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迥的
2013年7月26日,因為一系列的因緣際會,筆者有幸在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區紅河縣阿扎河鄉普春第一次聽到了哈尼族的多聲部民歌——栽秧歌。盡管在此之前,通過閱讀一些文本資料,筆者對哈尼族的“八聲部”民歌已略有所知,也曾學習過一些學界前輩記錄的樂譜。但第一次現場聆聽,還是體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無數個說不清楚是什么邏輯關系的聲部密集地交織在一起,如同一堵巨大的音墻一般把人壓得直想后退。但這巨大的力道并不是聲壓,而是真正的原生民間音樂對我們這些從小受十二平均律訓練的所謂“專業”的耳朵發出的挑戰。此次現場聆聽,更加激發起筆者對栽秧歌的強烈興趣,促使筆者以更加全面而完備的方式,在對其進行記錄的同時,更對其中存在的諸多可能性進行探索。
隨著時代的發展以及學術研究的要求,能夠直接記錄和回放音樂事項的視聽信息并加以解釋的影像民族音樂志成為眾望所歸,逐漸發展為當前中國民族音樂學研究的學術熱點,音樂學人們正在努力開墾這一片嶄新的學術天地。筆者不揣冒昧,嘗試以自己的全程實際操作,做一個影像民族音樂志的攝錄、研究實驗,而實驗的對象則選定了之前聽得“三月不知肉味”的哈尼族“栽秧歌”。筆者深知,影像民族音樂志是當前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新方向,可參考的案例不多,無細致規范可循。因此,力求從影視人類學記錄片中借鑒其視頻拍攝、剪輯技巧,并從電影錄音師的同期錄音(Synchronization Recording),音樂錄音師的工作室錄音(Studio Recording)、現場音樂錄音(Acoustic Recording)以及擬音師的實景野外錄音(Field Recording)中借鑒音頻錄制技巧;從音頻后期制作中借鑒數字音頻剪輯、頻譜分析、混音等技巧,并將之有機整合起來,探索一條最適合民族音樂學學者的影像民族音樂志研究之路。
此外,哈尼族多聲部民歌現在正在籌備申報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無論最終是采取獨立申報的方式抑或是聯合申報的方式,如果筆者對哈尼族多聲部民歌的主體“栽秧歌”的影像民族音樂志研究,能夠對該申報工作做出一點貢獻,那就更是令人欣慰。
在2013年7月至2018年4月近五年的時間中,筆者赴云南哀牢山及周邊地區進行田野調查共八次。在田野工作的過程中,筆者對哈尼族栽秧文化的背景資料進行了整理,同時對哀牢山地區栽秧歌的傳承現狀做出了觀察。結合歷史文獻和田野工作,對哈尼人栽秧的起源、栽秧歌的起源,演唱栽秧歌的原因,以及栽秧歌的嬗變進行了研究。
哈尼人世世代代都是稻作民族,在有據可考的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中,哈尼人的整個生命軌跡程都與梯田為伴、與梯田共生。“梯田稻作, 是哈尼族傳統文化賴以萌芽、生長和構建的本根。節日慶典是哈尼族傳統文化賴以延續展現的主要載體。哈尼族的節日從根本上從屬于梯田稻作禮儀, 它既是世俗的節日慶典,又是梯田稻作禮儀。同時, 每一個節日活動既標志著上一階段梯田耕作程序的終結, 又意味著下一階段耕作程序的開始, 其實質就是不同季令梯田耕作程序的轉折點”。哈尼人通過完整的梯田禮俗,展現了其“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并充滿智慧地把無形的意識形態凝聚在有形的生活秩序中,從經過幾千年積累的豐富的農事生產經驗中總結出一套實用的梯田歷法和禮俗,而“栽秧歌”,是哈尼人整個梯田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根據哈尼族音樂理論家白學光老師于2007年以前的調查,“哈尼族多聲部音樂或多聲部民歌, 主要流傳在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境內的紅河、元陽、綠春三縣交界的紅河縣阿扎河鄉、元陽縣的沙拉托鄉、綠春縣的戈奎鄉這片區域, 當地人叫白納咪宏(白納地區)”。哈尼族本身沒有文字,其歷史、文化、習俗都通過口傳古歌流傳,如《阿培聰坡坡》《窩果策尼果》等。
結合田野調查、訪談整理以及哈尼族口傳古歌《窩果策尼果》(即“古歌十二調”)的研究,筆者了解到的哈尼人唱栽秧歌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首先,哈尼人祖先“哈寶吉收”聽到栽秧的水聲心情愉悅,故而歌唱,后人效仿,形成傳統。其次,由于栽秧的時候男人主要負責秧苗的分配和犁田,所以男人的穿著一般都是破舊的,女人們擔心男人會很傷心,怕男人的魂魄跟隨著梯田里的水流走,所以唱歌是為了給男人叫魂。第三,他們認為如果栽秧的時候他們不唱歌那么今年的稻谷不會飽滿,大家就會餓肚子。
由此可見,栽秧歌是哈尼梯田稻作文化的產物,在哈尼人心目中,她是有神性的,似乎不是一般的“田秧山歌”,更不是情歌,其性質更接近帶有宗教色彩的儀式音樂。
1.計算機輔助記譜分析
筆者通過上述田野工作,取得了多個版本的品質較高的哈尼族“栽秧歌”的音視頻素材之后,使用多種技術手段,對栽秧歌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和研究。雖然筆者并不認為五線譜是一個精確、科學、全面的音樂符號系統,但它畢竟是最為通用的平面音樂語言,因此,對哈尼族“栽秧歌”的記譜必不可少。
因為“栽秧歌”的聲部排列極其復雜,為最大限度地避免誤差,保證記錄的精確性,筆者首先使用了德國Celemony Software GmbH公司出品的Melodyne 軟件對哈尼族栽秧歌進行了音頻分析。
Celemony Melodyne本身是一個音高修正軟件,用來在音頻后期工作中調整錄制好的人聲或者樂器的音高,主要用途通常是在商業音樂制作過程中把一些演奏或演唱得不準的音后期調整準確,以節省大量重新錄制的時間和經費。但是筆者在研究和實踐中發現,Celemony Melodyne對音樂音頻基音的提取能力十分強大,尤其是最新版本的Melodyne DNA,已經可以做到對音樂中多個聲部同時提取。
筆者將Celemony Melodyne以插件方式插入Cubase Pro軟件栽秧歌音頻所在音軌的Insters Slot 1, 然后對栽秧歌進行了音高識別,效果如下:
如圖1所示,圖中圓柱狀的音頻塊是每個樂音的基音所對應的鋼琴鍵位,每個聲部每個音符的音高、開始點、時值都以圖示的形式標識了出來。從這張圖示可以看出,這很明顯是一個多聲部音樂片段,且聲部的排列比較復雜。
2.識別結果轉換
然后,筆者將Celemony Melodyne的識別結果轉換成了通用MIDI格式,并重新將此MIDI文件導入到數字音頻工作站軟件中,成為一個與波形音軌對應的MIDI音軌,效果如下:
隨即筆者打開Cubase Pro的樂譜窗,得到了Celemony Melodyne自動記錄的樂譜:

圖3 Cubase Pro 軟件截圖
看到樂譜之后,筆者隨即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可能是因為哈尼族的音樂不符合Celemony Melodyne音高識別算法設計所偏向的西方流行音樂的常規,Celemony Melodyne的識別出了偏差,把一些聲部的高頻的泛音識別成了基音,并記錄了下來。
3.人工校正
如圖3樂譜第三行所示,高音的音域已經超出了人聲的范圍,可以確定是Celemony Melodyne的自動識別出現了錯誤。筆者回歸傳統的記譜方式,用聽音記錄的方式對音頻和樂譜進行了細致地校正,發現除了記錯了一些聲部之外,Celemony Melodyne還發生了一些漏記的情況,筆者隨即給予了人工修補,并使用更為專業的打譜軟件西貝柳斯(AVID Sibelius)對樂譜進行了重新排版,效果如下:
譜例1.栽秧歌第一句(筆者根據普春羅么新寨的田野錄音記譜)


為了得到視覺效果較好、譜面較干凈的樂譜,筆者不得不對各聲部的音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量化(Quantize),這其實也說明了樂譜這一帶有明顯“預格式化”的記錄方式對于音樂記錄的局限性:在記譜的時候,由于樂譜本身對其所能夠記錄信息的限制,我們傾向于記錄那些容易使用樂譜來記錄的內容,而有意無意地忽略那些存在于音頻中,但是無法或是比較難以使用樂譜進行記錄的內容。
從樂譜上可以看出哈尼族栽秧歌帶有較為明顯的“一領眾和”的特征。但是合唱的部分各個聲部的進入、退出以及旋律、節奏都帶有較強的隨意性。除此以外,筆者認為更加值得注意的是,栽秧歌的調式調性和聲部排列的邏輯問題。
為了對此段音頻進行更為精確的分析,筆者使用了SpectraLayers Pro 5.0頻譜分析軟件。
SpectraLayers Pro是一個著名的頻譜音頻編輯器,最初由Sony公司旗下的Divide Frame開發,并于2012年7月發行。2015年德國的Magix公司收購了這款軟件,并于次年發布SpectraLayers Pro 4.0版本。筆者目前使用的是這個軟件的5.0版。SpectraLayers Pro本身是一個具備多種功能的聲音創作工具,但在本文中,筆者主要使用的是它利用快速傅里葉變換(Fast Fourier Transform, FFT)算法將數字音頻轉換為獨特的多維音頻視覺數據的功能,從而將筆者影像民族音樂志中的田野音頻資料轉換為詳細的可視化文檔進行分析。
為了在有限的屏幕顯示范圍內更清楚地看到各個頻段的頻譜,筆者先使用Cubase Pro軟件將“栽秧歌”音頻素材的立體聲波形文件轉換成了單聲道波形文件,然后導入SpectraLayers Pro進行分析。

圖4 SpectraLayers Pro頻譜分析
如圖4可見,除了一領眾和的形式,合唱部分各個聲部的音程排列有著較強的隨機性,且在大多數時候并不具備和聲的功能性。這就是幾乎所有現場聆聽過栽秧歌的人都曾感受到的那種“音墻”感覺的原因。
再結合樂譜進行分析,在合唱的樂段,經常出現大二度加小二度(近似于十二平均律)的密集排列(譜例2),當演唱者人數眾多的時候,這面“墻”更加密不透風。
譜例2.合唱的段落經常出現大二度加小二度的密集排列(筆者制譜)

在2013年的第一次田野調查中,筆者曾與時任臺灣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院長錢善華教授就這個問題進行過討論。錢教授是著名的民族音樂學家,對臺灣原住民音樂有非常深入的研究。他的看法是,如果按照目前音樂學的常見的Monophony(單音音樂)、Polyphony(復音音樂)、Homophony(主音音樂)、Heterophoney(支聲復音或異音)四分法,他不是很確定哈尼族多聲部民歌到底應該歸于哪一類,也不是很確定是不是應該使用“多聲部”這個詞來稱呼哈尼族的栽秧歌。換句話說,他不是很認同哈尼族的復音音樂是傳統意義上的“多聲部”的概念,而是更傾向于呼吁學界使用一個全新的名詞來稱呼這種音樂。他說:
非常高興能夠來到哈尼族居住的地方,我是做音樂研究的,我對音樂這一方面有很多的感想。在此我做一個簡單的建議:我們昨天晚上聽的哈尼族民歌我很希望這個名稱可以重新定義,最好看看是否可以用上哈尼族自己的一個稱謂與漢語的結合提煉出一個名詞出來代表昨天晚上我們聽到的哈尼族的那種音樂,不要用一個很通俗的名字,需要用一個很有特色的名字讓人聽到這個名稱就能知道是哈尼族的這個民歌。
在田野調查結束后回到昆明進行的另一次研討會中,錢教授將哈尼族栽秧歌與臺灣原住民的多聲部音樂進行了比較,但是對栽秧歌的分類也沒有做出最后論斷。




圖5 錢善華教授的PPT文檔
1.視頻分析——回看中的發現
在筆者2014年4月21日于切龍中寨現場拍攝的栽秧歌視頻資料中,有這樣一個場景:栽秧儀式行將結束之時,所有的男性成員手持樂器站到田埂上,與還在栽秧的女性成員合奏合唱。
在對該段視頻的回放研究過程中,筆者發現了一個在田野工作中未及發現的現象:在合奏的過程中,三支笛子所吹奏的內容與小三弦、合唱等其他聲部在筆者聽來并無關聯,仿佛在“搗亂”一般。這一有趣的現象引起了筆者的關注,繼而引發了筆者對于哈尼人音樂觀念的一些猜想。

圖6 筆者所拍攝視頻的截圖

圖7 Celemony Melodyne軟件截圖
2.專家的指點
依據影像民族音樂志“記錄一切”的方法,筆者有非常全面的田野資料可以呈示給各路專家并與他們進行探討。從第一次田野調查工作完成之后,筆者曾多次帶著自己采集的“栽秧歌”音頻、視頻資料向專家、前輩們請教,先后拜訪了:樊祖蔭、趙塔里木、陳銘道等先生,老師們從不同的角度對筆者給予了指點,并熱情鼓勵筆者繼續認真分析、深入調查、努力鉆研。
2014年10月,美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安東尼·西格爾(Anthony Seeger)教授來京參加太極傳統音樂獎的頒獎大會,會議之余,來到筆者家中品茶。西格爾教授是筆者的學術偶像,他的《蘇亞人為什么歌唱》也是目前民族音樂學子們必讀的學術樣板著作,因此,筆者絕不會放過這次能夠向他當面請教的珍貴學術機遇。
茶過三泡之后,筆者為西格爾先生播放了此前在普春拍攝的“栽秧歌”的田野視頻資料,西格爾先生大感興趣,聽得非常入神。筆者趁機問了他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您是否認為這是多聲部民歌(筆者當時的用詞是polyphonic folk song)。第二個問題,您對這幾個“搗亂的笛子”怎么看?
西格爾先生很快地回答了第一個問題:在我看來,這些音樂當然屬于多聲部(Polyphonic),既然不是單聲部(Monophonic),那就一定應該屬于多聲部(Polyphonic)。對于第二個問題,他沉吟了一會說:在我看來,在這個時刻,笛子的出現可能比用它來演奏什么更為重要。然后又補充說:我記得北美洲的黑足印第安人(Blackfoot Indians)的音樂中也有類似的現象。
因為西格爾先生此來志在品茶,筆者也就不好再纏著他多問。但是他對兩個問題的回答,一直在筆者的腦海中縈繞不去。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筆者繼續反復回看分析之前拍攝的素材,在2014年4月21日于切龍中寨拍攝的另一段視頻資料的15分05秒處,又有新的發現:
在這個場景中梯田中的女性正在一邊栽秧一邊唱著栽秧歌“依瑟瑟”,而旁邊地塊的女性已經完成了栽秧,開始唱起了“作一作”。兩首歌碰撞在一起,又都非常自然地持續著。田中載秧的人繼續唱著悠揚的“依瑟瑟”,而田梗上的人一邊走一邊唱著歡快的“作一作”,兩群人就這樣各唱各歌,都沒有要向對方妥協的意思。這時候,更為有趣的事情發生了,走在隊伍最后的兩個人竟然開始唱起了“擁軍花鼓”,于是,三個不同的曲調在同一個時空縱向疊置在了一起(見圖8)。

圖8 筆者所拍攝視頻的截圖
筆者在回放中發現,由于這次的音頻素材的頻率構成更加復雜,Celemony Melodyne在識別的過程中漏記的音符更多,尤其是音頻最后的部分,三個聲部同時演唱,且節奏、節拍、調式、調性都具有較大隨機性。為西方流行音樂多聲部識別設計的Celemony Melodyne DNA算法遭遇到極大挑戰。故此,筆者再次借助SpectraLayers Pro軟件的快速傅里葉變換功能對此段音頻素材進行分析,效果如下:

圖10 SpectraLayers Pro軟件截圖
從SpectraLayers Pro軟件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出,此段音頻素材開頭部分上下跳躍幅度較大的頻率是樂作“作一作”的旋律,從大約第5秒開始的長音是栽秧歌“依瑟瑟”的旋律,可以看到在“依瑟瑟”進行的同時,“作一作”的旋律仍然在“依瑟瑟”長音的背后跳躍著。從大約14秒開始,“擁軍花鼓”的后半段“豬呀,羊呀,送到哪里去”的旋律開始進入,并與之前的兩段旋律縱向疊置在一起。
這個奇特的音樂現象,其實筆者在當時是有所感覺的,因為攝影機捕捉到筆者隨口感嘆了一句:“這里面還有革命歌曲!”。但是在繁忙的田野工作中,筆者當時實在無法及時把這種感覺使用文字記錄下來,以至于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未能把這首革命歌曲的出現與哈尼人對音高、對歌曲、對聲部的概念結合在一起思考。
3.進一步的案頭工作與思考
通過田野調查和進一步的案頭工作,筆者了解到哈尼族的一些風俗習慣和思維方式。在哈尼人的意識里,稻谷多子,因此屬于陰性,只有女性才可以進行栽秧工作。女性栽秧的時候男性在旁邊抽煙唱歌并非是因為他們游手好閑,而是因為他們沒有栽秧的資格。
哀牢山哈尼族的男女分工非常明確,男性在的社會中承擔祭祀議事、犁田耙地、伐木采石、夯墻建房等對外和重體力農活。女性則擔任家庭祭祀、插秧收谷、做飯洗衣、紡線織布等家庭內部事務和相對較輕的農活。但是,有一個在其他民族,通常是由女性為主的工作,在哈尼族是由男性來做,這就是用竹子做蔑器。在哈尼族文化中,竹子有著非常獨特的文化含義。而且,按傳統習俗,哈尼族還特別忌諱年輕男子種竹子,認為由年輕男子來種竹子對該男子不吉利,會導致他折壽或無后。
在《哈尼族古歌》中記載到:
哈尼的兒子不三十歲,
不能去栽寨頭的竹子。
不到三十的兒子栽竹子,
只能帶來一世的災難,
栽下的竹子發了。
兒子養不出后代。
從生殖崇拜的角度很容易理解,在哈尼人的文化中,竹子代表著生殖力旺盛的陽性,因此只能由成年男子栽種。而稻谷代表著多生多養的陰性,因此栽秧只能由女性完成。而在栽秧的時候,有笛子出現在田邊,則象征著陰陽交合,繁衍生息。那么西格爾先生“笛子的出現可能比用它來演奏什么更為重要”這句提示,就得到了完美的解釋。而且,樂器在哈尼人的心目中本來就是“害羞的東西”,是青年男女談戀愛的工具,與性有著密切的關系。器樂伴奏在栽秧歌中的出現,無論是受到了外界影響還是本土文化自然嬗變,“既然文化的主人允許,它就有合理性。”無論是作物的生產,還是人的生產,哈尼人選擇在這個時間、這個場域以這種方式進行頌贊,也完全合乎邏輯。
但是,問題只解決了一半,生殖崇拜可以解釋為什么笛子會出現以及其出現的重要性,但還是無法解釋笛子為什么要演奏跟其他聲部看似并無邏輯關系的曲調,音樂的問題還是要從音樂的角度進行解決。
到目前為止,筆者發現了在哈尼族的栽秧歌中,笛子可以與其他聲部同時演奏看似并無邏輯關系的曲調,歌曲也可以幾首不同歌曲的旋律縱向疊置出現。但這究竟是哈尼人對多聲部音樂的理解本身就是這個狀態,還是只是在田野中出現的偶發事件呢?筆者在此后的多次田野工作中曾對多位哈尼族朋友就這個問題進行詢問,但遺憾的是一次也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這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在2015年11月,筆者向史軍超老師的提問。
筆者:當時這些樂器混在里面,就算他們說以前沒有(樂器),他們是隨心所欲地彈奏,那為什么唱的曲調和彈的曲調會完全沒有關系呢?這個是我一直有一點害怕觸及到的,就是哈尼人的音樂觀念問題。它好像跟很多人(別的族群)不太一樣。
史軍超口述:你說這個問題呢,我倒還沒有注意到,我認為他們就是和諧的啊,聽他不管什么亂彈一氣啊。就因為我不會聽你的這個調子啊。
作為哈尼人的史軍超教授的回答,讓我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也許哈尼人自己也并不知道為什么可以這樣唱/奏或者不可以這樣唱/奏。
4.第三方資料的印證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2019年的7月,為慶祝中央電視臺農業頻道正式開播,吳志明、陳習娘兩位哈尼族音樂家帶領他們的歌隊來到北京,并在位于柏林寺的文化部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進行了報告和演唱。筆者拜多位師友所賜,得到了此次表演的現場錄音。
此次在封閉空間中進行的錄音音質非常優秀,經過仔細聆聽和分析,筆者在《樂作》一曲的錄音中,于熟悉的“作一作”的歡快旋律的背后,赫然發現了“依瑟瑟”的栽秧歌旋律。

圖11 Cubase Pro 軟件截圖
波形分析:2019年的7月陳習娘歌隊在中國民族民間文藝發展中心的這次錄音,由于錄音的聲學空間和錄制設備都比較好,音頻細節豐富,動態寬闊,聲音清晰圓潤,經過后期適當的均衡和空間調整,真實性與音樂性都很強。

圖12 Celemony Melodyne軟件截圖
Celemony Melodyne分析:圖示整體是使用 Celemony Melodyne格式顯示的《樂作》的開始部分。開頭是女聲齊唱的“作一作”,從這個圖示可以明顯看出每個歌手音高的不一致。在整個圖示中,“作一作”的旋律一直持續。男聲“依瑟瑟”的旋律從樂曲后半段進入(聽聲音應為陳習娘本人演唱)。圓圈標出的是“依瑟瑟”長音的泛音部分,Celemony Melodyne錯誤地識別成了高聲部的音符。

圖13 SpectraLayers Pro軟件截圖
SpectraLayers Pro頻譜分析:由于此段音頻錄制得更為干凈、清晰,在SpectraLayers Pro軟件中也可以更明確地看到很多細節。比如泛音列的排列和滑音的運行等。圖示中部靠右的位置(約14秒處),滑音背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依瑟瑟”旋律的長音(顏色較淡的長線條),因為只有一個男聲演唱,音量相對較弱,因此該段頻率顯示的顏色也較淡。
譜例3.人工校準后的工整樂譜(筆者制譜)

從譜例3可以看出,轉換成五線譜后,由于記譜法本身的限制(筆者稱之為“預格式化”),原來不齊的聲部就不得不“變齊”了,“不準”的音也都“變準”了。
這是一次在正式場合的正規演出,歌手們知道自己應該演唱的是“作一作”,然而還是有“依瑟瑟”旋律的出現,這再一次印證了前文所述筆者在田野工作時采錄到的三條不同旋律的碰撞,并不是偶然現象,而是在哈尼人的音樂觀念里,歌唱就是應該這樣進行的。
“作一作”與“依瑟瑟”的再度碰撞,確定了筆者之前的猜想:也許是高高低低的無盡梯田給了哈尼人民獨特的立體性的音樂思維,再加上長期在垂直高度不同但是直線距離很近的特殊地理環境下一同生活、勞作、歌唱,在哈尼人的音樂觀念中,聲部或許是可以各自獨立存在的,歌曲之間不光可以橫向排列,也可以縱向疊置。正如筆者第一次聽到哈尼族多聲部民歌時的感覺,這不是精心設計地、細致排演地、有意識地“合唱”,而是完全自由地、奔放地、發自內心地“混唱”。
原始人類尚無形成固定的音高和調式概念,再加上集體合唱的參加者各人生理條件(如音色、音區、音域及氣息等)的不同,所以不可能做到在同一高度(音高)和同一節奏制約下的單聲部齊唱。更多的可能是(甚至必然是)出現你喊你的,他唱他的不同音高的“多聲部”大混唱(這里的“多聲”當與“單聲”相對而言。嚴格說來,這種大混唱尚無通常意義上的“聲部”含義)。
至此,種種研究結果都將答案指向了樊祖蔭先生在《中國多聲部民歌概論》中提出的“原始大混唱”的概念。其實在筆者第一次聽到哈尼族“栽秧歌”的時候,就曾想到過樊先生的這個理論。但是之前對大量研究文獻和已經“預格式化”的樂譜的閱讀,使筆者不敢貿然做出這個結論。
借助影像民族音樂志的新的研究方法,尤其是在田野工作中沒有注意到但是被攝影機記錄下來的多首歌曲縱向疊置的奇特聲音景觀,再結合音樂音頻頻譜分析和民族音樂學對音樂文化背景的探究,筆者對于“大混唱”的方向愈發堅定。
首先,“栽秧歌”叫做“依瑟瑟”就是歌曲開頭的領唱部分都是以“依瑟瑟呀”為開始。而按照哈尼族音樂學家白學光老師的解讀,哈尼語“依色”的意思就是叫魂的意思。筆者認為,如果一定要把“依瑟瑟呀”翻譯成漢文的話,最合適的翻譯應該就是“魂兮歸來”。
其次,在回看影像民族音樂志田野資料的時候,筆者在編號為00013的視頻文件中發現,在指揮哈尼歌手們開始唱“栽秧歌”的時候,同為哈尼族的史軍超教授大喊了一聲“烏作”。后經筆者調查,“烏作”這個詞是哈尼語“喊”“叫”的意思。雖然僅僅根據一個詞的用法并不能直接做出判定,但是筆者認為,從這里“烏作”的用法,可以看出“喊”“叫”的概念與“栽秧歌”的唱法在哈尼人意識中存在的直接聯系。
最后,筆者在田野工作的中后期細判影像民族音樂志田野資料的過程中,以及分析來自不同渠道的第三方資料的過程中,都觀察到的不同歌(樂)曲曲調的縱向疊置的現象,這充分說明了這種現象不是偶發事件,而是哈尼人有意為之,他們的音樂觀念顯然更為開放和包容。
哈尼族的“栽秧歌”只有多人同時歌唱時而且只有在“合唱”開始部分的段落,才會出現類似“大混唱”的特征。在落音的段落,所有人都可以以比較準確的音高唱到一個呈三度關系(近似十二平均律)的兩個聲部。這種特性說明哈尼人并不是完全隨機地將各種音程混合在一起,而是他們覺得這里可以這樣唱,而且傾向于這樣唱,以強調聲部的豐富性,“大家高高低低的唱才好聽”。換句話說,哈尼人對音程關系的組合,比我們要“寬容”得多,就像他們歷經一千三百年開墾出的偉大梯田一樣,哈尼人的音樂思維也是縱向發展的,是“立體”的。
通過大量的案頭工作、田野調查、影像民族音樂志視頻分析、專家詢證、第三方資料的分析和個人對音樂的直觀感受,筆者大膽地猜想:哈尼族的“栽秧歌”是在原始“大混唱”向現代意義上的“多聲部合唱”發展過程中的一種特殊的多聲音樂文化現象,是那個“發展中”的狀態,那個“丟失的環節”,是多聲音樂的活化石;也正因為如此,哈尼族的“栽秧歌”更是彌足珍貴的文化瑰寶。而對于“栽秧歌”這一特殊歌種,筆者認為以“哈尼族多聲音樂文化”一詞表述,似乎比“哈尼族多聲部民歌”更為精確。
注 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