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法律適用與認定的實證研究

王 鉦

廣東廣信君達律師事務所，廣東 廣州 510623

一、夫妻公司與一人公司爭議

第一，夫妻公司的出資與收益特殊。《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二條規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生產、經營、投資的收益歸夫妻共同所有。夫妻公司的股東為夫妻二人，股東使用夫妻共同財產進行投資，公司所得收益同樣具有夫妻共同財產的性質，當然夫妻雙方可以書面約定對該收益予以分割和處置。

第二，夫妻公司股東關系特殊。夫妻股東包含了合作伙伴和配偶雙重關系，由于夫婦一體、夫唱婦隨的婚姻家庭傳統觀念的影響，與其他公司的不同之處在于，夫妻公司股東之間的人合性更加突出、身份關系更加密切、利益上存在高度一致。

第三，夫妻公司內部治理結構簡單。市場活動中，大部分夫妻公司都是人數和規模較小的公司，通常僅有夫妻二人，由夫妻共同或一方控制日常經營。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執行董事和監事往往是夫妻一并兼任，股東會的召集、表決和董事執行等程序基本流于形式，內部監督機制缺失。

基于夫妻公司以上特征，《公司法》中關于公司治理結構、經營方式、利益制衡機制等的規定，很難規制夫妻公司中的股東對公司的治理行為，這與《公司法》中規定的一人公司有相似之處。設立一人公司有利于節約創業成本、繁榮市場經濟，這也使得只有一個自然人或法人股東的一人公司內部治理結構簡單，容易造成股東濫用權利對公司進行過度支配與控制，使公司喪失獨立性。為了避免一人公司淪為股東惡意獲取利益的工具，損害公司或債權人利益，《公司法》第六十三條確定了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則，應由一人公司的股東舉證證明公司財產與股東個人財產相互分離，不存在互為所用、難以分辨的情形，否則需要承擔舉證不能的不利法律后果。現行公司法律對一人公司采取了比普通有限責任公司更為嚴格的制度約束，但對夫妻公司的治理沒有特別規定。

隨著夫妻公司糾紛案件日益增加，夫妻公司能否認定為《公司法》中的一人公司這一法律問題越來越突出。在司法實踐中，有的法院認為夫妻公司的股東人數為兩人，在形式上不屬于一人公司；有的法院則認為夫妻公司從本質看可以認定為一人公司。司法機關對夫妻公司的認識差異，不僅給司法裁判帶來困擾，同時也直接影響到債權人的利益救濟以及夫妻股東的責任承擔。由此可見，對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探討有其必要性及現實需求。

二、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實證分析

就涉及夫妻公司糾紛判例，筆者以2020年1月1日至2021年10月31日為檢索期間，以“夫妻公司”“一人公司”“連帶責任”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有185個已結民事案件。經過筆者研讀，有如下特點：1．案件僅提及夫妻公司的概念，裁判觀點中的主要內容與本文研究內容無太大關聯的案例；2．篩除案件中只有雙方當事人或其中一方提及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問題，而法官的裁判觀點中并未針對此問題進行論述的案例；3．同一法院受理案件事實與理論基本一致的同案判決，最終有效案例共有74個（含執行程序案件13個）。

74個案件涉及21省、直轄市、自治區和最高人民法院2個案件，案件最多的前三名為廣東22個、山東12個、浙江6個，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廣東22個案件中佛山地區的案件高達12個，且均對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在74個案件中，二審案件為35個，占比47%，僅有2個案件二審改判，改判率極低。前述案件中判決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案件為48個，占比為65%，該48個案件中有43個案件明確認定夫妻公司本質上為一人公司，占比約90%。筆者根據案件判決結果，結合個案案件事實，從實證角度作以下分析：

（一）未支持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主要裁判觀點

在26個未支持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案件中，絕大部分法院認為夫妻公司由兩個股東成立，不符合一人公司的形式要件，難以適用《公司法》對一人公司規定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且部分法院認為，公司與股東均為獨立民事主體，兩者各自的財產相互分離，夫妻公司所產生的全部利益均為公司的財產，并不當然屬于夫妻兩人共同財產。在投資之前，股東之間之財產關系如何、是否實際為夫妻共同財產、有無訂立財產分割協議，對公司資本構成及資產狀況實質并無影響。①參見（2020）粵01民終7413號民事判決書。因此，夫妻公司與一般的有限責任公司之間并不存在法人人格以及獨立責任等的不同，在原告債權人無法舉證證明股東的財產與夫妻公司財產發生混同情形下，不應支持夫妻股東對公司債務具有連帶清償義務的主張。

2.差別性變通。通過實地走訪桂東縣橋頭鄉、東洛鄉、歐江鎮等鄉鎮發現，雖然湘政辦發(2017)65號文明確規定了人口和戶數的要求，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有的村組雖然本組人口和戶數沒有達到文件規定的要求，但由于村組能人包括但不限于村組長、村組與政府有政治關聯的相關人士，通過與相鄰村組搭便車的方式，將兩個村組人口戶數合并為一個村組，從而將組組通水泥公路延伸到不符合人口和戶數的村組，這類差別性變通實際上是村組與基層政府相關審批職能機構通過合意對地方規范性文件的一種變通解釋，或者說擴大解釋。

不難看出，前述裁判主要是從夫妻公司股東構成的外觀形式上與一個人公司加以區分；同時，夫妻股東是否已全面履行出資義務、該公司是否為原生型夫妻公司、公司債務是否形成于夫妻擔任股東期間、夫妻公司能否提供獨立的財務報表證明公司與股東財產分離，對主審法官在夫妻公司的法律性質認定上有重要影響。

（二）支持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主要裁判觀點

如前所述，支持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案件中，絕大部分法院認為夫妻公司在本質上屬于一人公司，其主要裁判觀點認為在夫妻公司股東未對其婚前財產或婚后所得財產歸屬進行約定的情況下，該公司股東的出資實際來源于同一財產權，并為一個所有權共同享有和支配，該股權主體具有利益的一致性和實質的單一性，與一人公司極其相似。法院參照適用《公司法》關于一人公司的相關規定，對夫妻公司的人格進行判斷并予以特別規制，符合《公司法》的立法目的。②參見（2020）粵06民終12915號民事判決書。

當然，部分法院在能夠查明夫妻公司與股東存在財產混同的情況下，則直接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的規定，對夫妻公司進行人格否認，從而規避夫妻公司是否屬于一人公司的論理。

2020年6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在熊某平執行異議之訴再審案件中，明確夫妻公司本質上屬于一人公司，并從法理和司法效果等多方面進行充分論理。該判決雖然不是指導案例，但在此后的同類案件中，無論是訴訟當事人，還是主審法官，均有多次直接引用該裁判觀點，筆者認為，該判決對后續同類案件的裁量結果有較大影響。

（三）在執行程序中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主要裁判觀點

根據在執行程序中涉及夫妻公司案件的裁判結果不難發現，法院在執行異議階段對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即直接追加夫妻股東為被執行人的可能性較低，主要原因在于大部分法院執行機構認為，對執行程序中追加被執行人的審查應當遵循既判力有限擴張原則，不作擴大解釋，對于夫妻二人出資設立的公司不宜作為一人公司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十條的規定予以追加。此外，異議人沒有證據表明被執行人無財產可供執行，致使追加被執行人的理由不符合前述法律規定的構成要件，也是造成法院執行機構不予追加的重要原因。

盡管異議人在執行非訴審查中程序上的申請很難得到支持，但該裁決結果不對執行異議之訴實體審理結果產生影響。因此，若異議人堅持認為夫妻公司系本質意義上的一人有限責任公司，可依照法律規定提起執行異議之訴，由訴訟程序判斷是否參照上述案例裁判。根據檢索案件的判決結果，在執行異議之訴中，法院支持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案件比例明顯要高。

三、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路徑與事實認定

《公司法》總則第二十條對分則部分的一人公司具有涵攝效力，一人公司法人人格否認不僅可適用第六十三條，也可以適用第二十條，第六十三條相對于第二十條而言，乃法人人格否認的特別條款。[1]夫妻公司作為有限責任公司，在無法適用《公司法》第六十三條特別規定情況下，當然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規定。

（一）夫妻公司實為一人公司應當人格否認的依據

司法機關認定夫妻公司本質上屬于一人公司后，即參照《公司法》第六十三條的規定，在財產混同的舉證責任上適用舉證責任倒置，夫妻股東如舉證不能則應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一）》規定“參照”一般用于沒有直接納入法律調整范圍，但是又屬于該范圍邏輯內涵自然延伸的事項，屬于特殊的法律適用方法。

法官是否參照《公司法》第六十三條規定適用案件爭議，需要其比較夫妻公司與一人公司的法律性質進行確定。筆者通過研究大量支持夫妻公司本質為一人公司的裁判案例發現，法官除了從法理上論述夫妻公司的股權具有利益一致性和單一性外，還會重點關注夫妻股東是否擔任公司職務、是否參與公司的管理經營；同時，盡管現行法律沒有強制要求夫妻股東設立公司時必須提交財產分割證明，但多數法官仍然會對夫妻公司股東是否向公司登記管理部門提交分割財產證明進行審查，從而作為夫妻公司是否為實質一人公司的評價依據。

（二）夫妻公司因財產混同被人格否認的依據

《公司法》第二十條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人格否認的一般情形，[2]最高人民法院《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明確《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規定實踐中濫用股東權常見的情形有人格混同、過度支配與控制、資本顯著不足等。

實踐中，若有證據能夠證明夫妻股東與公司人格混同等情形，司法機關會優先依照《公司法》第二十條的規定對夫妻公司進行人格否認。大部分人認為債權人似乎很難掌握夫妻公司內部的財務賬冊等以此證明其財產混同事實，不過通過研究大量案件判決，筆者發現，法官對前述事實的證明標準要求并不高，很多案件中只要一旦查明夫妻公司存在用股東個人賬戶公私混用情況，甚至哪怕僅是股東個人賬戶代公司支付貨款，法院亦有極大可能認定夫妻公司與股東之間存在財產混同的事實。

在夫妻公司糾紛案件中，可以將夫妻公司本質為一人公司進而對其人格否認的主張作為優先訴訟策略路徑，但這不是唯一方法，債權人可以同時將《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規定作為請求權基礎。然而在筆者檢索研究的案件中，卻暫未發現因過度支配與控制、資本顯著不足因素被人格否認的夫妻公司，因財產混同導致人格否認的數量也不多。

四、相關法律建議

現行法律并未對夫妻公司股東是否應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的條件、要素或認定標準等作出明確規定，多數法院將夫妻公司認定為實質意義上的一人公司，但實質意義上的一人公司也并非法律規范術語，裁判人員在對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路徑選擇上仍存在現實困境。筆者認為在商事審判實踐中，有必要針對夫妻公司的特殊性，對其人格否定的認定標準作出更加合理的、明確的法律規定，不能任由夫妻公司以“公司面紗”為由做有限抗辯。

《九民會紀要》第十條明確“認定公司人格與股東人格是否存在混同，最根本的判斷標準是公司是否具有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最主要的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是否存在財產混同是法院審查公司人格否認的重點。對于債權人而言，欲讓夫妻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除了主張夫妻公司為實質一人公司外，還應積極舉證夫妻公司存在財產混同的事實。例如，夫妻公司資金收支是否有權屬界限，公司賬簿和股東賬簿對資金收支是否進行了獨立記載和獨立核算等，債權人可以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一十二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四十五條至第四十八條規定的書證提出命令制度，申請要求夫妻公司提供其控制的會計賬簿等原始憑證，并對夫妻公司財產是否混同申請司法審計。

對于夫妻公司股東而言，為盡量避免股東個人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筆者建議夫妻公司應當建立獨立規范的財務制度，保存好公司完整、清晰的會計賬冊，參照《公司法》第六十二條的規定，定期制作財務報告并依法進行年度審計，審計報告應保證真實性和連續性。同時，夫妻公司應杜絕股東個人賬戶與公司賬戶混用，日常經營支出應當以公司的自有財產進行結算，避免將除分紅外的其他款項轉入股東個人賬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