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洪
陳小平的詩歌批評重點關注的是對個體詩人及作品的時評,同時也兼及對于詩學流派與思潮的闡釋,在其放逐身心追求詩性的人文品格的影響下,他的詩歌批評實際呈現出批評家、詩人以及時代者等不同身份交錯在場的復合性狀貌。
當代詩歌批評既立足于對詩歌文本的闡釋性表達,又關涉到感性鑒賞、經驗綜合與語言論述之間的復雜聯結。正如耿占春所言:“對批評家而言,每一首詩都是一種獨特的意義重新生成的模型,每一首詩都是一個不可復制、難以重復的意義的微型結構。一首詩就是一個感知主體對某種意義的隱微知覺的記錄。”批評家對詩歌本體的切入,需要注意到詩歌所融聚的多重元素,而不只是停留在修辭學的脈絡梳理中。這就要求批評家在直面詩歌文本時,不僅能夠進行充分合理的細讀實踐,并且具備良好學識教養的詩學敏感性。在陳小平的詩歌批評中,我們不難發現,其對詩歌文本解讀的貼切度、感知詩歌意蘊的品味以及建構詩歌想象的立體性都得以和諧具體地呈現出來。
在對大槍組詩《把溫暖傾注在萬物之上》的評析中,陳小平以《魚冢》《黑駿馬》《棄子》等詩為例,著力論述了大槍詩歌中那種借擷取生活瞬間來傳遞生命溫度的思考傾向,以貼近詩歌本體的解讀方式明晰大槍詩歌創作“體察生活,發掘平淡與本真”的獨特性。同樣,在品讀閻安的組詩《浮云繪》時,他基于詩歌語言所呈現的印象和經驗,從敘述交流的維度區分閻安詩歌于內于外的不同指向,明示個性主體隱匿與內心情感發散的自由切換。于此,語言之下的深層意蘊在細膩地感知于內外向度的比較中被準確把握。此種富有洞見的批評思路在評述龔學敏的《紙葵》時得到更加充分的展現。陳小平在關聯詩人創作歷史的背景考察中,聚焦詩歌時空場景的轉變、語言與意象的攝取組合以及詩人追問歷史文明的意識等方面的辨析,立體地建構起《紙葵》所承載的想象空間,由此肯定其詩歌現代性與古老文化之間的奇妙淵源。可以看出,在考量詩歌活力、限度與可能性的過程中,陳小平更傾向在細讀見解與理性感懷兼備的批評視野中觀照當前詩歌所具備的共同特征。此種傾向在其《淺談中國當代詩歌鑒賞思路》一文中有著細致精到的詮釋,他將語言、形式、意象、韻味、情感等詩歌元素納入到具體的分析程式中,并有意識地借助回溯傳統的詩歌品鑒方法來積極確認當代詩歌理所應備的詩學價值。在他看來,當代詩歌價值在經由對其他復雜性思想的過濾而回歸到詩歌本身時,其合理性應當遵循的真正詩性原則是“永遠堅持情感、生命和記憶的鮮活與溫熱”(《奔赴:至情至性至理至美》)。總的來說,陳小平的詩歌批評往往是在基于文本細讀的見解闡釋之上,進一步依循內在性的感懷體驗來確認詩歌在精神性場域內的共鳴效應的。
艾略特將批評家分為四類,詩人批評家正是其最傾心的一類。詩人批評家的“評論之所以有價值,不是因為有助于理解他本人的詩歌,而是有其自身的價值”。對于詩人批評家陳小平而言,此種身份的獨特性價值在于憑借詩人身份的在場,得以讓詩性思維持續介入詩歌文本,從而在感性與理性的交織中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此種“和諧”的平衡態勢正是詩歌創作與詩歌批評之間反復交錯、求證造成的文本效應,具體來講,體現為批評話語以及批評意識與詩歌創作的“同頻”狀態。
詩人養成的美學慣性影響,讓陳小平在進行批評話語實踐時,常常呈現出與詩歌對話互動的書寫特征。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創造社主將之一的李健吾,他那種基于“同情”與“超越”的感悟式批評思路是向詩性天賦的絕對致敬,而在陳小平的詩歌批評中也能發現此種思維方式的傾向。如在對李銑詩集《赴永遠的遠》的評論中,他不惜借用一連串與時令季節相關的詩句來集中抒發他于詩句中真切感悟到的心緒、情緒、詩緒和愁緒,在詩歌引發的內向性觀視中,他似乎也將其獨到的詩性感受注入到詩人彼時的創作心境之中。可以說,此種側重于詩性感悟的思維意識,類同于詩人創作時對心靈的細膩刻寫。而這種有意與詩人保持“平行”的批評意識,在其詩歌批評話語實踐中得以在更具體、更直觀的層面上予以體現。或許正是根植于對詩人品性的堅守,陳小平的詩歌批評沒有空洞僵化的理論套用,也沒有完全受錮于學院派批評的形式要求,而是更傾向在深入的感悟思辨中觸及暢所欲言的歡欣。他或是凝練自我的獨特感受,或是回歸意境式的物我觀照,這其實可以看作是他或隱或現地回應了中國古典詩論中“詩有別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的詩學論斷。
20世紀90年代的先鋒詩派在推進詩歌創作向“個人歷史譜系”的轉向中做了有力的支撐,詩人開始有意識地弱化集體命名帶來的觀念影響,轉而注意到個人主體經驗內所潛藏的創作可能性探究,強調詩歌書寫主旨在話語層面上的差異性、獨特性。詩人這種立足于獨立個體身份處境所進行的話語實踐,也成為“個人詩學”表達“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最核心的文本操作方式。在《后現代文化語境中的中國詩歌》一文中,陳小平著眼于對后現代文化對中國詩歌影響的歷史性分析,認為“個人詩學”的語言發現是突破后現代文化語境對本土化語境遮蔽的一種建構性嘗試。在他看來,在此種創作態勢中,詩人對個體生命體驗的期待逐步成為一種共識性的表達愿景,但“又切實表現出一種與日常生活的緊密聯系,并且具有一定的世俗化傾向”。但無可厚非的是,詩歌的這種著意關聯“生活”的沉潛追求,正是凝聚詩意回歸本土文化語境的一條可行路徑。
陳小平以一種極具時代性的眼光審視當代詩歌的創作走向,并在這種視野考辨中積極介入詩人與日常生活的深層次互動關系,意欲借此梳理并確認“個人化敘事”與詩性價值之間存在的邏輯關聯。在思索詩歌這種敘事姿態與日常生活發生的關系聯結中,陳小平時常關涉的是詩人如何通過對瑣碎生活片段的擷取來傳遞感性與理性思考的審美精神,如何呈現抒情之“我”與客體之“物”的關系以及詩人以何種方式關注生命本真品性等問題。在探析木易的《你的村莊》時,他注意到了詩人“鄉愁”書寫中對“千百年來文人士大夫的情懷”的延續,并著力辨析了詩人在后現代文化語境中的精神矛盾。顯然,陳小平注意到了詩歌的這種“個人化敘事”傾向所要面對的當代性壓力,詩人在承受某種文化語境“權勢”的同時,不得不考慮到本土文化語境中來自悠久社會歷史積淀的考驗。這自然而然督促當代詩人的個人寫作要具備更高詩性標準的品格,其中最關鍵的命題在于如何對日常生存處境和經驗進行探索和挖掘,這其實也同樣要求批評家要在更廣闊的批評視域里進行更為深邃的洞察與思辨。而在陳小平那里,所看重的是詩歌作為藝術本身所應當具備的獨立性,這既是其對漢語詩歌的深遠歷史書寫所做的縱深式思考的結論,也是其自覺以時代者的身份去觀照和審視當代多元文化格局之后所得出的冷靜判斷。
詩歌批評是批評鑒賞與詩學表達的雙重實踐,兼具批評家風度與詩人氣質的陳小平,在維持詩歌本體表達依據和詩人獨特個體性的同時,又有著深入探析時代復雜情勢的魄力。其透視詩歌外象與內蘊的洞察力,加之與其他詩人平行對話的詩學天賦,讓他得以在如此躁動喧囂的時代氛圍中,更理性地辨析和確認詩歌這一文學形式所需要堅守的藝術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