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常美的詩（十首）

◇張常美

中年

昨天的剩菜里，又切入

半塊豆腐。放在小火上

繼續，熬啊熬

這是一個人永遠不會結束的生活

已然開敗的花，昨天

又吐出了新芽

耐心為之灑水、打葉

——呵護這回心轉意的死

向昨夜驚醒了我的夢保證

——哪怕邀請，也不會再進入了

哪怕真的還能拾到黃金

我仍愿意在所有的意料中

做歷久彌新的嘗試。但絕不

慫恿自己，去虛無深處

冒險。哪怕只一次

巡山記

今夜，月亮出奇的大。像

禁閉多年以后，突然撞破的大門

從前的溝壑也被

溢上來的光填平了

順從一個隨意的命令

我會一直走下去，直到

派我巡山的人，從經年的醉意中

抬起頭來——

天地朗朗。他積了什么德啊

雇用了一個不知疲倦的神仙

他得多惶恐啊

我為人間攔下了

一座座長出羽毛的山峰

憋氣

已經贏了。但

頭，仍深埋在水面下

過了一個

又一個寒冬

我們都老了

他少年柔軟的頭發

還在長，一縷一縷

推開波紋

后來，連水也認輸了

不知退向了哪里

他仍固執地

埋著頭，不起身

不知道還想贏下什么

白色委員會

白色適合粉刷墻壁，然后

再掛上點其他的什么

白色適合飛，它做出的翅膀

感覺上更輕一些

冰就是這樣浮出水面的，云也是

白色適合下雪，尤其在黑夜

尤其臟兮兮的冬天

白色適合做糖，也適合做鹽

放入多少，根本看不出來

白色得一個人嘗。白色適合

安靜，適合死亡。唯獨

不適合白色。

那么多白色擠在一起，空空如也

自證

滿是瓦礫的世界，決心

用一根火柴修筑一座輝煌的房子

決心，要像露珠一樣

注定會滑進無盡的愛

豎立不朽的雕像

決心在別人的琳瑯滿目中

經營不被理解的寡淡

決心寒酸。兩片枯葉之間

一只皺巴巴的橙子

椅子

為了一個地方能長久空出來

找來最好的木頭，請

最好的匠人

做一把最昂貴的椅子

誰都有坐上去的想法，誰

都不配，甚至光。就這樣

在黑暗里，挑釁般一動不動

等著，把摸到它的人變成瞎子

這樣的工作讓人興奮

一個人，往天空中搭梯子

越搭越高，幾乎就要

退出我們的視線了

從上面看下來

是不是我們也在不斷變小

一根鋼管還在

一層一層往上遞

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從上面看下來，會不會是

一根針，在一群螞蟻的傳遞中

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力不從心

許多角色無須臺詞

電梯或樓道間遇見的

總是鄰居，總得點一下頭

在鏡子里，或

一堆越扯越亂的線頭中

撞見的卻只有

潦草、慌亂的自己

在離邊境線幾十公里的戈壁上

一個來自河南的林沖

曾撞開深夜的風雪

投宿于我們孤兀的燈火

盡管槍已經丟了，他仍是戲中人

仍攜帶著茫茫未知的過往和前程

白鵝

水面已經結了一半冰。另一半

躲進了兩只鵝溫暖的羽毛下

瑟瑟發抖。兩只白鵝

像一動不動的道具

像兩個母親。任憑風，一顆，一顆

解著它們的紐扣

任憑水一點點吮吸它們的潔白

爛柯

無有往來徑。這樣最好

渺無音訊的人

就不是真的失蹤了

尋他無望時也不必再徒勞

他們只是誤入各自的爛柯山

正看著一局棋，或

聽一支山曲，入了迷

管他呢。也算一場造化

不然，多少年之后，當他現身

新的街頭，打問一些過去的人

如果知道我們曾為之哭瞎了眼，為之

死于異鄉的路上。他的余生都會

為若干年前的偶然而悔恨

甚至不敢打量一眼陌生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