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中國新詩理論的話語體系
誕生已經超過百年的中國新詩,現在幾乎還是游離于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文化生活之外。初期新詩致力于爆破,現在回頭看去,這種爆破是必須的,又是粗放的。連同我們民族的傳統詩學的精華也成了爆破對象,這就必然給新詩留下了“先天不足”“漂移不定”的禍根。許多誕生之初就出現的爭議,至今仍然困擾著新詩。新詩必須面對這些周而復始的話題進行辯證反思,拒絕劍走偏鋒,努力構建中國新詩的話語體系。新詩的第二個百年的美學任務應該是“立”,推出中國新詩理論的話語體系。新詩的第二個百年的重頭戲應該是“立”。
作為中國詩學的現代形態,中國新詩理論的話語體系建設離不開對中國傳統詩學的批判繼承。初初看去,中國傳統詩學似乎只是零散的詩話,其實它擁有一個潛在的全面的豐富的理論框架,是從詩的內部產生、貼近藝術本質的理論。中國新詩理論的話語體系應該對它進行現代化處理,然后從這里出發,守“常”求變。西方現代詩學也是中國新詩理論話語體系的一個來源,但是必須經過本土化處理。必須明白,中國傳統詩學和西方詩學有許多區別。中國傳統詩學是運用前邏輯的藝術,喜歡運用類概念,注重領悟性、整體性、經驗性;而西方詩學則是運用邏輯的科學,喜歡運用純概念,注重分析性、抽象性、系統性。中國傳統詩學注重對幾千年詩學遺傳的“通”,而西方詩學則往往主張“從零開始”。所以,對西方現代詩學的本土化處理是必要前提,這樣才可言借鑒。
詩與散文的界標:體驗性
從審美視點來說,散文的視點偏于繪畫,是外視點。外視點文學具有人物化、情節化的傾向,作家把他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在作品里還原為外部世界。因此,小說、戲劇、散文所講的故事不是實有之人,卻是應有之人;不是實有之事,卻是應有之事。《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雖然只是作家虛構的人物,卻使讀者相信他和她的真實存在,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從“滿紙荒唐言”中去體會“一把辛酸淚”。散文作家往往采用不在場的敘事策略,回避直說,把對外部世界的審美判斷淹沒、融化在他所創造的審美世界中,淹沒得越深、融化得越徹底越好。相反,詩的視點偏于音樂,是內視點。文善醒,詩善醉。詩遵從的是心靈化的體驗方式、心靈化的藝術思維與審美選擇。詩人的創作狀態是“肉眼閉而心眼開”,得于心而忘于形。詩總是盡量去掉客觀性,盡量增加主觀性;詩總是盡量去掉可述性,盡量增加可感性。詩人的體驗不是淹沒、融化在敘述里,而是把外部的客觀世界吸收到、融化到主觀的內心世界來,讓它分解、提升起來、凈化起來,然后直接說出來。詩不是觀,而是觀感;詩不是情,而是情感;“感”就是詩人的審美體驗,這就是詩的直接內容。
化事為情,升情為感
詩不是敘述的藝術,詩是體驗的藝術。詩化客觀為主觀,化事為情,每一首詩都是詩人心靈的公開展覽。散文使用形象和圖畫表現自然中的形象和圖畫,詩則使用形象和圖畫來表現不具象的、構成人性內質的情感。不但抒情詩,就是敘事詩在敘事時也從不糾纏于“事”,而是繞著“事”走,跳著“事”走,從不留戀“事”本身。古詩名篇《木蘭詩》只用了三十個字表現木蘭十年的代父從軍的戎馬生活:“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然而,在“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裝”這些情重的地方,《木蘭詩》就走彎路、繞圈子,因為這是詩。
只是情,還不是詩,原生態的情只屬于個人所有。詩人的美學使命是詩化處理和藝術加工,讓“情”上升到“感”,“感”就是詩美體驗,歌唱著的詩人和歌唱者本人既有緊密聯系,又有美學區別。既是詩人,就應當不只是充當自己靈魂的保姆,更不能只是一個自戀者。詩人傳達的詩美體驗要獲得高度的普適性,為讀者提供從詩中找到自己、了解自己、豐富自己、提高自己的廣泛可能。艾略特在他的著名論文《傳統與個人才能》里說:“藝術家越是完美,那么在他身上,感受的個人和創造的心靈越是完全地分開。”從“事”到“情”,從“情”到“感”,就像德國作家讓·保爾·里希特所說,“創造者最后成為自己的創造品”,這就是一首詩誕生的完整過程。
避俗
對于詩,重要的,不是客觀世界本來怎么樣,而是在詩人看起來怎么樣。由于這個“直接性”,詩人自己就是自己的書寫的對象。詩總是和詩人個人的身世、遭際、個性非常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但是詩的價值又并不全在詩人的身世中。有貴氣的詩才擁有藝術的力量,去升華人們的現實世界,凈化讀者的心靈世界。所謂詩的貴氣,就是詩的純凈與升華。詩抒發的是藝術情感:經過淘洗、提高的公眾情感,而不是原生態的私人情感。關于個人身世的瑣碎情感不具備入詩的資格。以自己的獨特嗓音唱出與眾人相通的人生體驗,言人之難言,言人之未言,言人之不敢言,讀者才可能有認同感、歸屬感,在讀詩中進入響應狀態。如同詩人要有入世的熱情一樣,詩人也要有出世的智慧,所謂“有第一等襟抱,才有第一等真詩”。對于滾滾紅塵,詩人要給予詩的觀照,詩的提升,從共同經歷中找到自己的“個別”,從歷史進展里抽出個人的角度。敬畏人性的純凈,傾聽內心的聲音,尋找詩的品位,在世俗世界、功利世界里和讀者一起尋找詩的境界。
文明與原始
詩人是文明的“原始人”。與同時代人相比,詩人更文明,又更“原始”。詩人比同時代人更文明,這自不待言,因為詩人應該是民族的智慧和時代的良知。詩人比同時代人更“原始”,是指他進入創作過程后的前邏輯心態。這種前邏輯心態,使得詩人此時似乎是來到世界的第一個人,他用驚喜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四周,給世界萬物命名。他似乎不懂得人們習以為常的基本常識與邏輯,而是對生活作出不同凡響的新奇領會與感應。詩人見到的世界是心靈的太陽重新照亮的世界。
地氣:生命力
詩要接地氣。詩人要有入世的熱情,就像無錫東林書院的那副對聯說的那樣:“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要有深入現實世界和內心世界、把握時代精神和人性精微的接通地氣的熱情與能力。地氣,即詩的生命力。中國詩歌從來崇尚家國情懷。氣不可御的李白,沉郁頓挫的杜甫,純凈內向的李商隱,哀婉悲痛的李煜,筆墨凝重的蘇東坡,愁思滿懷的納蘭性德,雖然他們的藝術個性相距甚遠,但是他們的詩詞總是以家國為本位的。他們對個人命運的詠嘆和同情,總是通過某種渠道和對家國興衰的關注聯系在一起的。“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是古詩發展的一個規律。在創作過程中,詩人必然尋求審美靜觀,他走出世界以觀照世界,走出人生以觀照人生。沒有“走出”,沒有審美距離,就沒有詩美體驗,也就沒有詩。但這是創作狀態。“走出”之前,卻有“走入”;“出世”之前卻有“入世”,不然就沒有優秀的詩。玩世玩詩、個人哀愁之作在中國不被看重,中國詩歌的評價標準從來以匡時濟世、同情草根的詩人為大手筆。這是中國詩歌的一種“常”。在現代社會,盡管現實多變,藝術多姿,但這個“常”是難以違反的。個人瑣事、杯水風波總有局限,如果在這方面“反常”,詩歌就會在現代中國喪魂落魄。接地氣的詩才可能擁有廣泛的人氣和民族詩歌的底氣。
詩與散文的界標:音樂性
許多搞理論的人總是講,詩與散文在語言上的根本區別在形象性和精練性。其實,形象性和精練性,這些是任何一種文學樣式都在追求的目標,并非詩歌獨有。唯有神圣的音樂性把詩和散文分別開來。內外節奏就是音樂性的基礎,散文是無節奏的語言,音樂是無語言的節奏,詩是有節奏的語言。翻開中國古代詩歌史,古詩和音樂的關系從來密切。從古樸典雅的《詩經》和汪洋恣肆的《楚辭》開始,樂府詩、絕句、律詩、詞曲都離不開和音樂的聯姻。從“以詩入樂”到“采詩入樂”再到“倚聲填詞”是中國古詩的音樂性的流變過程。用耳從詩質上去捕捉詩情的音樂性,用眼從詩形上去捕捉詩的音樂性,這是中國詩歌幾千年為讀者造就的審美習慣和審美標準。讀讀倡導“散文美”的詩人艾青的后期作品就可以發現,艾青后期的短詩大都已經變成有韻詩了。他在1980年新版的《詩論》里還加上了一句話,自由詩要“加上明顯的節奏和大體相近的腳韻”,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我認為,這是艾青詩學思想的發展與完善。
新詩的內容必須形式化
新詩之新絕不可能在于它是“裸體美人”。對于詩歌,它的美還在衣裳。新詩的內容必須形式化,“裸體”就不是“美人”了。自由體新詩一定要有自己的文體規范。應當說,沒有文體規范就沒有詩。詩的審美表現力和審美感染力,都與文體規范有關。作為藝術品的詩歌是否出現,主要取決于詩人運用詩的文體可能的成功程度。許多自由體詩人早就習慣了跑野馬,對于倡導詩體重建、倡導形式感和分寸感一概反感和反對,認為這是在妨礙他的創作自由,在給他制造麻煩。野馬拒絕籠頭。但不知他們想沒想過,藝術總是有限制的。藝術的美、藝術家的才華正是在巧妙地運用這種限制中得到發揮的。像現在這樣“撒野”下去,會不會妨礙讀者的讀詩興趣,會不會取消新詩在藝術領域的生存呢?讀者都沒有了,新詩都沒有了,你要那自由有何用。對于詩來說,形式就是內容。沒有形式,就沒有了內容。沒有形式感的人,可以去干別的,但絕對不能做詩人。
詩是情感體驗的演出
詩不是情感的“露出”,它是情感的“演出”;讀詩,其實主要就是欣賞詩的語言。詩人注意傳達什么情感,他同樣注意怎樣傳達情感,注意讓一種情感如何在詩的方式中呈現于讀者面前。用不加提煉的日常語寫詩,是摧殘詩美的最好手段,讀者讀到的不是詩,而是美好詩意的非詩表達。絕對地說,詩就是體驗性、音樂性的詩家語而已,不能體悟、把握詩家語精妙的人不可能是詩人。 當有人請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解釋一下他的一首作品時,詩人回答說:“你們要我做什么——用蹩腳些的語言重述一遍嗎?”弗羅斯特的意思是:詩的語言并不是一般的(蹩腳些的)語言。
外節奏是詩的專屬
節奏是詩與生俱來的特質。從詩歌起源學著眼,詩脫胎于原始時代舞、樂、詩的混合藝術。三者的分離,形成三種獨立的藝術:舞以形體為媒介向具象的時間性節奏發展,樂以聲音為媒介向抽象的空間性節奏發展,詩以特殊語言結構為媒介向具象化的抽象和抽象化的具象發展,但三者都保留了一個共同的要素——節奏。節奏之于詩,如同脈搏之于人,詩的節奏就是人的生活節奏的詩化。
所謂詩的內節奏,就是情緒的起伏形成新詩的內在旋律。內節奏顯然并非詩的專屬,一切文學作品,一切藝術作品,都會有自己的內節奏。戲劇文學的起始——發展——高潮——結局就是內節奏。而外節奏則從來是詩歌身份的專屬,是詩的辨識標志,只有外節奏才是詩與散文的分水嶺。日本學者松浦友久說:“詩最本質的東西在于韻律與抒情。”韻式是外節奏的聽覺化,段式是外節奏的視覺化,它們使讀者產生節律化的審美期待。
外節奏是中國古詩最富成就的一環,又是百年新詩最薄弱的環節,是新詩目前最有待加強的領域。現在有一種貶低外節奏的傾向,說實話,推動這個傾向的詩人中不少人對于自己民族詩歌傳統是比較陌生的。這實際上就強化了詩的散文化傾向,使得新詩丟掉了自己特殊的美,從而丟掉了自己的讀者。
詩的篇幅受限于音樂性
音樂性帶來詩歌在篇幅上的簡約。在德國學者黑格爾的《美學》第3卷中,有一段我以為是很精辟的話:“事件構成史詩的內容,像風飄過琴弦一樣震動詩人心靈的瞬息感覺構成抒情作品的內容。因此,無論抒情作品有怎樣的思想,它不應該太長,往往應該是很短的。”黑格爾這里講的“史詩”是指敘事文學,而詩則是抒情文學。“瞬間感覺”要求簡約篇幅,詩家語的每一個字都要詩人付出很辛苦的勞動,才可能在片言之中有深意,方寸之間見乾坤。在中國古詩中,劉邦的《大風歌》只有三行,荊軻的《易水歌》則只有兩行,但它們都是傳世名作。詩是“空白”藝術,詩甚至不在詩之內,而是在意象之外,筆墨之外,詩之外。“恰似未曾落墨處,煙波浩渺滿目前。”明代李東陽這樣題柯敬仲的墨竹畫:“莫將畫竹論難易,剛道繁難簡更難。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可以說,由于詩歌篇幅的文體規范,詩家語追求的也是這種功力。優秀詩人無不具有把“滿堂風雨”變為“蕭蕭數葉”的藝術手腕。
詩的數學:一與萬
一與萬,簡與豐,有限與無限,是詩家語的美學。詩人總是兩種相反品格的統一:內心傾吐的慷慨和語言表達的吝嗇。從中國詩歌史看,中國詩歌的四言、五言、七言而長短句、散曲、近體和新詩,一個比一個獲得傾吐復雜情感的更大的自由,這樣的發展趨勢和社會生活由簡單到復雜、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遙相呼應。可是從表達著眼,與詩歌內容的由簡到繁正相反,詩家語卻始終堅守著、提高著它的純度,按照與內容相對而言的由繁到簡的方向發展。新詩應該注意這一點,這可是詩歌藝術發展的鐵的法則。
只有自由詩:一種偏枯
自由詩是現代世界的潮流。新詩是現代的產物,迄今的中國新詩史基本可以說是一部自由詩史。可以肯定,中國新詩今后也會一直都有自由詩。不過,自由詩如果真要是詩,就得遵循詩的文體規范。自由無邊,自由出了詩的邊界,和詩也就沒有關系了。而且,打開世界詩歌地圖就會發現,如果一個民族只有自由詩,它的藝術生態就肯定不正常,用何其芳的話說,“這是一種偏枯現象”,這也許正是一個民族詩歌不成熟的標志。
中國詩歌的三千年歷史上,最早興起的是自由詩,但是最有成就的是格律詩。嚴格地說,中國古代詩歌傳統就是格律詩傳統,中國幾千年詩歌培育出的讀者就是格律詩讀者。所以,自由詩基本是百年新詩的單一詩體,這顯然是一個大缺憾,給新詩的發展帶來許多負面效應。新詩百年而仍未在中國大地上立足,不能不說,新詩在詩體上的單軌發展是一個重要原因。廢名當年曾在《新詩應該是自由詩》里宣稱:“我們新詩就應該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容,然后詩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怕別人說我們不是詩了。”這畢竟是新詩早期之論。但有人至今居然還堅持說,“自由”就是新詩的特點,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是詩人的權利,這至少是不負責任之論。閉眼不看新詩當下的困境,閉眼不看詩人當下重建詩體的努力,還固守這種“理論”,還生活在廢名的年代,實在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