,大學校園成了“教育流浪漢的叢林”,雖然后來的事實表明,退伍軍人們在教育中的表現并不算差,甚至給校園帶來了新的氣息,但卻客觀上代表了一種國家化的趨勢。從“二戰”后美國作為西方世界領導者之地位的確立,到冷戰時期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全面戰略競爭,都使得大學成為國家戰略的核心支撐點之一。
“二戰”期間,美國便將最杰出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以及海外流亡而來的大師們部署在大學和國家的研究所和實驗室內,并將“心靈與思想”的軟實力同樣作為戰略發展的重點。1940年,美國創立了國防研究委員會和醫學研究委員會,一年后,再成立戰略研究和開發辦公室,將兩個機構統合起來。辦公室主任萬尼瓦爾·布什宣布,“通過與大學、研究機構和工業實驗室簽訂簡短的合同來防止行政上僵化和危險的拖延,從而創作一個資源充足、問責程度最低、創造能力最強的軟性金字塔”。他的副手全部來自軍方之外的大學,如哈佛校長詹姆斯·科南特、麻省理工校長卡爾·康普頓、加州理工研究生院院長理查德·托爾曼,以及貝爾電話實驗室主任兼美國科學院院長弗蘭克·朱厄特等。這一年度,國防委員會便與32所大學和19家工業企業簽訂了132份合同,總價值超過3億美元(相當于2015年的39億美元)。當然,在這些項目中,最有名的要數“曼哈頓計劃”,以及為各類軍事戰略服務的專項實驗室了。

斯坦福大學
這樣的項目計劃不僅主要涉及理、工、醫領域,對于文科,特別是社會科學的研究來說,也表現出明顯的特征。戰爭期間,由國家重大項目實施的軍隊調查,便是社會學名著《美國士兵》的統計來源。特別是冷戰期間,美國從國際政治戰略出發而形成的區域研究體系,以及各類跨學科研究機構,更是凸顯了重大項目在大學中的影響。據作者引證的材料,“二戰”期間與政府簽訂大量合同的那些大學,依然依賴于聯邦的規模化資助協議,加州理工從“山姆大叔”(編者注:“山姆大叔”為美國的綽號和擬人化形象)那里獲得了84%的資金支持,麻省理工為78%,而文理綜合的大學,如芝加哥和普林斯頓,也占到55%和54%。即便是到了21世紀,上述情況仍然存在,斯坦福大學就在軍方和企業的雙重支持下,形成了硅谷創業帶,一舉成名。此前,斯坦福大學名不見經傳,但正由于實施了關鍵性的發展戰略,才異軍突起。斯坦福的做法是:與聯邦政府,尤其是武裝部門建立聯系,獲得研究合同;千萬不要仿效哈佛對所有機密工作加以拒絕,相反,此類項目的獲得,既有助于獲得研究資源,也有助于提升聲望;通過滲透墻來培育產業,吸引無約束的補貼而非分包合同,保持研究的獨立;在產業區域附近擴充空間,以便推進技術開發和發明。事后說明,這些秘籍確實成了大學獲得競爭優勢的制勝法寶。
不過,作者敏銳地指出:“山姆大叔的慷慨贈予并不是沒有代價的。一個代價是,要部分失去,通常是嚴重失去學校和系科按自身的計劃進行學術和知識研究的自主權。”大學治理的準則,已經不再是促進系科之間的平衡,而是每個系科從外部源頭獲得大部分資金來保證“自食其力”。這樣一來,不僅是學科內部,而且是所有學科都只能通過量化的數據來進行評價,課題經費和研究生畢業人數成了評估每位教師“生產率”的指標。“不發表即出局”成了大學教師們的命運指征。以研究所為準繩的科研體制,逐漸占據了大學的核心,那些與聯邦或企業很難關聯的學科,即非STEM(science,technology,engin eering,mathematics)學科,便愈加地萎縮了。由此,先是經濟學、管理學越發靠近理工科的思維,接下來社會科學也不斷靠近“科學的方法”來尋求生存,到后來,人文科學也不得不順從了大勢,盡可能將各色各類的思維方式轉化為標準化、規范化的模式。
大學之中,研究生的地位提高,本科生的地位自然會下降,當“基礎研究越來越降格為應用研究”的時候,本科生的學院教育便越來越失去了大學中的核心地位,文理學院也不免沒了精氣神。難怪美國教育改革家克拉克·克爾說:每一所演變而來的研究型大學,都是“一整套社區和活動”,更像是“種類無限多”的“聯邦共和國”或“城邦”,而不是實現了統一或具有統一功能的“王國”。當一個大學的知識體系往往來自“研究中心”和“研究所”的時候,其有關公民價值和文明價值的累積效應自然會嚴重弱化,教育的目標再次從本科生轉向了更具學術生產力的研究生。“項目至上”成了生存和發展的越來越單一的途徑。
這里,還是再引述些克拉克·克爾的觀察吧:
教學負擔和接觸學生的時間都減少了。
班級的平均人數一直在增加……教師更為頻繁地休假或暫時離開校園……
最優秀的研究生更愿意擔任研究員和研究助理,而不是助教……
一所巨型大學(multiversity)的本科教育更有可能是差強人意,而非出類拔萃……
教師們,陷入越來越狹窄的專業化之中……
若從價值領域出發,1968年席卷西方社會的學生風潮,將人文教育中的經典傳統連根拔起,而二十年后冷戰的終結,則將世界卷入資本主義的洪流之中。面對這個越來越單極化的世界,當美國人再次構建自身的價值訴求時,則將絕對意義上的多元文化和平等政治當作終極的價值關懷來對待。所有這類文化政治的傾向,都對美國自建國以來所確立的以西方文明為底色、以新教價值為藍本的文明體和世界觀構成了挑戰,無論是課程體系、研究項目還是校園文化,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事實上,學術研究項目化的趨勢與文化多元化的訴求并不是矛盾的,反而配合得很好。學術生產率是推進意見合法性和文化影響力的重要保障,而多元價值的追求反過來也會為專業學術罩上明亮的光環。由此,大學課程的內容迅速擴張,幾乎將全球所有地區、社會各個階層以及文化多面表達等都學術化了,并納入課程系統之中。事實上,無限度的專業化,并非是學術本來的要求,反而是受意識形態影響的表現。多元文化和平等政治的“正確性”,突破了文明傳統為研究和教學設定的各種界限,具有強大的解構能力,使學術朝去中心化、去傳統化的方向發展,同時也變得愈加瑣碎。
雖然上述趨勢并未從根本上改變美國頂尖大學的既有體系,但仍然產生了動搖的作用。這是晚近以來發生的根本性變化。特別是,當美國大學也像早先的德國大學那樣,成為全球大學競相效仿的模板,上述學術、教育乃至文化政治的影響,亦像經濟全球化的浪潮那樣持續擴展開去……這對于人類文明來說,特別是對于有著悠久傳統的各大文明來說,究竟是禍是福,就見仁見智吧。

斯坦福大學
美國有著自身的文明系統,以及獨特的宗教形態和政治構造,其大學的興起也恰是應和了這樣的條件,并始終與兩者保持著互補的平衡。也唯有大學,才能將人與公民、知識與價值、經典傳統與現實經驗結合起來,注入年輕人的身心之中,來承擔文明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代里得到傳承和創新的使命。也因此,大學在現代世界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不過,倘若大學越來越屈就于外部的條件,僅為沒有得到學術檢驗的信仰服務,或喪失獨立而成為政治的用具,整體的現代秩序就會失去三角支架的一端而坍塌。反之,倘若大學無視文明在其他兩個領域中呈現的狀態,僅僅滿足于營造自己的幻象,也會像泡沫那樣最終破滅。
美國大學的歷史,懵懂過,純真過,迷失過,也向著自己的本來回歸過,更因覺得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而沉于幻想之中……但無論怎樣,美國大學的發展歷程,就是這一文明的成長軌跡。讀懂別人的人生,是為了映出自己的真相,中國的大學建設,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