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余璇/ 編輯 張正
5 月30 日,財政部發布《財政支持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提出到2025 年,財政政策工具不斷豐富,有利于綠色低碳發展的財稅政策框架初步建立,有力支持各地區各行業加快綠色低碳轉型。2030 年前,有利于綠色低碳發展的財稅政策體系基本形成,促進綠色低碳發展的長效機制逐步建立,推動碳達峰目標順利實現。2060 年前,財政支持綠色低碳發展政策體系成熟健全,推動碳中和目標順利實現。
目前我國綠色金融產品發展狀況如何?“雙碳”目標的提出,為綠色金融發展帶來哪些機遇?本刊記者為此采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教授孟慶斌。
《中國電業與能源》:如何理解綠色金融的定義?
孟慶斌:2016 年8 月31 日,經國務院同意,中國人民銀行、財政部、國家發展改革委、生態環境部、銀保監會、證監會印發《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首次給出了綠色金融的官方定義。《指導意見》明確表示,綠色金融是指為支持環境改善、應對氣候變化和資源節約高效利用的經濟活動,即對環保、節能、清潔能源、綠色交通、綠色建筑等領域的項目投融資、項目運營、風險管理等所提供的金融服務。這是國內迄今為止最為權威的關于綠色金融的定義。
上述表述至少傳達了以下幾層信息:
一是目的,即開展綠色金融旨在利用金融工具,引導金融資源,實現對環境友好企業和項目的支持。其中環境友好即《指導意見》指出的改善環境、應對氣候變化、節約和高效利用資源。
二是支持范圍,即將綠色金融支持的范圍具體界定為環保、節能、清潔能源、綠色交通、綠色建筑等領域。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領域與西方主流國家節能環保領域的重點領域是一致的。
三是金融服務方向,即金融服務包括了項目投融資、項目運營、風險管理等。由此可見,綠色金融并不是為企業簡單地提供融資服務,而是包括了融資、投資,項目運營中的資金流動以及投融資過程中的風險管控,這一系列全生命周期的金融服務。同時,由于金融服務鏈條長、業務廣,單純依靠商業銀行難以實現,中間需要保險公司、證券公司、期貨公司以及其他金融機構互相協同。
《中國電業與能源》:目前我國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等綠色金融產品發展狀況如何?“雙碳”目標的提出,為綠色金融發展帶來哪些機遇?
孟慶斌:“雙碳”目標的提出提高了企業碳排放在企業生產、經營當中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成為企業經營、生產過程中的約束條件。這就促使金融機構在對企業提供金融服務的過程當中,應提高對企業碳排放的關注度,在信貸審核、資金流向監督、風險控制環節將企業碳排放納入考察范圍。
截至目前,我國的金融機構對綠色金融的開展仍處于起步階段,企業和金融機構對綠色金融的關注點仍然集中在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等傳統的債權類金融服務。截至2021 年,從公開披露的數據來看,我國僅有18 家上市公司取得綠色信貸,規模合計不到12 億元,僅占2021 年新增信貸的0.006%。我國綠色債券的發行規模僅有6463億元,占2021 年新增債券發行量的14.8%,說明與傳統信貸和債券相比,我國綠色信貸和綠色債券無論規模還是企業輻射程度,都極為有限。而實際上,綠色信貸的出現由來已久,其歷史可以追溯到20 世紀70 年代在聯邦德國成立的“生態銀行”這樣一家政策性銀行。在進入21 世紀之后,世界銀行下屬的國際金融公司和荷蘭銀行,提出了著名的“赤道原則”,要求金融機構的項目審批過程中,除考慮項目營利性之外,需要綜合評估其環境和社會影響,力求促使項目提高環境和周邊社會友好程度。由此可見,我國目前對于綠色信貸和綠色債券的關注仍然處于與國際接軌的階段。
結合我國發展情況來看,我國區域、行業、企業之間發展不均衡,企業對綠色金融的需求不一而足。由此可見,雖然我國綠色金融起步較晚,但由于企業需求的多樣性,我國綠色金融完全有機會后來居上。具體而言,我國至少可以在以下幾個方向對綠色金融進行探索:
一是直接融資與間接融資相結合,也就是說,在發展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等傳統債權類綠色金融服務的同時,可以考察和探討發行綠色ABS、綠色股權項目。
二是大力探索碳排放的證券化。具體而言,目前雖然我國已經建立起多個碳交易市場,但交投不活躍,參與者較少,究其原因在于碳資產證券化程度較低,導致碳資產定價有效性不足。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入,碳交易市場遲早要與西方接軌,因此,利用當下接軌前難得的空窗期,我國應該積極推進納入資產交易,包括碳資產的證券化和衍生品化,從而使我國有機會借助國內產業齊全、工業生產量大的優勢,在碳交易與世界接軌之后爭取碳交易的國際定價權。
三是通過保險分散企業環境違規風險。在將碳排放等因素納入企業績效和信貸考核標準之后,無疑加大了企業持續經營和盈利的壓力,為了化解這種壓力,就需要保險公司的服務。具體而言,企業可以通過環境責任保險等金融手段規避環保違規對生產、經營的沖擊;保險公司則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慮,對企業的環境效益進行監管。由此可見,保險公司的介入,不但降低了企業自身風險,也通過市場手段部分分擔了政府的環境監督職能,降低了政府的政策實施成本,提高了環保監督效率。
《中國電業與能源》:目前我國綠色金融實踐中遇到哪些難點和挑戰,有何建議?
孟慶斌:綠色金融實踐的重點在于提高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參與度,而其中的難點與挑戰則在于如何建立起一套政府、企業、金融機構之間關于綠色信息披露的共同語言。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銀行等金融機構是否能夠將企業的碳排放能力與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能力納入信貸決策與風險管理中,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能否制定一套科學、合理,不但能夠反映中國國情,還能夠兼容IFRS 等國際機構的相關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準則與碳排放準則。
國際財務報告標準氣候相關披露準則樣稿中,列舉了大多數行業需要披露的涉及氣候相關的會計指標。從行業和指標構成看,國際財務報告標準氣候相關披露準則樣稿中所劃分的行業較為細致,每個行業選定的指標也基本覆蓋行業中涉及氣候的相關指標。然而,依然有如下的不足:
一是會計指標中,大量指標設置是以美國為中心,或者使用了美國為中心的術語。由于我國是發展中國家,處在完全工業化的進程當中。一些以西方發達國家為中心設定的會計指標可能并不適合我國,應該酌情使用,或依照中國的相關標準進行調整。
二是在會計指標中,相當一部分指標涉及工作與功能描述、長期和短期戰略或計劃,以及針對特定目標的績效分析等定性內容。這些非定量化指標缺乏具體披露規范的指引。相關準則制定者應針對每個定性指標,制定出披露涵蓋的內容與范式。
三是行業中涉及氣候相關披露的指標也有待進一步豐富與完善。比如建筑產品及家具行業中,國際財務報告標準氣候相關披露準則樣稿僅列舉了制造業的能源管理(總能耗、電網用電百分比和可再生能源百分比)、產品生命周期環境影響以及木材供應鏈管理。在建筑產品與家具行業,相關產品的制造中會涉及大量塑料、纖維等化工產品,也會涉及化石能源的消耗。因此,在會計指標中也應增加化石能源消耗和綠色材料使用占比等指標。
四是當前涉及氣候相關的會計指標的重視程度有待提高。在企業管理與資本市場中,利益相關者更多關注企業的盈利、成本、負債等財務指標,對涉及氣候相關的會計指標的重視程度較低。需要將氣候相關的會計指標納入企業的綜合評價體系之中,并在資本市場準入、企業績效考核、進出口市場準入中發揮重要地位。只有這樣,氣候相關披露體系的構建才能發揮應有的重要意義。
以上四點不足需要我們在綠色金融體系建設中加以重視,如果簡單使用以美國為中心的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準則,勢必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現象。我們應該在做到將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或納入信息披露作為銀行系統決策的同時,積極參與到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國際準則的制定中,并基于我國經濟發展的特點,盡早出臺適合我國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的相關準則,并積極推動我國準則與相關國際準則的無縫連接,進而推動綠色金融的發展。
《中國電業與能源》:如何讓綠色金融在新能源進入市場化發展新階段發揮更大的作用?
孟慶斌:新能源發展的重要性體現在從經濟效益到能源安全,從產業升級到跨國競爭的各個方面。對我國而言,新能源轉型絕不僅僅是為我國的能源菜單提供一個新的可選項。某種意義上來說,新能源轉型有助于我國擺脫對化石能源的依賴,進而擺脫當下世界地緣政治對我國經濟發展的束縛,擴展我國發展的戰略空間,是事關我國實現大國崛起的關鍵。
對于新能源的發展,綠色金融至少能夠從如下幾個方面提供助力:
首先,通過直接發放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的方式向新能源企業直接注入資金。綠色信貸、綠色債券是綠色金融最為傳統和成熟的業務,其操作流程也為企業和金融機構最為熟悉。但從2021 年我國上市公司的數據來看,我國綠色債券的發行規模僅占2021 年新增債券發行量的14.8%,綠色信貸占比更少,說明我國綠色金融仍處于發展的早期階段。未來,隨著新能源發展的進一步深化,綠色債券類業務需要與時俱進,不斷完善利率定價機制,提高企業認可度,為產業發展提供有效助力。
其次,通過資本市場和金融創新推動新能源產業發展。雖然從2008 年開始,我國新能源行業的發展開始進入“快車道”,但相對于傳統產業來說,新能源產業仍然屬于年輕的產業,相關公司實力相對薄弱,風險較高。另一方面,快速崛起的新能源行業勢必技術更加密集,市場空間更大。從市場特性來說,這類風險更高、潛在收益更大、技術路線更新的產業與直接融資更加匹配。尤其是聚焦于服務科技類公司的科創板和服務于專精特新企業的北交所,有可能為未來的新能源轉型提供更強的助力。除此之外,新能源產業高速發展對資金的大量需求,與新能源投資項目的漫長回收期是存在矛盾的,資產證券化(ABS)業務則能夠有效地解決二者的時間錯配。
其三,積極推動碳金融、碳交易。從本源上講,新能源產業的出現旨在尋求清潔能源,壓降碳排放。我國新能源產業的早期發展受益于國家的巨額補貼,或者說財政政策在產業之間的轉移支付,但產業的成熟和發展只能依賴于市場手段。這個市場當中,碳的交易和定價無疑起到了“紅綠燈”和“調節器”的作用。碳排放的合理定價,有助于引導實體企業和金融機構在新能源和化石能源之間資源投入占比;碳排放的活躍交易,則有助于更加充分地反映各行業、各類交易者的信息和觀點,更加敏銳地反映涉及碳排放產業的發展趨勢。2021 年,廣州期貨交易所正式掛牌成立,其交易資產也將圍繞碳排放及其周邊資產展開。這說明碳交易已經得到黨和國家的重視。未來,隨著相關資產交投的日益活躍,定價效率的逐步提升,其對新能源等實體企業的引導作用必將日益凸顯。同時,隨著我國金融開放程度的逐步提升,我國也有更大的機會掌握相關資產的國際定價權,進而有助于反哺相關企業,尤其是新能源產業。
《中國電業與能源》:綠色金融下一步發展的著力點是什么?
孟慶斌:綠色金融在我國的發展方興未艾,任重道遠,面對千頭萬緒的工作,結合目前我國經濟、金融發展的特點和背景,有以下幾個問題尤其值得重視:
首先,如前所述,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準則與碳排放準則是政府、企業、金融機構,甚至伙伴國家之間的共同話語體系,準則合理能夠有效地解決溝通問題,事半功倍。因此,我們當下的重中之重就是結合我國國情、發展階段,同時兼顧與國外相關準則,科學、合理構建我國的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與碳排放準則,進而推動我國綠色金融的健康、可持續發展。
其次,各監管機構應該雙管齊下,通過合理協調市場化激勵機制與監管手段,提高銀行等金融機構對綠色金融的重視程度。比如,對商業銀行而言,一方面,可以對綠色信貸實行差異化資本充足率、撥備覆蓋率考核,并將此類貸款納入銀行利潤與風險考核的指標體系。另一方面,對于銀行等金融機構,可以適度提高信息披露要求,將可持續發展等信息納入其信息披露的考核因素。
最后,在下一階段的改革開放進程當中,金融市場化改革中的一個重點無疑是利率市場化。在利率市場化定價的情況下,銀行等金融機構可以根據對公司風險的評估設置差別化的貸款利率,有效實現風險與利潤的最優配置。而為了實現利率的市場定價,企業風險的準確計量則是其中的關鍵與核心。
“雙碳”目標的提出,對企業風險的度量提出了新的課題和挑戰。在考察傳統公司財務因素等公司靜態風險的基礎上,加入公司的可持續發展信息能力,無疑能夠更好地反映企業風險的動態演進過程,更加準確地刻畫企業風險在時間上的分布。該目標的實現不僅依賴于科學的風險計量理論,更離不開大數據積累與金融科技工具。當下世界范圍內,只有中國和美國等少數國家擁有相應的數據儲備,而我國政府與企業的數據積累甚至更具優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