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俁然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3)
社區矯正這一概念并非誕生自我國,而是自西方英美法系國家的“舶來品”,其理念源于19 世紀末期的行刑社會化思想,后作為一種刑事懲罰模式在西方國家中推廣。 自古以來,我國對違犯了刑事法律的罪犯采用的一直都是封閉式的措施,一方面利于集中地進行矯治改正防止其再次犯罪,另一方面也是通過剝奪犯罪人的自由以實現懲罰和震懾的目的。 然而隨著近現代法制化的發展和刑法覆蓋范圍的擴張,有限的監獄資源與超負荷的犯罪數量不能更好地相適應,且監獄的矯正模式的效果有時會不盡如人意,相比較其他國家來說,自20 世紀80、90 年代以來,我國罪犯的重新犯罪率較低,三年內重新犯罪的犯罪率只有6%至8%,但是有學者通過對2014 年至2021 年裁判文書網的檢索數據發現,我國基層法院判決的再犯罪案件比例在10%至15%左右,相比30 年前這個數據翻了近一番。 部分重新犯罪的人員在出獄后由于與社會脫軌、被社會歧視等原因,兼具報復、補償心理,往往會犯較初次犯罪更為嚴重的罪行,在搶劫、殺人等極端案件中,有不少犯罪人是刑滿釋放人員。 對這部分的犯罪人員,應幫助其回歸社會,融入社會。 為了實現這個目的,社區矯正被引入我國,并在我國適應良好,落地開花。 從2002 年的試點工作開始到2003 年規范性文件的出臺,及后來2012 年《社區矯正實施辦法》的出臺到2020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的正式實施,在實踐中,這項新的刑罰執行制度逐漸地演進、發展、完善。
在特殊人群犯罪中,青少年犯罪一直是大眾所關注的重點,這是因為罪錯青少年的可塑性強與被改造的可能性高,很多的罪錯青少年往往是誤入迷途,在經過矯正后能夠迷途知返,對自身及世界能夠有一個更清晰、正確的認知,對他們來說,雖然從前犯過錯,但未來依舊可以繼續走下去。 青少年社區矯正的對象是14~25 周歲的青少年,他們個性容易沖動且有著好動的生理特征,往往以自我為中心,想要擺脫家長和學校的束縛、渴望無人拘束的自由,在這些罪錯的青少年身上適用傳統的監禁刑往往弊大于利,相比較來說,社區矯正這種非監禁刑的刑罰執行方式更適合于這類特殊犯罪群體。 把罪錯青少年放在社區中,整合社區中的司法、教育、公益等資源,對其進行思想上、行為上的改造及矯正,并輔以人性化的監管,幫助其融合進學校及社會,這正體現了我國對待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所貫徹的原則——教育為主、懲罰為輔。
1. 刑法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1979)》中,就對未成年人犯罪及處罰措施提出了要求,在第十四條中指出,對未滿16 歲的人犯罪不予處罰,但家長需加以管教,必要可由政府收容教養。 在筆者看來,收容教養制度依舊是傳統的監禁刑制度,這項制度一直以來在對罪錯未成年的懲罰教育中占據著重要的一環,直到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通過后,這項制度也終于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在刑法中,關于未成年犯罪的處罰措施直到在2020年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中才有了重大的修改,必要時,依法對罪錯未成年人進行專門矯治教育。 這是自2011 年社區矯正制度被寫進《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后,青少年社區矯正在《刑法》中的首次明確體現。
2. 社區矯正法
在我國2020 年實施的《社區矯正法》中為未成年人設置了專門的一章——未成年人社區矯正的特別規定,自五十二條至五十八條就未成年的社區矯正問題從社會、家庭、學校等方面進行了一個較為全面的規定。 關于對罪錯未成年的矯治規定其實早在2003 年的《關于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通知》中就顯現出了雛形,在有關社區矯正的一章中指出,將罪行輕微、主觀惡性不大的未成年犯作為適用非監禁措施——社區矯正的重點對象。
3. 其他法律
在和未成年人有密切聯系的兩部法律——《未成年人保護法》與《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對罪錯未成年人的矯正的范圍及方式也分別做出了規定,譬如后者中第四章名為“對嚴重不良行為的矯治”,《未成年人保護法》(2020 年發布)第一百一十六條則提到了國家對未成年人的社區矯正工作的鼓勵與支持。 除此之外,在2013 年發布的《人民檢察院辦理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規定》第七十三條中,要求檢察院應當向有關部門提出糾正意見,強調其對未成年人社區矯正的監督管理職責。
2000 年和2002 年,社區矯正先后在上海和北京進行試點,在試點的基礎上,司法部組成了專項研究課題組,研究、分析了大量的國內外的相關經驗和做法,形成了詳實的報告,對我國社區矯正的制度構建提出了思想框架。 隨后,在江、浙、魯、津四個省市進行推廣試點,在不斷的改進和完善后將這一制度向全國推行,并于2019 年頒布了我國的首部關于社區矯正的專門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 目前,我國青少年社區矯正依照成人社區矯正制度的執行措施依法、有序地開展工作,主要有被判處管制、宣告緩刑、假釋和暫予監外執行這四種情形,依法形成了法院、監獄機關和公安機關決定社區矯正,人民檢察院負責法律監督,地方政府負責社區矯正的具體實施,司法所負責日常矯正工作的一體化流程。
隨著社區矯正試點工作在我國各地的廣泛開展,各個地區的政府也大膽創新、勇于探索,推出了各具地方特色的矯正措施。 在上海,將社區矯正的試點工作加入預防和減少犯罪工作體系中,按照“政府推動、社團運行、社會參與”的總體思路推進工作,其表現為社團化、專業化的矯正模式。北京市司法局將未成年社區矯正人員的管理服務作為一項重要課題,積極發揮其在矯正工作中幫教協調的作用,同時,公、檢、法、民政、團委等多個部門齊心協力,共同推進社區矯正工作的進行。 如,在昌平區實行“面對面矯正制度”,讓未成年社區矯正人員擺脫過往不良的成長模式,重新參與到社會化生活中。在浙江,省級的法、檢、公、司等部門單位在全省啟動實施了“社區矯正陽光志愿者行動”,按省市縣的級別成立志愿者的總隊、支隊和大隊,聯動配合做好未成年人社區矯正的工作。 廣州政府建立了“金不換”工程,通過社會作用來挽救、教育違法犯罪的青少年,同時,根據青少年的身心特點采用了特別的審判方式,形成了矯治和預防的功能體系。總體來說,青少年社區矯正工作在各地都“落地生根”,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的矯正制度,然而,在實踐中依然出現了一定的問題。
受我國古代傳統的影響,我國民眾對集體的認同感多來自由血緣維系的關系組織(宗族、同姓村),相比于國外來說,對社區這種基于生活、生存而聚在一起的關系組織遠沒有前者的歸屬感強烈,基于這種關系的臨時性與不確定性,因而對除了涉及自身以外事務的參與積極性不高。 雖說古語有云“遠親不如近鄰”,但在現代社會,尤其是發達的大城市里,隨著搬遷頻率、生活節奏加快,有太多人不愿意去社交,不說認識自己所在社區的成員了,甚至可能連自己的鄰居都不認識。
此外,我國自古以來適用刑罰的主流思想就是“重刑主義”及“報應刑”,對大多數民眾來說,根據他們樸素的正義觀來看,犯罪分子與一般人的最大不同就是犯罪的人被依法剝奪了自由,而社區矯正的對象恰恰與他們傳統的認識觀念相悖,“被判了刑的人怎么還能留在社會?”“這樣的壞小孩留在社會上豈不是會帶壞我家乖小孩?”有這些想法的民眾比比皆是,對在社區矯正的青少年會心存芥蒂,給其貼上“問題少年”的標簽,對其產生排斥心理進而避而遠之。 這樣會導致社區矯正的青少年得不到更好的矯正教育和社會接納,違背了社區矯正的宗旨和目的,不利于青少年社區矯正工作的開展。 雖然相比20 年前的社會,我國民眾開放程度提高,對此的接受度有所放開,但關于社區矯正的觀念扭轉依舊有很大的提升空間。
目前來說,我國社區矯正工作的主干力量是基層的司法所,但是,大多數的司法所在社區矯正這一工作事項上,都有著人才大量缺失、專業素質良莠不齊的問題。 由于矯正對象的特殊性,青少年的社區矯正比一般的社區矯正對工作人員的專業性要求更高、更嚴,如學者提出的矯正工作人員“三像”要求。青少年矯正對象正是由于在價值觀和社會關系方面存在問題和缺陷,才出現了反社會行為——犯罪,對這種嚴重不良行為和方式進行糾正的過程,也就是再社會化的過程是非常需要專業性人員來進行評估與操作的。
然而,在實際的工作中,青少年社區矯正工作的重要組成成員中,矯正專業人員和社會工作者的占比較低,且由于資金缺乏導致一些工作難以開展。 又由于工資待遇較低,綜合來看,工作的積極性不高;而社會志愿者無法長期穩定地參與社區矯正工作,且大部分都缺乏針對性的訓練,沒有應對被矯正青少年的專業的知識和技能,這樣的志愿者隊伍不具有穩定性,無法成為青少年社區矯正的中堅力量,難以滿足社區矯正的工作要求。
在對未成年犯進行矯正的方法上,矯正手段單一并且成功經驗較少已是學界的共識。誠然,德、智、體、美、勞方面的傳統矯正方式發揮了一定的功效,但是作用著實有限。 一方面,這些項目各自為政,無法系統地結合起來實現功效最大化;另一方面,這些項目對犯錯青少年的教育改造往往是“蜻蜓點水”“隔靴搔癢”,無法觸及根本,就像普法宣傳這種活動,一些罪錯青少年并沒有從中獲得深刻的教育,發傳單的形式既不能有教育的作用,更別說能起到懲罰的效果了。 有學者從經濟學角度對青少年的社區矯正有效性進行了質疑:“是以犧牲有效性換取經濟性,因而可信度不高……最大的問題是要保證未成年人社區矯正的有效性……假如排除少管所的交叉感染因素的負面作用,實際上社區矯正的成本較之將其投入少管所的經濟成本會高出很多……我們有理由質疑社區矯正的經濟性,尤其是不分城鄉、不分區域地大規模開展社區矯正。”對此,筆者持認同態度。
社區矯正作為一項將矯正對象置于社會當中的行刑方式,在要求政府等國家公權力機關給予足夠支持的前提下,還需要社會團體、社區、單位、學校乃至普通民眾的積極參與,這一點在法條中也有明確表示。 然而目前社區矯正的理念并未深入人心,社會各組織對社區矯正中自己應承擔的責任認識不夠。 如社區,一些社區的領導者對社區矯正的認知程度、接受程度有限,害怕需要接受社區矯正的青少年“帶壞社區風氣”,從而產生抵制社區矯正的行為,給青少年社區矯正工作造成阻礙。 如學校,本應就接受社區矯正的青少年的在校表現、學習能力等與當地的社區矯正機構相互來聯系和配合,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這兩者往往難以進行有效的溝通。
我國已經出臺了《社區矯正法》,其中對未成年的社區矯正有了大致的規定,但是這些規定依舊是比較模糊、概括的,尚欠缺精細性的規范。 由于社區矯正制度是從國外引進的,關于青少年社區矯正,我國刑事司法中沒有前例和經驗可循,因此,應根據特殊個體——罪錯未成年人的實際情況,具體探討普遍適用的矯正路徑,廣泛探索經驗,及時總結經驗,由實踐上升至理論,再回到實踐進行檢驗,并對相關的法律條文出臺相關的司法解釋。 如《社區矯正法》第五十二條中提到,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的社區矯正應當分開、分別進行,但在五十八條中又提到,“年滿十八周歲的,繼續按照未成年社區矯正有關規定執行”,這樣一來是否有條文沖突的嫌疑? 因此,對青少年的社區矯正問題,還需繼續探索改進,出臺相關配套的司法解釋,以完善青少年社區矯正的法律規定。
區分青少年與一般人的社區矯正,就需要探索設計并開展針對青少年的社區矯正項目。 學者張凱認為,風險評估是設計矯正方案的基礎,北京等地區的司法行政機關自試點后就開始了對定量化風險評估機制的積極探索,但關于青少年的風險評估在國內尚屬空白,社區矯正機構需要嘗試研發適合青少年的風險評估機制。 關于項目設計,學者陳清霞提出將未成年人的矯正項目體系分為三個層級,讓受矯正的青少年按需選擇適用。 學者李嵐林認為,可通過家庭治療、社區融入、認知行為和重塑角色等方面開展“柔性”矯正干預;學者劉曉梅和劉曉雯認為應從未成年矯正對象分類處遇角度加強其心理矯正工作;學者趙曉風則建議對青少年社區服刑人員進行共情訓練。 這些方案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三種層級的劃分較為合理,中間兩種矯正方案本質上是從幫助其樹立積極的心態思想方面著手,促其在內心積攢、培養正能量,最后一種方案著眼于“共情力”的訓練,雖然也是從心理矯正出發,但這不同于傳統的矯正方式令人耳目一新,在該學者的實踐中也確實有著不錯的效果。
除了設計和開展針對性的青少年社區矯正項目之外,筆者認為我國還應按照國情建設高水平的青少年社區矯正隊伍,應由我國社區矯正的執行主體定期對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社區矯正工作人員開展包括法學、心理學、精神科學、行為科學在內的知識和技能培訓,以保證他們能夠勝任青少年的矯正工作。
人民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在青少年社區矯正工作方面應當積極動員廣大人民群眾參與到矯正工作中來,發揮群眾的智慧。 首先,需要提高民眾對社區矯正制度的認知程度,通過與社區、單位、團體的領導者進行說理、溝通,幫他們摘下對社區矯正青少年的“有色眼鏡”,說服他們逐漸接受罪錯青少年,配合社區矯正工作,方能為這些走上迷途的罪錯青少年營造一個良好的、有利于其迷途知返的社會環境,以發揮社會這一重要元素對他們的改造作用。其次,為響應國家的鼓勵政策,當地政府可制定出臺相關的獎勵措施,如給被矯正青少年提供技能培訓或者工作機會的企業單位減免稅收、給積極配合社區矯正工作的社區相應減少物業費、對配合的學校進行鼓勵報道等。 最后,要鼓勵對受矯青少年進行社會監督,如人大代表里贊所呼吁的:“設立獨屬于涉罪未成年人的資金,通過追蹤了解其動向,將發現的不良行為及早通知相關部門予以處置,從而達到防范犯罪的作用。”
當今社會,預防、減少青少年犯罪是每個法治國家的重任,我國也不例外,罪錯青少年的矯正教育在我國一直是社區矯正工作的重點。 雖然我國引進社區矯正制度時間不長,但這項制度工作在我國開展得很是迅速,關于青少年社區矯正,在吸收國情的基礎上,各地推出了各具特色的矯正模式,同時,一些問題也隨之暴露出來。 這項制度的年輕,導致大眾的接受度還有待提高,矯正缺乏專業性的人員與針對性的項目,社區矯正法也才剛問世不到3 年,一切工作仍需探索和改進。 改變一直在路上,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人大代表開始關注這方面的問題,隨著近幾年關于青少年的法律的修訂,筆者相信,我國終會建成完善的、實用性強的、具有中國特色的青少年社區矯正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