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嵐芝
西北政法大學,陜西 西安 710122
刑事訴訟目的的界定,既體現著對刑事實體法與刑事程序法關系的理解,也反映了對某些訴訟價值與法價值的認可與追尋,同時,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構造緊密相關,并成為衡量刑事訴訟效果優劣的尺度。由此,刑事訴訟目的無疑是刑事訴訟法學研究的基礎性課題,刑事訴訟目的理論也是刑事訴訟的基礎理論之一。我國對刑事訴訟目的的研究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在突破“打擊犯罪”單一目的論后,“懲罰犯罪、保障人權”逐漸成為我國刑事訴訟目的的主流理論并延續至今。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學者們對傳統的雙重目的理論進行了反思,有的主張刑事訴訟目的回歸“懲罰犯罪”,有的主張“保障人權”優先,也有學者提出了新的刑事訴訟目的理論,如“犯罪治理論”與“糾紛解決論”。可以說,對刑事訴訟目的的研究與爭議從未休止,在社會不停變動與轉型的當今,深入探究刑事訴訟目的并以此為指導對實踐作出回應仍然是必要的。文章試圖對具有代表性的刑事訴訟目的一元理論作出整理、分析與評價,以辨別優劣、取長補短、拋磚引玉。
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法目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混為一談。鄧子濱提出應當對二者作出區分,其以奔馬與道路為喻,認為刑事訴訟法旨在形成一種路徑安全、穩定期待。在此基礎上,刑事訴訟的目的是發現犯罪真相并將罪犯繩之以法,而刑事訴訟法的目的是最大限度減少錯案并維護個人尊嚴[1]。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刑事訴訟目的回答的是期望通過刑事訴訟或刑事司法達到何種目的,而刑事訴訟法的目的則側重于立法目的,即立法者制定刑事訴訟法期望達到的目的,不難看出,刑事訴訟目的由于涉及到不同的刑事訴訟主體而更加難以把握。
在思考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法目的的關系時,也可以進行這樣的追問:刑事訴訟法目的與刑事訴訟目的是統一的嗎?刑事訴訟法是否存在某些與刑事訴訟目的相悖的獨立目的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一如程序不從屬于實體,刑事訴訟法目的也不從屬于刑事訴訟目的。刑事訴訟法的存在乃至被法治社會所需要、所珍視,很大一部分都歸功于它對達成刑事訴訟目的的限制與悖反。
曾經“懲罰犯罪,保障人權”不僅被視為刑事訴訟的目的,也被不少學者視為刑法的目的,但如今,無論是“法益保護”“規范保護”“維護社會共同秩序”等單一刑法目的論,還是主張層次性的目的論體系,都沖擊著這種“懲罰犯罪,保障人權”的刑法目的觀。刑法目的理論研究的逐漸深入,也有助于正確認識刑事訴訟目的與刑法目的的關系。一方面,刑事訴訟目的不同于刑法目的。從性質上看,刑事訴訟目的強調“訴訟目的”,即通過一系列的刑事司法流程期望達到的理想結果,而刑法目的強調“法的目的”,是制定刑法時對刑法發揮作用與效果的期待,它與刑法自身的價值有著內在的、天然的聯系,即目的的設定離不開價值的選擇。從涉及的主體看,刑事訴訟由多個主體參與,在設定刑事訴訟目的時要充分考慮不同主體的需要,而刑法目的的界定一般是從立法者或國家的角度出發的。另一方面,刑事訴訟目的與刑法目的指向有時會出現重合。刑事訴訟的過程也是動態的刑法實施過程,尤其在審判環節,刑法的應用是不可避免的,在這一階段,確保定罪量刑的恰當、保護法益等既是對刑法的期待,也是對刑事訴訟的期待。但整體上看,刑事訴訟目的與刑法目的是不盡相同、各有側重的。
陳建軍認為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價值既相區別又相聯系,目的具有主觀性而價值具有客觀性,但目的的確立離不開價值的評價和選擇,價值的實現也離不開對目的的不懈追求。以上觀點是從哲學與法理學的視角出發,對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價值關系的理性看待。但陳建軍提出,“刑事訴訟的目的得以實現,則表明人們對刑事訴訟的價值評價和選擇是正確的”[2],此種觀點值得商榷。刑事訴訟目的是主體根據對刑事訴訟價值的認識而設定的,目的的實現只能證明刑事訴訟確實存在某種潛在的屬性,即只能證明主體對刑事訴訟價值的認識是正確的,而不能證明這種價值選擇就是正確的。因為刑事訴訟必然存在多種內在價值,在設定目的時也會有價值的權衡與舍棄,這種權衡與舍棄有時并不是正確的或最優的。
在對刑事訴訟目的與刑事訴訟法目的、刑法目的、刑事訴訟價值的辨析中,刑事訴訟目的概念的輪廓也逐漸清晰了起來:刑事訴訟目的不是法的目的,而是司法活動或司法制度的目的;刑事訴訟目的應當考慮不同訴訟主體的合理需要;刑事訴訟目的的背后存在著價值支撐。
一元論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有“犯罪治理”“糾紛解決”“保障人權”“懲罰犯罪”等。
“犯罪治理論”者將“犯罪治理”作為刑事訴訟目的,其認為實現面向犯罪防止和犯罪人再社會化的“訴訟的刑事政策機能”正是域外發達國家所努力追求但為我國所忽略的,換言之,我國的刑事訴訟程序缺乏從法的和平性層面來構筑程序的動機。[3]
“糾紛解決論”者主張刑事訴訟不只是國家與被告人的沖突,加害人與被害人這一結構性主線同樣存在于刑事訴訟之中;同時,將“糾紛解決”設定為刑事訴訟目的,有利于滿足被害人的需要,并助益于被告人回歸社會,以此促進社會關系的恢復與社會和諧。以上兩點構成了“糾紛解決”作為刑事訴訟目的的結構性基礎與正當性基礎。[4]
“保障人權論”者認為現代刑事訴訟的核心目的是通過規范國家公共權力而保障訴訟主體的憲法性基本人權。郝銀鐘進一步提出“以正當程序保障人權”作為刑事訴訟目的,他認為保障人權這一目的必須依靠正當程序建設才能完成,因此,正當程序與保障人權相互依存,相互作用,體現著手段價值與目的價值的統一。[5]
“懲罰犯罪論”也建立在批判“打擊犯罪、保障人權”二元論的基礎之上,但卻與“保障人權論”反其道而行。“懲罰犯罪論”認為刑事訴訟的目的就是懲罰犯罪或控制犯罪,保障人權只是達到這一目的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
文章認為,“懲罰犯罪論”與現代刑事法律理念存在脫節。刑事訴訟制度及相關法律發展至今,其背后理念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正如刑罰不只是報應更是矯正,刑事訴訟的目的也不應當被狹隘地設定為懲罰犯罪。同時,伴隨著人權觀念大行其道,刑事訴訟中國家與犯罪人這一主線結構有所淡化,而被害人與犯罪人這一結構日漸為人們所重視,實踐中刑事和解的出現也佐證了這一點,因此,將懲罰犯罪設定為刑事訴訟目的,不能回應刑事訴訟結構的潛在變化,也無法順應現代人權保障之觀念,更有固守國家本位主義之嫌。而將“保障人權”設定為刑事訴訟目的同樣是不妥當的。重視人權之保障的確是當今文明法治社會的潮流,究其本質,人權保障應是一種深入人心的思想與信念、一種被普遍遵循的原則,而它的實現依賴的是各種法律與制度的合力。如果將“保障人權”作為刑事訴訟的目的,民事訴訟的目的又為何?行政訴訟的目的又為何?是不是可以說所有法律與訴訟制度的目的都是為了保障人權?因此,與其將保障人權規定為刑事訴訟的目的,不如在刑事訴訟的制度設計與改革中貫徹這一思想與原則,而不使其由于無所依而成為一句空談。
犯罪治理雖然追求對犯罪的抑制,但其具有更豐富的內涵,體現著管理的思維,即將犯罪視為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依賴經驗而制定相應的對策,這與懲罰犯罪是不同的,后者強調的是落實刑事責任,運用刑罰手段實現對犯罪的反擊。人類與犯罪長期作斗爭的經驗表明嚴格的責任與嚴苛的刑罰并不是處理犯罪問題的有效之策,這也是“懲罰犯罪論”逐漸失去市場的原因。鄧子濱提出刑事訴訟目的應為“發現犯罪真相并將罪犯繩之以法”,這種觀點與“犯罪治理論”孰優孰劣是值得思考的。事實上,這二者之間存在相通之處,發現真相并將罪犯繩之以法使得罪犯獲益不能,再犯不能,同時也起著維護刑法、警醒世人的作用,這正是犯罪治理的必經之路,但除此之外,犯罪治理還追求訴訟程序的合理設計,期望刑事訴訟程序能夠充分地尊重和體現控辯雙方的利益沖突,將“潛在的實體沖突顯現為程序沖突”,并“一步步地暴露證成和消解程序性沖突而達到對實體性沖突的消滅和控辯雙方對立的心理調適”[6],因此,“犯罪治理”作為刑事訴訟的目標其“射程”更遠,也更富有指導意義。
“犯罪治理論”雖然具有理論上的優勢,但也不是能夠拿來就用的,因為關于這一理論還存在許多未解的謎題。犯罪治理與犯罪控制是不同的嗎?還是只是一個“新瓶裝舊酒”的稱謂?犯罪治理是一個需要全社會共同助力達成的宏大目標嗎?倘若僅僅依靠刑事訴訟制度與過程無法實現這一目的,那么又何以將其規定為刑事訴訟之目的?在諸多此類的問題未被解決之前,犯罪治理理論是不成熟的。
“糾紛解決”是對刑事訴訟目的較為中規中矩的設定。沖突不可避免,而犯罪是沖突的激烈化,人類歷史上曾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同態復仇作為糾紛解決的方式,之后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誕生了調解與訴訟制度。可以說,訴訟制度產生的內在推力即為秩序的需要,作為公力救濟,訴訟可以將雙方的爭議納入程序處理,通過強制力保證沖突的可控化,并在此基礎上盡力修復社會關系,維護社會和諧。因而不管是民事訴訟還是刑事訴訟,將“糾紛解決”作為其目標是自然而合理的。在當代社會,“糾紛解決”之刑事目的具有其新意。犯罪曾經一度被視為個人反對國家的斗爭,但人的主體性地位凸顯與國家權力色彩的淡化使得犯罪越來越成為一種社會性的沖突,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的地位也日益重要。在這種背景下,刑事訴訟旨在解決糾紛則有利于個人訴求的充分考慮與和諧社會的構建。但不得不考慮的是,“糾紛解決”能否作為刑事訴訟的首要目的或唯一目的?應該如何避免打著糾紛解決的旗號而進行扭曲事實、權錢交易、枉法裁判等的行為?將“糾紛解決”作為刑事訴訟目的何以凸顯刑事訴訟區別于民事訴訟的特點?想要回答這些疑問,糾紛解決之理論必須有進一步的完善與升級。
通過對各種刑事訴訟目的一元論的分析可以發現,設定某種單一的目的指導刑事訴訟無法使刑事訴訟的價值得到盡可能充分地發揮。傳統的“懲罰犯罪、保障人權”雙重目的論面臨挑戰,而單一刑事訴訟目的理論又難以獨當一面,此時求諸具有層次性、多元性的刑事訴訟目的體系是必要的。這種體系的構建,并不是要另辟蹊徑,而是要整合現存的較為成熟的刑事訴訟目的理論,找到其各自在體系中的地位,如此才更能發揮理論之意義。文章認為合理解決刑事糾紛是刑事訴訟的核心目的,這種“合理”來源于實體與程序兩方面:實體上體現為通過刑事訴訟,各個主體的權利、義務、責任得到恰當配置,有罪之人無法逃脫法網,不使無罪之人含冤;程序上體現為通過刑事訴訟,糾紛解決的過程得以公正、公開,各個主體的訴訟權利得以充分行使。合理解決刑事糾紛這一核心目的,又牽動著前提目的與潛在的結果目的,前者是查明事實真相與正確適用刑事法律,后者是修復社會關系與維護社會秩序。無論如何,探索構建刑事訴訟目的理論體系只是第一步,通過實然的訴訟進程和程序設計來不斷反思、修正既定的目的才是值得長期從事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