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敦
前些天,第八屆魯迅文學獎公布了評選結果,獲獎的中篇小說中有一篇,是青海作家索南才讓的作品,題目為《荒原上》,發表于《收獲》2020 年第5 期,我讀了兩遍,覺得可以從創意寫作的角度聊一聊。
第一點,我們最應該寫什么?我覺得是自己的生活。可是,總有人會說,我的生活太乏味了,沒什么可寫的。問題是,恐怕沒人會認為自己的生活是有聲有色的。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天天去學校上班,給學生上課,或者開會,下班后有時一個人待著,有時與同事吃飯喝酒。從表面上看,平淡無奇,真沒什么可寫的,可是我現在的寫作,幾乎離不開當下的生活。我的故事都來自日常中的所見所聞所感。
那么,故事到底在哪里?照搬生活進入小說,那好像還不行。于是,我們真正的困惑在于,如何發現故事。我的經驗是,每當有一個小小的意外事件發生的時候,那就意味著故事來了。放心,不存在沒有被意外事件打擾的生活。
找到故事,就有了動筆的理由,這時應該堅信,即便是平平常常的日常生活,也是值得寫的。我的無聊且枯燥的生活對于遠在青海的索南才讓來說,可能就是獨特的。當然,索南才讓的生活對于我們生活在華北地區的人來說,肯定也是獨特的。如果脫離地面,用旁觀視角俯視你的生活,可能會發現,還有那么一點意思,起碼我總能體驗到自己生活中驚人的荒誕感。
索南才讓身在青海的牧區,是真正的牧民。所以,他在想成為作家的時候,幾乎不用選擇,就能找到自己的素材。草原、戈壁、帳篷、牛羊、奔馬、小伙,當然還有美麗的姑娘,這些元素是文學的“天然食材”。他不用擔心自己生活經驗是否獨特的問題,盡管我相信他也會時常在遼闊的天地間感受到生活的枯燥。問題在于,當他深入寫作的荒原中,會考慮到,那些草原上的事物已經被書寫過萬千次,早對讀者失去了“陌生化”的效果,如何避開它們,進入新的世界呢?我相信,《荒原上》是作者對于這一問題進行考量后的結果。
據索南才讓本人講,《荒原上》取材于真實經歷。小說講的是,在冬日青海的苦寒之地,幾個男人執行滅鼠任務。天地遼闊,孤獨寂寞冷,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我們注意,在這個發生在青海荒原上的故事中,沒有復制讀者腦海中“狼圖騰”樣的草原景象。故事中,草原上沒有草,被大雪覆蓋,雪地里有很多洞,老鼠在洞口探頭探腦。我8 月份去過新疆,去牧民家探訪,走在草場上,同樣看到地上有洞。可作為毫無草原生活經驗的河北人,我沒想到洞里會有老鼠,我還以為這洞是牧民刻意而為,用于儲存雨水。直到讀了《荒原上》,我才可以腦補那片草場在冬天時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的經驗,一部分來自親身經歷,一部分來自閱讀,前者是寫作素材的主要來源。
《荒原上》通過動用作家本人的生活經驗,實現了故事本身的獨特性。小說中的男人們去滅鼠,工作場地非常大,有多大?好幾天都走不完;怎么滅鼠?把毒麥子撒在老鼠的洞口;為了提高效率,他們使用自制的投藥工具;老鼠什么反應?它們會爬出洞來吃,吃完就死在雪地里……以上細節,是小說人物的日常,雖然并不構成情節,卻是小說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部分。這些不需要虛構,只需要把生活經驗照搬進小說里就好了。
除了滅鼠的過程,小說中還寫了幾個男人在荒原上的吃喝拉撒。他們如何取暖?燒牛糞,于是他們去三四公里外的牛窩子背牛糞;燃料充足,所以帳篷里并不冷,反而熱得像烤箱,讓人難以忍受;人人都抽煙,烏煙瘴氣,幾乎睜不開眼,“我”不斷出門呼吸新鮮空氣。如此獨特,如此有趣,關鍵是,我們讀者會信服,這是小說能立住的關鍵基礎。
上面是第一點,再說說第二點,故事中的人物來自哪里?我覺得,也應該來自生活。作者和人物的關系很重要。你是否真的認識這個人?你們有過什么故事?這個人的特點是什么?從某種程度上講,《荒原上》是側重寫人的小說,寫了一群男人,還有一個女孩,個個都是形象鮮明,讓人印象深刻。他們都是牧民,卻都不像牧民。我們對于牧民的刻板印象是,長在馬背上,熱情好客,性情豪爽……這些跟他們都毫不沾邊。只有對牧民不熟悉的外來者,才會那樣去寫牧民,索南才讓作為牧民中的一員,真正從內部視角來寫牧民。在他的筆下,牧民是有七情六欲的,有自己的小脾氣和小算盤,有奸有惡,也有善良與理想。
小說開頭,寫幾個人前往荒原執行滅鼠任務。在路上,誰說話多,誰小動作多,依性格而定。先突出的,肯定是那個最為活躍的人。于是,索南才讓先讓確羅這個人物顯現出來,寫他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讓我們感受到,這家伙不是個省油的燈,將來肯定會壞事。到后面,確羅這個人確實犯下讓人難以原諒的大錯。由此可見,確羅是個“壞人”,很不討喜。確羅壞得夠獨特,其中有兩處細節,幾乎是別人編也編不出來的,一處是他玩弄死老鼠,另一處是他晚上假裝出門約會——只有對人物有深刻的了解,才能對他的行為進行獨特的描繪,讓其動作的發生領先于讀者的預判。
《荒原上》中的“我”是故事的講述者,也是最主要的人物,特點是愛看書,喜歡講故事,應該是索南才讓本人在小說中的投影。作家免不了會把自己放到故事里。這是個傳統的好方法,寫作者們都應該學會這么做。小說里寫“我”第一次寫情書,第一次半夜進入女孩的帳篷,第一次因為太過緊張而暈倒,這就是主人公成長的過程,因為作家本人與人物的共情,而顯得極其誠懇,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