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涂年根
(1.江西社會科學雜志社,江西 南昌 330077;2.江西財經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巴赫金的表述詩學是建立在巴赫金語言哲學基礎上的理論體系。表述存在于說話者之間,與個人的言語行為直接相關,通過說話者之間的言語行為相互作用而產生。20 世紀出現了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語言學轉向。很多思想家認為語言問題是哲學的根本問題,探究對象世界的本質需要先對語言的本質有深刻的認識。哲學的“語言轉向”在顛覆許多傳統觀念的同時,使人文科學獲得新生。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為“語言轉向”提供了示范和可操作的研究方法。巴赫金的語言學轉向從他的《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開始,《馬克思主義語言哲學》被認為是“對全部的語言學研究所做得迄今為止最好的概述”①Jameson,Fredric,“Review of marx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Sty le,Fall,1974年,第535頁。。為了將語言作為一種專門的研究客體來加以區分和限制,巴赫金通過對傳統語言哲學流派的批判,提出“馬克思主義的語言哲學應該以表述是一個言語的現實現象和社會意識形態結構為基礎”②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語言科學中的社會學方法基本問題》,華昶譯,《巴赫金全集》第2 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42頁。。可見,言語行為論是巴赫金表述詩學的重要環節,而表述詩學中的言語行為過程,主要體現在表述與語言—言語、表述與符號、表述與話語的關系上。
巴赫金表述理論中的言語行為觀是在他與傳統的兩大語言學流派對話過程中形成的。他將傳統語言哲學流派分為兩個派別,即個人主觀主義和抽象客觀主義。洪堡特是個人主觀主義的奠基人物,他的一些重要觀點在福斯勒學派中得到繼承和發展。抽象客觀主義以索緒爾為代表,還包括巴利、薛施藹。巴赫金對兩大語言學流派的觀點并沒有全盤否定,他認為這兩個語言學派之間的不同之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語言歷史的看法不同;二是對自身語言體系構成的看法不同。個人主觀主義認為語言是通過不可重復的個人創作實現的,語言的本質是在歷史中得到展現的;而抽象客觀主義認為,語言的現在和歷史互不理解,這一自身一致的形式體系是語言的本質,個人創作則是“語言沉淀的渣子”。在此基礎上,有學者認為巴赫金在批判傳統語言哲學體系的過程中,提出了“‘抽象與現實’‘個體與社會’‘客觀與主觀’等二元對立的范疇為考察近代語言哲學思想史提供了一個有效的坐標”①李曙光:《巴赫金哲學思想視域中的索緒爾與喬姆斯基語言學》,《外語學刊》2014年第2期。。也就是說,福斯勒學派更加關注言語的創作行為,并把言語的創作行為看作語言的基礎,認為語言中不存在任何穩定和一致的東西,它是永恒流動的言語行為流,語言創作的規律是個人的心理規律;而抽象客觀主義則將語言體系看成是獨立的,認為一切語言現象由語音、語法、詞匯組成的語言體系構成。
巴赫金的高明之處在于,在繼承兩大學派合理性的基礎上,將“語言—言語—表述”結合起來,認為表述存在于言語活動中,通過言語交際實現它的功能。與傳統的兩大語言學流派之間的對話,為巴赫金表述詩學的言語行為論提供了理論依據。
表述與語言的關系是巴赫金對洪堡特“人與語言”觀點的繼承和發揚。首先,對語言的研究,巴赫金贊同洪堡特始終將語言與人的內心精神活動聯系在一起的觀點。洪堡特從人類學角度出發,將語言研究劃入“人的研究”領域,并視作整個“人的研究”的一部分。他在人的精神活動和交往領域中研究語言,研究語言與人的關系,強調人類語言的創造性,并認為,只有以語言為突破口才能夠全面地了解、研究人,而不是單一的、閉塞的為語言而研究語言。洪堡特認為,語言只是重新說出所聽到的內容,它并不考慮人在本質上的一致性或不同處,而是完全依賴“群體交往”。語言能力的發展是從人自己內部形成的,但這種發展同時需要外部的激發,因此,整個語言也處于人與大自然之間,而大自然從內部和外部對人起作用。即“為了在內心中接受事物的世界并對它進行加工處理,人將自己包圍在語音的世界里”②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錢敏汝譯,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9頁。。洪堡特把語言真正的重要性歸為語言參與了觀念的形成。他同時也認為“在內在和外在的言語中,語言也起著組織思想的作用,并由此決定著觀念的聯結方式,而這種聯結方式又在所有的方面對人產生著反作用”③威廉·馮·洪堡特:《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67頁。。
其次,巴赫金也贊同洪堡特強調的“真正的語言存在于它真正創造的行為之中”的觀點。洪堡特認為:“人們絕不能把語言看作是一個死的產物,而更應該看作是一種創造,更應該把它從那些使它成為事物的名稱和理解的媒介的東西中抽象出來,并更精心地追溯到它與內在的精神活動緊密相連的源頭和它們之間的相互影響。”④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第53頁。在洪堡特看來,語言不能被視為一個現成的、整體上一目了然的或者可逐漸傳遞的材料,而應該被看作一個永遠在不斷自我創造著的材料。語言本身是一種活動,而不是一個作品。這種活動使發出的語音具有表達思想的能力,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語言既是一種精神活動,也是一種創造活動,它創造著某種東西。雖然語言創造的規則在此是正確的,但產物的范圍,甚至某些程度上還有產物的種類卻總是完全不確定的。這樣,語言既有同形性,又有差異性。因為“語言一方面是由于創造語言的力量既在總體上,也在它內部出現的各種活動的相互關系中,與不同的層次所起的不同程度的作用而導致的。另一方面,一些無法通過知性和純粹按概念來測定其創造來源的力量也在這里十分活躍”⑤威廉·馮·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第97頁。。由此,語言的創造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綜合的過程。語言綜合創造了任何結合部分本身不具備的東西,但語言需要面對一個由全部可能的想象所構成的永無止境的領域。語言必須將有限的手段做無限的使用,并且能夠通過創造思想和創造語言的力量的同一性做到這點⑥魏暉:《再論語言資源、語言資源觀及語言資源管理》,《江漢學術》2021年第4期。。
再次,洪堡特認為語言具有自我生成的力量,只有這樣,作為新的語言創造活動的能力才能繁衍開來。洪堡特認為各種語言本身會產生嶄新的精神現象,因此,普通語言學研究的范圍既要從歷史角度,也要從具體的方面來回答。語言由一個整體構成,是同一種力量創造了它,而且這種創造不間斷地、一環套一環地延續下來。與洪堡特一脈相承,福斯勒學派將個人的創作行為看作個人的表述,他們認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也應該是個人的語言與語言現象。但福斯勒學派與洪堡特不同的是,他們將語言看成是由不可重復的個人創作行為實現的。巴赫金比較了洪堡特與福斯勒學派觀點的不同,認為個人主義將言語行為的產品—表述當作個體的現象,這是他們的錯誤之處。巴赫金認為,表述不能從說話者個人的心理、生理環境中來解釋,它是社會的,是說話者與聽話者相互關系的產物,而個人主義所提倡的表述的個人風格只是社會相互關系反映的一個方面。
表述與言語的關系是巴赫金對索緒爾語言學理論的延伸。對抽象客觀主義的思想,巴赫金既有批判,又進行了補充。以至于有學者認為巴赫金是“索緒爾語言遺產的繼承人”①Paul,Bouissac,“Saussure:A guide for the perplexed”,London:Continuum,2010,pp.132.,正是因為巴赫金等人對索緒爾的理論進行批判、繼承才使他的思想得以重生。
“語言—言語(Langage)”、“作為形式體系的語言(Langue)”、“個人的言語行為”(表述parole)是索緒爾語言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他認為,語言與言語具有不同的功能,不能將它們混為一談。他將語言看作言語活動的其他一切表現的準則,而語言只是言語活動的一部分。他認為:“語言本身就是一個整體,一個分類的原則,我們一旦在言語活動的事實中給予首要的地位,就在一個不容許做其他任何分類的整體中引入一種自然的秩序。”②費爾迪南·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6頁。言語雖然也是一個整體,但它與語言作為一種分類原則的整體不同,言語是一種包括任何分類的混合物,它不能自我分類。言語通過語言才能把握,將具有自然結構和程序的語言進入到不屈從于其他任何分類的混合物中,人們才能進入言語世界中。因此,“語言—言語”是言語活動的一切現象,它包括在形式體系的意義上的語言和表述(parole)。學界認為索緒爾對語言與表述的區分,并把語言系統作為研究對象,這一開創性主張通過一些具有“獨創性的影響人物”如雅各布遜、本維尼斯特等不斷推進③喬納森·卡勒:《結構主義詩學》,盛寧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27-29頁。。索緒爾站在“語言(Langue)”的基礎上,并且把語言看作規定一切其他“言語(Langage)”現象的一種規則。他從表述是人類思維的一種行為反映的角度,將語言、表述做了區分。索緒爾認為,語言既是一種社會制度,也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語言學家在研究語言系統的時候需要確定組成語言系統的單位和組合規則,而不是描述言語行為。而表述則與語言不同,表述是個人的、偶然的、次要的。表述中存在著個人的意志,而語言是無意志的,兩者的聯系就在于個人的思想和意志是通過表述實現的。與洪堡特不同,在確定語言研究的對象時,索緒爾區分了“外部語言”與“內部語言”,因為外部語言研究的是語言的外部因素。在索緒爾看來,這些不是語言的本體,因此不在他研究的范圍之內。索緒爾選擇了內部語言學來作為研究對象,他把內部語言學又分為語言的語言學和言語的語言學兩大類,而語言的語言學是索緒爾語言學的核心。
巴赫金批駁了抽象客觀主義主張的語言體系是主要的、表述是個人的次要的觀點,認為抽象客觀主義忽視了社會環境和說者的重要性。有學者認為:“索緒爾語言學中的‘語言’(langue)是‘語言—言語’總體中構成形式體系的部分,而巴赫金超語言學中的‘話語’(discourse)則是‘語言—言語’總體中個人的言語活動及其總和;語言的單位是句子(sentence)和詞(word),而話語的單位是表述(utterance),是具體的言語事件,是個人某一言語事件。”④王永祥、潘新寧:《語言符號學:從索緒爾到巴赫金》,《俄羅斯文藝》2011年第3期。巴赫金將表述與言語活動結合起來研究,他真正關注的是言語活動和言語活動中的表述,他認為千變萬化的言語活動中才有表述,在言語活動中,語言只是言語的工具。
從“語言—言語—表述”的理論基礎可以發現,巴赫金表述詩學中語言—言語—表述之間的關系可以概括為:語言不是自我存在的。在言語交際的過程中,語言也有再生能力,它再生產著現實。言語不是由句子構成,而是由表述組成,是對表述事實的解釋,言語的使用情況由言語行為本身以及被表述的句子決定①劉金路、劉海濤:《句法與語義界面的建構》,《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言語與語言雖然相互依賴,但要理解言語并產生一定的效果,只有通過表述才能實現。
在厘清表述與語言、言語的關系后,巴赫金又將表述與符號聯系起來,認為表述由內部符號與外部符號構成。個人的言語行為通過內部符號的表述,以外部符號的形式展現,從而實現話語與意義的溝通。巴赫金雖然被學界稱為符號學家,他的符號學理論受索緒爾符號學的影響,但又有所不同。巴赫金的符號觀主要還是將表述、話語、言語行為等要素結合在一起。索緒爾的語言符號觀是建立在唯理主義語言約定俗成的基礎上的,他的語言符號觀完全排除了外在的語境。他認為:“語言符號連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稱,而是概念和音響形象。索緒爾以符號(sign)之概念和音響的結合,以所指(signified)和能指(signifier)分別代替概念和音響形象。”②費爾迪南·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第102頁。可見,索緒爾的語言符號觀是在語言本體內部封閉式的共時研究基礎上形成的,是一種由能指和所指結合而成的心理現象。這就使語言符號具有固定的價值,沒有個人因素,是一種抽象的語言本體論。羅蘭·巴特比較注重揭示符碼的含蓄意指,他在深化索緒爾能指與所指關系的基礎上,認為大千世界的符號都具有符號學特質。他的這個主張顛覆了索緒爾關于語言學、符號學的界定,顛覆了存在主義、實證主義的統治地位。巴赫金也想通過符號學動搖話語霸權的統治地位。他為了擺脫傳統語言學的束縛,挑戰索緒爾的權威,認為“每一個言語符號背后的行為主體及其意識形態”③張衛東:《殊途同歸的解構與顛覆:巴赫金與巴特符號學思想的內在動源芻議》,《俄羅斯文藝》2012年第1期。才是語言符號的本質。
巴赫金站在哲學的高度,運用馬克思主義社會學的方法,從符號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入手,來展示他的符號理論。巴赫金通過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和對話關系確立了他的社會學符號學④張杰:《符號學王國的構建:語言的超越與超越的語言——巴赫金與洛特曼的符號學理論研究》,《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他在關系論思想的基礎上強調符號的“社會交際性”,強調語言與它之外的各語境之間是一種開放、交往的關系。他的符號觀可以說是一種注重社會語境的“關系論符號觀”。有學者認為巴赫金符號學的獨特性即物質性、歷史性、社會性、意識形態性,并指出巴赫金符號學的深遠意義,既推動了語言學研究,又推動了人文科學研究⑤胡壯麟:《走進巴赫金的符號王國》,《外語研究》2001年第1期。。巴赫金認為,一切意識形態都是符號,單個的物體因為是意識形態的產物也可以稱為符號,可以是任何一個自然、技術或消費的東西,但符號同時具有單個物體自身范圍內的意義。而這個符號的意義屬于整個意識形態。“任何一個文化符號,只要它能被理解和思考,都不會是孤立的,而要進入話語所形成的意識統一體。意識能夠找到通向它的某種途徑。所以,在每個意識形態符號周圍仿佛形成著一些話語反應的擴展著的圈。任何一種對形成著的存在的意識形態折射,無論憑借哪種意義材料,都伴隨著話語的意識形態折射,就如同一種必然伴隨的現象。”⑥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語言科學中的社會學方法基本問題》,第349頁。人們在所生活的社會環境中相互作用,在這個作用的過程中可以產生符號。尋找符號的社會生命應該成為意識形態科學的任務之一。因此,符號與社會環境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
巴赫金將表述看作外部符號的表現。作為外部符號,它存在于主觀指向與意識形態指向之中。主觀指向指將外部符號用來表現內部符號本身作為表述的目的,并要求聽話者把它們轉入內部語境。意識形態指向則要求對該表述做出的理解是建立在客觀的、純意識形態的基礎上的。內部符號的存在與意義既離不開心理學,也離不開意識形態科學。內部符號包括話語和內部言語,內部言語由一些完整的段落或者完整的表述構成。內部言語形式由完整的表述形式構成,在完整的表述中,心理和意識形態、內部符號和外部符號是辯證綜合的。在社會交際過程中,心理和意識形態相互滲透形成完整的表述。只有說明完整的表述形式,特別是對話言語的形式,才能夠弄明白內部言語的形式。
因此,在巴赫金看來,表述具有符號性。表述與符號的關系是通過每個表述中內部符號與外部符號的辯證綜合體現出來的。“巴赫金對符號與表述之間關系的理解,乃是關于符號的一般性學說中最具有膽識的思想,這一思想,在巴赫金最初的著作中就得到發育,源生于對交流層面的凸顯。”①維亞切·符·伊凡諾夫:《巴赫金關于符號、表述與對話的思想對于當代符號學的意義》,周啟超、王加興主編:《俄羅斯學者論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4頁。后來,巴赫金也關注到,為了使形象獲得更多的涵義,拓展含義的深度和前景,需要把形象轉化為象征符號。真正的象征符號的內容是通過各種涵義之間的相互的結合,將世界的整體性思想聯系起來,從而充實和豐富了人類與宇宙之間的關系。因此,巴赫金表述詩學中的表述是由內部符號與外部符號構成的,溝通著話語與意義,實現著個人的言語行為。
談到表述“высказывание”(英譯utterance)與話語“слово”(英譯discourse)的關系,有學者認為:“它們體現的是同一個語言現象,這個語言現象在不同的語境中由于與不同的事物相關聯,因此側重點不同……‘表述’在于強調話語的語言學屬性,那么,‘слово’既可指某個具體的文本或表述,也可指某個人的一些或全部的文本及表述。但不論哪種情況,這一現象都是指具體個人的講話或文字成品,是言語交際的單位,是說話者獨一無二的行為,體現說話者獨特的思想意識和價值立場。”②凌建候:《話語的對話本質——巴赫金對話哲學與話語理論關系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99年,第5頁。這樣的概括寬泛而不具體。雖然表述與話語同是語言系統重要因素,它們之間的聯系不容忽視,但這兩個詞在詞性、詞根、詞源上分屬不同的領域,不能用簡單的“同一語言現象”來概括。
話語“discourse”的印歐語源(kers)和拉丁詞形(“dis-”指面向不同的方向,“cueeere”指運行)說明話語的意義是在話語的循環流通和運動過程中形成的③約翰·斯特羅克:《結構主義以來:從列維-斯特勞斯到德里達》,渠東、李康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4頁。。“表述”既有“表達”的意思,又有“敘述”的涵義,本身就具有雙重性、對話性;既包括說者又包括不同的聽者。表述銜接著話語與含義,話語所包含的含義只有通過主體的敘述表達才能實現,沒有表述這個橋梁,話語的意義無法實現。因此,表述比話語更復雜、范圍更廣。話語只從屬于語言領域,只有在語言領域中才能存在;表述則可以脫離語言領域,在非語言領域存在,比如繪畫、藝術、舞蹈、圖像等。表述既可以言傳也可以意會,而話語只能言傳,不能意會。兩者在運用中的關系可概括為:
一方面,表述與話語相互依賴、不可分割。巴赫金將話語看作一種抽象的語言學因素,表述則是具體的。他認為話語的特點是“純符號性”,而意識形態的普遍適應性、生活交際的參與性,成為內部話語的功能性,以及最終作為任何一種意識形態行為的伴隨現象的必然現存性。④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語言科學中的社會學方法基本問題》,第349頁。話語是一種媒介物,只有在作為話語參與者的人們相互影響的交往中,才真正起作用。話語沒有明確的邊界。在歷史發展中,人們總是在改變舊話語,創造新話語,擴展話語的邊界。“話語存在于世界上,存在于歷史中,它可以協調地點、時間、行動、交流、言語、非語言表達符號以及預示著某些身份和相關活動。話語是社會實踐,是物質現實。”⑤詹姆斯·保羅·吉:《話語分析導論:理論與方法》,楊炳鈞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12頁。而具體的表述是在話語參與者相互作用中產生的。表述具有社會性,生活從內部對表述發生作用,生活是說者所生存的周圍統一的環境,它包括存在周圍的一些共同的社會評價。理解表述需要將生活環境與這些評價結合起來。這樣,一個完整的表述是說者、聽者、主人公相互作用、相互交往的產物,表述可以說是在他們生動交往的詞語材料上形成的固定產品。
另一方面,表述是溝通話語與含義的橋梁,三者的關系可以概括為:話語—表述—含義。一切的理解活動與解釋活動都離不開話語,但話語自身不能實現意義,只有通過表述才能實現它的意義功能。話語是連接“我”和別人之間的橋梁,它針對的是對話,它永遠都充滿著意識形態的內容和意義。表述是言語行為的產品,表述是在兩個社會組織的人群中構造起來的。無論哪一個表述,它首先最直接地取決于話語事件的參加者,與一定情景聯系的直接或間接的參加者。而參加者的話語只有通過表述才能實現。針對形式主義的材料美學帶來的種種局限性,巴赫金提出了“話語創作美學”。這樣,一方面可以確認材料在創作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正確認識審美客體的特殊性。然而,“要理解以話語為材料的特殊審美交往形式的那種藝術表述形式,必須詳盡地研究藝術之外的語言表述的幾個方面,即深入平常的生活言語中,因為在那里已奠定了未來藝術形式的基本潛能(可能性)”①巴赫金:《生活話語與藝術話語——論社會學詩學問題》,吳曉都譯,《巴赫金全集》第2 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81頁。。因為生活話語產生于非語言的生活情景中,它所囊括的內涵比包含在表述言語本身的、語言學成分中的內涵要深廣得多,除了話語意義,還囊括了話語的非語言情景。話語是一個兩面性的行為,既面向說話者又面向聽者,任何話語都是在對“他人”的關系中來表現一個意義的。
可以說,話語作為一種獨特的意識形態現象,是意識形態科學基本的研究客體,是社會交際的媒介。話語可以承擔任何意識形態包括科學的、美學的、倫理的、宗教的功能,但只有在相互影響、相互交往中的話語才能起作用。這樣,話語同時也伴隨和評論著任何一種意識形態行為,它也存在于任何理解活動和解釋活動中。話語通過表述可以形成意識形態產品,即藝術作品、科學著作等,而這些意識形態的創作需要在社會交往中實現。在作為整體的社會行為過程中,個人行為會參與意識形態的創作,并起重要的作用。因此,表述在一定的意識形態中形成,銜接話語與含義,反映著一定的意識形態。
通過上文對表述與言語—語言、符號、話語之間關系的梳理,可以發現表述存在于個人言語交際活動中,巴赫金將言語交際的各要素、言語活動過程以及言語間的相互作用作為出發點,構建其表述詩學中言語之間的關系。他認為,言語活動以及言語間的相互作用離不開語言形式,而語言形式在言語活動中重要的作用是它的特殊變化性。言語活動包括說話者和聽話者的語言意識。對說者而言,語言形式僅存在于一定的表述語境中,并且語言形式作為一種符號,人們關注的不是這個體系中固定永恒不變的東西,而是它的靈活、變化之處。
索緒爾將“語言看作是言語活動事實的混雜的總體中一個十分確定的對象。語言是言語活動的社會部分,個人之外的東西,個人獨立不能創造語言,也不能改變語言。言語活動是異質的,而這樣規定下來的語言卻是同質的”②費爾迪南·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第22-23頁。。福斯勒認為,言語活動形式多樣、靈活多變,語言形式是從表述中抽象出來的因素,是言語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將個人的表述看作個人的創作行為,認為語言學研究應該將個人的語言現象列入視野。福斯勒將語言現象看成是個人的、具體表述特有的修辭手法,他認為語言學家應該把握的是抽象語法形式的具體化和變化形態,而不是千篇一律的語法形式,要想了解語言的歷史。歷史的語言,必須回到具體的表述之中,關注表述的個性,并對其進行考察。奧斯汀揭示了人、語言、世界的關系,實現了語言學的建設性轉向。奧斯汀提出任何表述都與事實、語境有著密切的聯系,除此之外,表述還必須“確定我們應用這個表述的哪種方式:提問或回答問題,提供某種信息,保證或警告,通報某種意見或意向,說出一個句子,提出約定、呼吁或批判,作出認證或描述等等”③Austin,J.L,“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p.101.。他將言語行為分為“以言表意的行為”“以言行事的行為”“以言取效的行為”三類。說話是行為的條件,有說話就會完成一定的行為,即:“我們不可能說出任何話語而不完成某種有關的言語行為。”④約翰·奧斯汀:《記述式與完成行為式》,涂紀亮譯,涂紀亮選編:《語言哲學名著選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第211頁。
巴赫金將語言活動的真正中心設定為個人言語的表述行為。他認為:“語言形式的結構因素,如同符號一樣,根本不是它的標記的自身一致性,而是它的特殊變化性。”⑤巴赫金:《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語言科學中的社會學方法基本問題》,第407頁。語言作為一個無可置疑的規則體系,是不斷變化的。對說話者而言,語言形式是變化著的靈活的符號,說話者、聽話者的語言意識與語言規則一致的抽象形式沒有關系,而是存在于言語活動中,與“語言—言語”密切相關。從中,也可以看出洪堡特思想對巴赫金的影響。洪堡特將表達思想作為語言形式的目標的觀點,認為語言真正的材料除了語音,更重要的是借助語言而形成概念更早的全部感性印象和自發的精神活動。因為語言具有一致性和親緣性,所以在每一種語言中都存在這樣一種形式,通過這種總括的統一性,一個民族把他們祖先遺傳下來的語言變成他們自己的,這種統一性必須在描寫中重新體現。這樣,各種有親緣關系的語言的形式會在整個語系中再現。人們能在這個普遍形式中發現它的每一個特點都會以某種方式體現出來。因此,“對于人來說,言語形式是出自他的智能本性的一種強制結果。由于這種本性是他獨有的原初本性,言語形式也可以說是自由的”①威廉·馮·洪堡特:《洪堡特語言哲學文集》,第276頁。。
對巴赫金而言,言語活動的形成過程是一種演變和發展的過程,它既屬于個人領域,也屬于社會領域;它既包括一個之前已經存在確定的系統,也包括正在演變的系統。言語活動是多方面的綜合體,它是現行制度和過去活動的結合體,只存在于一定的表述語境和一定的意識形態中。語言在其實際的實現過程中,與意識形態和生活內容聯系在一起,不可分割。“語言—言語—表述”的真正現實是言語相互作用的社會事件,這些社會事件是通過表述以及表述群的相互聯系、相互交流來實現的。單個表述在言語活動中創造著意義,任何表述不是在內部,而是在外部,在圍繞個體的社會環境之中實現價值。語言代表著人類所固有的象征能力。從廣義上,它“指的是通過一個符號表現現實的能力,以及將符號理解成對現實的表現的能力,也就是在某一物與某一他物之間建立起意指關系”②埃米爾·本維尼斯特:《普通語言學問題》,王東亮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13頁。。因此,語言提供著一種關系結構的模式,它在話語中使詞和概念發生關系,這樣產生著符號。而作為各種情景表現的符號與語言指涉的物質符號不同,語言指涉的符號通過隱喻的方式建立起指稱的類比轉移,將句子帶入推理并成為話語思維的工具。言語間的相互作用是生成著的存在,言語是行動中的語言,被具體的說話人所用,是被人格化了的語言。只有在言語中才發生著令巴赫金感興趣的一個表述內部單個含義更替的過程。因此,言語中含義的立場具有“活動性、流動性和多面孔性”。③柳德米拉·戈戈吉什維里:《巴赫金的語言哲學與價值相對主義》,蕭凈宇、周啟超譯,周啟超、王加興主編:《俄羅斯學者論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23頁。
綜上所述,巴赫金將語言—言語—表述具體化,并認為表述也只有在言語交際的流動中才能實現,它是整個言語活動鏈條中的第一個環節,是言語流動的單位。任何一個表述,包括書面文獻或口頭語言都是言語交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語言和言語是一起運動的,無法分開。個人根本得不到現成的語言,必須參與到言語交際這一流動中來,對話僅僅是言語相互作用的形式之一。任何對話針對的都是聯系著批評和內在反駁的積極接受,這些都是在言語交際這一范圍內產生出來的;言語交際也會伴隨著非語言特征的社會行為,它們只是起到補充、服務作用。表述是言語交際中的一個因素,表述的價值以及自我完成情況只有在言語交際中才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