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昕琪 東北師范大學
以共生美學與“和”文化理念為出發點,從理論角度探討鄉村設計的創新路徑。透過二者的包容性、平衡性特點,從自然、歷史、文脈及生產等方面對松陽縣村落建設規劃的和諧性進行分析,在對城市建設存在問題的反思中認識到發展要立足于地方特色,并強調建設與生態、文化等的適應性,這對鄉村建筑的規劃與鄉村文脈的延續起到了前瞻性作用。
共生美學是具有辯證性與客觀性特征的哲學觀念。“共生”一詞來源于生物學,原指不同生物之間的一種相互依存、緊密互利的雙向幫助關系。共生美學主張以并行、融合等方式為基礎,在傳統與創新、自然與人類、歷史與現在、實用與審美等關系中尋求共生與統一。
中華民族哲學觀中的共生美學體現出不同于西方工商業文明的農業文明思想。李大釗先生在其《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中將東西方文明歸結為南道文明和北道文明,南道文明即“與自然和解、與同類和解”的農業文明,而北道文明則是“與自然奮斗、與同類奮斗”的工商文明。因東方農耕文化的根深蒂固,大自然之于我們有著特殊的地位,它不是可被操縱的對象,相反是給予人類饋贈的一方。所以,共生美學在我國可謂有較深淵源,而它由自然觀所引發的不同層面的辯證統一思想也在鄉村設計中得到了充分體現。
和,見于《易經·乾卦》中“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的觀念。“太和”又稱“大和”,即天地萬物和諧共存。和,又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理念,它表現出極強的包容性特征,承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社會間的客觀存在性及差異性,追求異質事物間的和諧與統一。
在儒家觀念中,“和”意為“中庸”,講求的是平衡與適度。這種平衡具有動態性,“和”則是這動態平衡狀態的關鍵節點。也可將其理解為“度”,“和”于是就具有了量的性質:不滿則兮,過滿則溢。因此,“和”與“同”是兩種概念,正所謂“和而不同”。雷慶翼曾解釋道:“和是事物矛盾多樣性的統一、平衡和協調狀態。”在保留事物個性的基礎上實現“和”。而“同”則排除了差異性,是對矛盾對立統一哲學觀念的背離,從而造成“同則不繼”的局面。道家對于“和”的理解在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從而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道家思想觀念認為萬物皆處于天地之間,而天地則是由陰陽二氣構成的。正如《道德經·四十二章》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生即為陰陽之和,人與自然皆是在陰陽之氣中生成的,因此二者應達到統一、和諧的狀態。
和,意味著包容與適度,包容即萬物共生共存,聚焦的是生存性;而適度是指對量的把握,關注的是平衡性問題,兩者的融合是對共生美學的理性闡釋。
松陽縣依山傍水,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然而勞動力的大量流失以及經濟發展的不景氣致使這個如田園詩般愜意的鄉村失去了往日的風貌。2013年,松陽縣政府開始大力保護傳統村落,致力于重現“惟此桃花源,四塞無他虞”的盛況。
松陽縣是全國重點產茶縣,茶樹種植時間為早春和初冬,每年清明節前為采茶季。勞動力的涌入暴露了大木山茶園缺乏休憩場所這一弊端,為了彌補基礎設施的不足,DnA建筑設計所計劃修建竹亭以滿足采茶工人的休閑娛樂需求。茶園竹亭以原竹作為建構材料,究其原因可概括為兩點:一方面,“取之于自然”。松陽縣盛產竹子,以竹為材料,既可降低生產成本,又能因地制宜,打造別具風格的“生活娛樂角”。另一方面,“用之于自然”。用原竹搭建使竹亭與茶園能更好地融合,從而使整體自然風貌不被破壞,它體現的是適應生態的設計思想。同時,每個立柱頂端的第一個竹節都帶有孔洞,以便雨水的排出以及捕捉茶園中的風向,由此,竹亭雖為人造,但卻可以成為生態循環的一部分,從而緩解生態壓力。竹亭采用四面鏤空的建造形式,打破了傳統建筑思想,并加強了人與自然的溝通,使采茶工人和村民能更好地感受自然的饋贈。
不論是竹亭的建筑材料還是建筑理念,皆反映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思想的重要性。辛勤采摘的采茶工人、扎根于此的村民都可在這一隅之地體會“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人與自然的和諧體現在兩個方面:建筑風格和建筑思想。于建筑風格,融入自然的樣式不顯突兀,宛若土地天然孕育般生長,使人們靜心沉醉于其中。而共生的建筑思想表達了人們返璞歸真的愿望,設計師只有尊重自然才能設計出立足于自然的建筑。

圖 竹亭(圖片來源于網絡)
樟溪鄉興村保留了具有百年歷史的古法工藝制紅糖的傳統產業,縱使眾多樓房導致村落風貌受到破壞,然而傳統的紅糖制作工藝和木偶戲表演傳承了村落的文化脈絡,人文傳統的興旺仍可以給村莊建設帶來新的啟示。紅糖工坊是兼顧生產功能和文化功能的建筑,空曠開放的空間使生產現場如同表演舞臺一般極具觀賞性。根據季節的不同,工坊的功能也不同。秋冬是紅糖生產制作的季節,一到秋冬時節,就會上演一出生產勞作的“好戲”。在此期間,工坊分為堆放區、生產區等,環繞這些區域而建的走廊成為參觀生產過程的“觀賞區”,人性化的空間布局方便了村民勞作,這種設計思路的最終落腳點就在于滿足作坊的最大功能——生產。而在非生產季節的春夏,工坊轉為可供村民娛樂休閑和展示文化的平臺,木偶戲表演在此拉開帷幕。工坊的交錯使用使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利用,發揮了其促進經濟發展和文化傳承的雙重功能,村民既能在生產期間獲得經濟效益,又能在非生產季節享受傳統文化的洗禮。
實用和審美的關系是“用中有美,美不離用”,生產作業中不僅有勞動和收益的“用”,亦有觀賞傳統文化的“美”;木偶戲演出中除了文化傳承的“用”,亦滲透了表演的“美”。《論語·雍也》中有:“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此“文”是指事物的表面形式,而“質”則表示事物的內里,所謂“君子”的最高境界便是“文”與“質”并駕齊驅,其表現在藝術層面上,象征著內在與外在的統一,即實用與審美并存。
面對早已千瘡百孔的村落傳統風貌和傳統民居,村民并無熱情去修復,可見風土風貌的破壞影響了人文情懷的延續。通過對王氏宗譜的整理以及對祠堂的考察,建筑師發現編撰明代《永樂大典》和《太祖高皇帝實錄》的王景正是出生于此,這成為喚醒村民文化自信的利器。王景紀念館最特別之處在于其將17根記錄他重要時期事跡的墻角立柱做成浮雕狀。這些夯土墻是利用當地的傳統建筑手法制成的,一方面是為了將傳統技藝發揚光大,另一方面是出于降低成本的考慮。除去展覽意義外,紀念館廣闊的展示空間還有著濃烈的生活意義,平時作為村民開展集體活動的場所來傳遞情感。王景紀念館之所以被稱為“歷史和現在的共賞”,主要有兩部分原因:從技術層面講,其保留了傳統的夯土墻和浮雕技法,并融合了現當代技術,既延續了文化底蘊,又滿足了建筑需求。從情感方面分析,紀念館真正成為連接文脈與現代生活的紐帶,村民也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交流。
文化自信,指對自身文化價值和意義持充分肯定態度,是對既有優秀傳統文化的堅定與弘揚,同樣它也是連接歷史與現在的橋梁。發展是在傳統的基礎上謀前進,如若徹底背離歷史,就仿佛失去地基的建筑物,搖搖欲墜。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有立足于自己的優良傳統文化才能謀求最大的未來,只有尊重歷史才不會被歷史長河淹沒,只有歷史與現在共生才能攜手前進。
茶室是傳播和延續茶文化的處所,大木山茶室整體呈狹長切面造型,長廊北側的五棵梧桐樹與對面的另外兩棵形成參照,并一同呼應了“共生”這一美學思想。呈對稱式結構的茶室以中部長桌為分界,東西兩側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景致。東邊,是具有抽象色彩的庭院,僅有一棵孤傲站立的樹,面對這樣的景致,飲茶人品的是“自我”;西邊,挺拔纏綿的梧桐群及波光閃爍的水面,呈現出好一幕“綠葉成陰子滿枝”的風光。大木山茶室還有一處十分有趣的設計,其是作為冥想空間而構建的,圓形開口成為取景器,可記錄旭日落陽、四季變化帶來的震撼,在這方寸之地意會自然之道。獨立茶室的魅力在于它的融合性:現代化的混凝土建筑、令人如癡如醉的山水景致、引人沉思的詩意庭院,靜坐于此啜飲一杯,便可體會到沉思與致遠的哲學思維。
“圓融合一”是對人道、禪道與天道的整體把握。人、自然與社會是共生于同一宇宙磁場中的,三者形成互利共生、彼此制衡的生態關系。猶如馮友蘭先生所闡釋的,人生的最高境界實為天地之境,這是超越自我以通向無限,即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大木山茶室為我們創造了一處體驗宇宙意境的好去處,在這樣一座融現代、自然、安定為一體的復合空間內,觀者的精神境界順著幽遠的長廊小道不斷深入。
固定化、程式化、模式化成為城市建筑被詬病之處,違背“和”的城市設計日漸暴露出其問題所在。而今,承擔著鄉村建設重要任務的設計師則應該從中吸取經驗教訓,避免再次陷入困境。
“和”文化承載著重續鄉村文脈的使命。古老建筑的意義已超越其本身的存在,它內在的靈魂和內里的文化價值更值得深究。當代城市面臨的困境提醒我們要以思辨的方式去改善和彌補,建筑設計和規劃要遵循生命共同體的理念。一座建筑就是一部史書,建筑形體本身是記錄了歷史和文化發展脈絡的載體。鄉村是一片凈土,巧妙運用“和”的共生理念并以此賦予建筑新的生命力,使得鄉村文脈綿延不絕,做好傳統與現代的銜接,這是每位設計師的使命。
“和”文化背負著保護綠水青山的重任。真正的發展不應該是單方的,而是“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這體現在共生美學與“和”文化中便是對自然的敬畏。人們生長在綠洲而不是鋼筋混凝土中,應對自然持有敬畏之心。近年來自然災害頻發,人們不應只是傷痛,更應該從中反思。這個社會需要干云蔽日的現代建筑,也需要煙波浩渺的秀麗鄉村。“和”意味著天人共存,順應自然、保護自然便是對這一理念最好的詮釋。
“和”文化沿襲了“思、雅、樂、逸”的生活理念。當今,人們處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消費社會,一個信息泛濫的新媒體時代,更要避免陷入消遣性和消耗性的漩渦。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其建設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人”。當代設計倡導以人為目的,但當我們轉換視域后會發現,并不是“人在中心”,而是“人被物所包圍”,正如讓·鮑德里亞所定義的“官能性的人”——人生產了物,然而卻跟隨著物的節奏生存。“思、雅、樂、逸”是2019年由廣交會展館提出的一種生活理念,其本質歸根結底是“和”,即與生活和解,與自己和解。
從社會發展趨勢看,基于共生美學理念的鄉建設計正茁壯成長。共生的兩者可以是人類與自然、理性與感性、審美與功用、歷史與現在及其他一切可平衡選項,共生是兩者博弈的結果。這樣的理念與儒家、道家等思想觀念不謀而合,其概括起來便可用“和”字形容。鄉村設計正處于發展時期,對此,“和”理念的綜合運用體現了設計美學的適應性,而在這種觀念的指導下,鄉村將會邁向更為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