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杕

人類工業文明的啟動和大航海時代的開啟幾乎同步,因為在傳統工業的時代,海運能極大降低物流成本,從而讓資本獲得更多的利潤。
時至今日,全球絕大多數經濟體地理的經濟中心地帶,多半位于臨近海洋的位置,中國也是。一組數據最能說明問題:截至目前,我國東南沿海5省市(福建、上海、江蘇、浙江和廣東)經濟總量占全國1/3以上,財政收入占近四成,在地方對中央財政凈上繳中貢獻近八成,吸納了全國七成跨省農民工就業。
不過,隨著國際貿易形勢的變化、中國經濟步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以及區域協同發展的需要,內循環開始成為一個關鍵詞。
在這個時候,和海運密切相關的另一種運輸方式—內河航運,開始引發了越來越多的關注。比如,有著“現代京杭大運河”之稱的平陸運河已經開工,構想多年的湘桂運河、贛粵運河正開展專項研究等等。
回溯古今,一些洞見大勢的城市很可能看到了契機。
中國古代文明的演化,一直都離不開內河航運系統的支撐,這一點,我們不能忘卻。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蓋取諸渙。”這段載于《周易·系辭下》的文字顯示,遠古時代的民眾已很擅長借水之利。
春秋戰國,水上交通則更多為軍事征伐、糧草運輸服務,對應今日江南地區的吳越兩國,更在河網密布的基礎上積極開發河道,打造水運暢通的王國。秦王一統六國后,嶺南還是“徼外之地”,秦為把南越納入帝國版圖,遂在湘桂交界處,開挖國內最早的大型人工運河—靈渠,保障南邊戰線的軍事補給。
但在這時,水運仍然處于大國交通運輸體系的邊緣地位。內河航運的黃金年代,開端于大國政治、經濟重心的分離。
隋煬帝下令開鑿運河,原因不言自明—王朝的政治中心和軍事重鎮都在中原,接近游牧和農耕區的交界,而江南溫暖濕潤,已有“糧倉”之稱,北方政治中心的機構運轉、對外征伐,必然仰仗南方供給。
這樣看來,打造南北向的航運通道,顯然并非外界流傳的單純滿足隋煬帝南下觀花的個人喜好,而是出于加強中央集權,特別是強化朝廷對江南物資控制權的需要。歷時數年,隋朝開鑿的通濟渠、永濟渠、江南河等五條運河,第一次聯系起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過往區域性的航運水道連成了東南—西北向的全國運河網。某種意義上講,大運河作為一條特殊的內河航道,它對中國后世的國家治理模式帶來了極為深刻和深遠的影響。
盛唐進一步完善隋朝運河體系的同時,還構建了成熟的漕運制度,也即地方大規模、有組織地將稅糧等征收到的物資運往京師、邊關等地。直觀來看,漕運制度維系著中央王朝的稅賦供給、經濟平衡,康有為曾形容“漕運之制,為中國大政”。
到了北宋,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寫盡都城汴京的富貴繁華:“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開封的這般奢華氣象,就離不開煙波浩瀚的汴河,源源不斷地將太湖、四川、兩湖的糧食、物資輸送到京城。
元代漕運轉向海運為主、河運為輔的格局,內河航運再次在明代走向鼎盛。盡管不時會有“河海之爭”,王朝最后還是選擇了河運。其間歷代主政者都重視南北河道、漕運暢通,以京杭大運河為核心的航運體系,在明代歷史中留下不可磨滅的一筆。
直到清末輪船的傳入,載重量更大、運行效率更高的交通工具,將海運推向更重要的地位,河運時代逐漸走向海運時代。
但內河航運并未完全過時,到了近代,它與海運聯通,更催生了很多知名的工商業城市。
交通因素,和物流、人流、資金流緊密關聯,一直以來都是城市變遷的關鍵要素。
在以京杭大運河為核心的航運時代,運河沿線就集中了全國大部分的商業中心城市。揚州、淮安都是因水而興的繁華城,還和蘇州、杭州并稱運河沿線四大都市,后來居上的天津,也曾以“小揚州”自豪。
19世紀中后期,開埠通商的沿海、沿江城市崛起。巨輪溯江而上,內陸腹地的經濟作物、手工業品先是集聚在口岸周邊,再沿交通線,和國內國際大市場對接。
工廠、商行在港口城市快速生長,上海、天津、漢口、重慶、南京等沿海沿江城市,不僅成為中國商業和交通最發達的地帶,也是近代工業最集中的地帶。
實際上,近代以來,在中國沿海城市崛起的同時,內河城市并沒有完全衰落,尤其是那些成為鐵路樞紐的內河城市,更崛起為最早的一批工商龍頭。
這些年有關“中部第一城”的爭論不絕于耳,但就經濟實力而言,武漢中部龍頭的地位總是難以撼動。如果比較交通區位,武漢和鄭州條件都不差,前者是九省通衢,更有“東方芝加哥”之美譽,后者身居中原腹地,是一座“火車拉來的城市”。
武漢的略勝一籌,還是源于百年前打下的產業基礎。近代萬噸巨輪可直通武漢,周邊的礦石、煤炭等生產原料都在漢口加工冶煉再沿河運送,“漢陽造”“武鋼”讓武漢成為了“鋼的城”,奠定了江城的工業基礎,挺起中部“龍頭”工業的脊梁。鄭州則依靠鐵路轉運棉花,發展紡織業,一舉晉升全國六大紡織基地之一。
工業基礎一輕一重,賦予了兩城不一樣的原始積累。武漢也很會審時度勢:時至今日,武漢的鋼鐵業產值比重已經不到6%,江城轉而利用重工業的基礎、港口水運的優勢,轉型成為車之城、芯之城。2021年,武漢的工業增加值還近乎鄭州的1.4倍。
但就像當年的鐵路威脅內河運輸一樣,在信息產業崛起的時代,空運也成為了新的變量。比如,有數據顯示,全球貿易中航空運輸的貨物重量不到總重量的1%,卻占據了全球貿易總值的40%。所以,不少城市更熱衷于爭奪機場,而非打造港口、航道。
西部中心成都的強勢突圍,就是個典型例子。過去都說蜀道難,1997年重慶直轄、川渝分家之后,四川更難,便于通航的港口、航段基本歸屬重慶,四川拿得出手的港口瀘州港、宜賓港,吞吐量還只有重慶港的零頭,成都離最近的出海口北部灣都有1700公里的距離。
但西部大開發戰略實施以來,成都反而憑借發達的航運交通、建國后搭建的電子工業基礎,相繼吸引英特爾、德州儀器、戴爾等跨國科技巨頭落戶,孕育出西部最大的電子信息產業集群。重慶直轄時,還帶走了四川80%的汽車工業產值和整條汽車產業鏈,但現在成都已經由一窮二白成長為西南“汽車城”。
那么,在現代經濟體系里,內河航運真的已經落伍了嗎?
相比陸運、空運,水運成本低、運量大、碳排放小的優勢很明顯。這里放一個業內耳熟能詳的數據:通過內河運輸一噸貨物的成本大約是鐵路運輸成本的1/3,是公路運輸成本的一半。
節省成本,這一點對運量大、價格敏感的大宗商品運輸來說至關重要,尤其我國農林產品、礦產資源產地與經濟發達區域并不重合,跨區域的國內運輸需求廣闊。
不少人眼里,內河航運總和低端產業緊密綁定,但這樣想的人可能也忘了,對工程機械、汽車及零部件、化工新材料等先進制造來說,水運才是最具競爭力的運輸方式。以近些年發展內河航運頗為積極的湖南為例,無論是工程機械之都長沙,還是我國最大的軌道交通裝備制造基地株洲,向國內城市甚至海外國家交付重型機械、軌道動車時,都還是要通過航運或者鐵水聯運。即使是半導體制造這樣的戰略前沿產業,也要依賴銅、鋁等金屬原材料的供應。
一個國家要有強大的制造能力,必然需要便捷的航運體系支撐。歐洲第一大河萊茵河,流經瑞士、奧地利、德國、法國和荷蘭,不僅是沿線各國的旅游勝地、灌溉水源,更是牽動西歐工業生產的“生命線”。
盡管內河航運在國內有過不受重視的年代,但還是要看到,我國有著全球最繁忙的水路通道,截至2021年底,長江干線貨運量超30億噸,位居全球內河航運首位。航道設施也足夠完善,截至去年年底,我國內河航道通航里程12.8萬公里,其中高等級航道超過1.6萬公里,水運基礎設施總體規模保持世界第一。
只是,要充分發揮航道的經濟價值,基建也還有功課要補:2020年底,我國內河三級及以上航道1.44萬公里,占比僅11.3%,對比世界其他內河航運發達的地區,美國三級及以上航道占比超過60%,德國該比例則超過75%。
基礎設施要完善之外,從整體布局來看,一個大國需要什么樣的內河航運體系?
首先是連線成網,承擔美國內河航運六成以上貨運量的密西西比河,扇形放射狀的水系形態本身就創造了優越的通航條件。美國建國后還打造了錯綜復雜的運河網絡,溝通起五大湖和沿線城市群,不僅極大豐富商品交換、國內貿易,也開啟了中西部的工業化、商品化進程。
目前,我們國內已經形成“兩橫一縱兩網”的內河航道布局,“兩橫”指的是長江干線,西江(珠江水系)航運干線,“一縱”指的是京杭大運河,“兩網”指的是長三角和珠三角兩個高等級航道網。但我們也能直觀看到,航運大動脈基本以東西向為主,南北向的主航道只有京杭大運河。
所以,2021年初發布的《國家綜合立體交通網規劃綱要》就提出,到2035年,要最終形成“四縱四橫兩網”的總體布局。南北向的航道線明顯加密,京杭運河之外,還要開辟江淮干線、浙贛粵和漢湘桂三條跨區域水運通道。
值得注意的,是浙贛粵、漢湘桂水運通道對中西部省份的意義。一方面,水運通道可以帶來產業鏈的上下游分工和產業的梯度轉移。比如,浙贛粵通道打通之后,廣東的紡織服裝、偏勞動密集型的電子信息產業,可以轉移到江西,江西的有色金屬業可以深度融入浙江的新能源產業鏈。
另一方面,新的南北水運通道,能為中西部打開更近的出海口。一直到今天,中西部省份要走水運出海,基本還是依靠東西向的長江和西江水系,但縱向通道打通后,江西、云貴川區域出海的距離就能大大縮減。在生產要素依然是全球化配置的今天,更高效的河海聯運,就是中西部留下制造業的一大“利器”。
在可見的未來,內河航運不但不能被歸類于傳統落伍,反而有可能成為延續中國制造業比較優勢,促進區域協同發展的“黃金水網”。
作為一個大國,中國的經濟地理,必然達海,還要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