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陽
西北政法大學法治學院,陜西 西安 710000
《民法典》對無權處分買賣合同效力的觀點的改變使得學界對《合同法》第五十一條長達二十年的爭論暫得平息,厘清改變背后的邏輯及價值選擇對于制度的落實具有重要意義,也會為制度的進一步完善提供基本方向。
無權處分,指行為人對標的物沒有處分權,卻以自己的名義對他人財產實施處分行為。因此無權處分的構成需要滿足三個條件,一是行為人沒有處分權,主要指行為人不享有標的物的所有權或在共有的情況下對超出份額處分的他人財產沒有處分權;二是行為人對沒有處分權的物實施了法律上的處分行為,主要是足以引起物權變動的行為,主要是指與他人訂立買賣合同,無權處分之買賣合同效力問題于實踐中較為常見;三是行為人是以自己的名義實施的該處分行為,此條件是區分無權處分行為與無權代理行為的重要標準,在我國《民法典》中有專門針對無權代理行為效力問題的制度設計。
當無權處分人與受讓人訂立買賣合同時,訂立合同的行為是典型的負擔行為,此時出讓人負擔了向受讓人轉移標的物的義務,無權處分人依據買賣合同向受讓人完成法律上的交付,此時滿足善意取得條件的受讓人可能通過善意取得制度對標的物原始取得,即使其轉移物權的行為是沒有權利基礎的,我們仍將其視為處分行為,因此無權處分概念橫跨債權領域和物權領域,對于其在債權領域與物權領域的效力應當區別看待還是一體把握是學界關于無權處分問題產生的根本分歧。
自《民法典》開始修訂,關于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內容的留存問題便是《民法典》編纂的焦點問題,但學界對此條款及其制度合理性的爭論并非始于此,該條款自1999年《合同法》頒布之初便飽受爭議,有學者認為該條款對買賣合同一體看待,將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混為一談,制度設計不嚴謹,造成了體系上的混亂,也有學者認為此條款安排將復雜問題簡單化,滿足市場交易需要,節約糾紛處理成本,其中第一種觀點在理論界稍占上風,二十年來各方觀點爭執不下,直至2020年5月28日《民法典》出臺,明確放棄了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所采的“無處分權人訂立的買賣合同效力待定”的觀點,改采有效說,此有效說并非指無權處分人訂立的買賣合同必然有效,而是指出賣人有無處分權并不影響買賣合同效力,買賣合同是否有效取決于是否滿足合同有效的一般要件。
《民法典》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改變,是在各觀點的根本分歧之上經過權衡做出價值選擇,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模糊了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效力,這一問題也使得該規定于體系上造成諸多矛盾,筆者將對矛盾進行簡要總結,以闡釋《民法典》對此問題做出改變的現實基礎。
首先,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之規定與原《民法通則》第五十五條之規定相矛盾。根據《民法通則》第五十五條(現《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條)之規定,民事法律行為有效須具備的條件包括行為人具備相應的行為能力、真實的意思表示以及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行規定、不違背公序良俗,而根據《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規定,簽訂買賣合同作為典型的民事法律行為的生效還要求出讓人具備就標的物享有處分權的條件,即買賣行為作為典型的民事法律行為在生效問題上被附加條件,其合理性難以解釋。
其次,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之規定與原《物權法》第十五條之規定相矛盾。根據原《物權法》第十五條之規定,當事人之間訂立有關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不動產物權的合同,除法律另有規定或者合同另有約定外,自合同成立時生效;未辦理物權登記的,不影響合同效力??梢?,該條款對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進行了明確區分,而二者對比之下,第五十一條之規定將處分行為的不能實現作為負擔行為無效的依據,矛盾突出,給人以立法觀念不統一的外在感受。
立法觀念的不統一會導致法律體系整體的混亂,同時造成法律解釋及司法適用的不統一,久而久之,有損法律的權威性和公信力,隨著法治社會的不斷發展,人們對法律的科學性和嚴謹性需求日益深化,此外隨著市場交易的日漸規范化,對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效力實行一言以蔽之的處理方式漸漸行不通,因此對于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改變實為大勢所趨。
《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七條對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做出修正,表達為買受人可以解除合同,解除的前提即為合同有效,因此多數觀點認為第五百九十七條“隱晦”地采納了無權處分買賣合同有效說的觀點,最高人民法院法官在《民法典》解讀講座中也曾提到,之所以以這種隱晦形式進行修正主要是考慮到制度的可接受性。但仍有學者對制度的修訂提出異議,認為無處分權不影響合同效力的理論基礎是對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進行區分[1],而我國《民法典》并未像《德國民法典》一樣對二者進行明確的區分,因此制度仍然有繼續完善的必要。誠然,我國《民法典》雖未以條文形式將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區分予以明示,但根據《民法典》第一百一十四條及第一百一十八條的規定,《民法典》是明確了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獨立地位的[2],此外,此次對于《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修正,更是明確了區分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立場。
《民法典》第五百九七條在規則上的轉變也更加符合市場交易的實踐需要,保障交易,促進交易,實現交易,當產生糾紛時,也能更好地保全各相關者的利益,接下來筆者將從以下兩個方面闡述該規則較之于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顯著優勢。
首先,《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七條使得無權處分之下的買賣合同不因處分權的欠缺而無效,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交易中買受人的利益。根據原《合同法》第五十六條之規定,無效的合同或者被撤銷的合同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而違約金條款作為合同條款的一部分,自然也沒有約束力,結合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當買賣合同因出讓人沒有處分權而無效時,買受人即失去依違約條款進行權利救濟的機會,而依《民法典》之規定,在上述情形中,買受人即使選擇解除合同,依舊可以依據買賣合同約定的違約責任或損害賠償責任使自身利益得以保障、權利得以救濟。當然,在買賣合同的受讓人要求無處分權的出讓人承擔違約責任的前提中應當將買受人限定為善意受讓人,即買受人對出讓人沒有處分權這一事實不知情,如此限定,就使該制度與《民法典》第三百一十一條所規定的善意取得制度有了更好的銜接。
其次,現實中交易的標的物并不總是于交易時就已經存在的現實的物,概括來說,現實中買賣合同的標的物既包括現實已經存在的物,也包括未來擁有的物。隨著市場經濟的不斷發展,交易需求及交易形式不斷多樣化,以市場中常見的大宗商品的期貨交易為例,對于期貨交易中的出讓人來說,尚不存在之物的處分權沒有存在依托、無落實可能性,若依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規定,此時出讓人與受讓人訂立的買賣合同無效,即出讓人不受該合同約束,買受人最終權利無法實現時只能要求出讓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對于買受人來說,權利救濟受限。同時不利于合同當事人對誠實信用原則的踐行,打擊對未來之物進行買賣的積極性。
有人就此提出該轉變是否會損害所有權人利益的疑問,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善意取得制度是與無權處分直接相關的制度,談及無權處分時,通常會進一步考慮受讓人能否善意取得、是否滿足善意取得要件。對此《民法典》第三百一十一條規定“無權處分人將不動產或者動產轉讓給受讓人的,所有權人有權追回”。此外該條還規定了善意取得的條件以及當受讓人善意取得后原所有權人對無權處分人請求損害賠償的權利,也就是說,當出讓人無權處分他人財產時,善意買受人與原所有權人的權利都能得到較好的維護,具體而言,當善意受讓人滿足善意取得要件是,通過善意取得制度原始取得物權;當善意受讓人不滿足善意取得要件時,所有權人有權追回被處分之物,而善意受讓人此時可通過追究無權處分人的違約責任保障自己的權益,此制度設計的實現得益于對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分,因此《民法典》只是對無權處分中負擔行為的效力問題作出修正,實現對無權處分中對買受人的合理的利益保護,而不會對所有權人產生不利影響。
提及物權處分,往往會進一步詢問受讓人能否依善意取得制度取得物權,善意取得制度的底層邏輯就是通過對交易中善意買受人可期待利益的保護維護交易秩序,此邏輯于無權處分中同樣適用,根據《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七條的規定,當買受人因出讓人無處分權而不能實現物權時可以解除合同并請求其承擔違約責任,因此此處的買受人應限定為善意買受人[3],同時,基于現實中交易的標的物既包括已經現實存在的物,也包括未來取得之物,筆者認為無權處分中對買受人善意與否的判斷不適宜采用通常的“是否知情或是否應當知情”的標準,以買受人對出讓人現實擁有或未來擁有處分權一事有無合理的期待。例如,果農對于尚不存在的果子尚不享有處分權,但買受人基于對出讓人經營的信任,對果農未來擁有目標水果的處分權的期待是合理的;又例如,出讓人雖在與受讓人訂立房屋買賣合同時還不是房屋的所有權人,但受讓人基于對出讓人與房屋所有權人訂立的房屋買賣合同進行合理審查,對出讓人在未來會獲得房屋所有權一事抱有期待是合理的。以此作為判斷買受人是否為善意買受人更符合交易現狀,且鼓勵未來之物在市場中交易,加快物流通速度,促進市場經濟發展。同時,區分善意買受人與非善意買受人能夠更好地實現制度目的,維護交易安全,避免出現不誠信之人依其不誠信行為獲利的有違法治精神的情況。
當前無權處分規定于《民法典》合同編中買賣合同一章中,因此主要用于無權處分情形下訂立的買賣合同的處理,但現實中無權處分的問題并不只出現在買賣合同的語境下,無處分權人設立抵押權、質權等問題也較為常見,但由于現有法律對此并無明確的規定,因此關于無處分權人設立抵押權、質權的效力問題,學界眾說紛紜,沒有統一的觀點,實踐中遇到此類問題時多參照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相關規定,但善意取得制度并不能實現對抵押合同相對人的全面保障,并且這種參照適用的合理性有待證明。無權處分情況下設立的抵押合同效力如何?當抵押合同相對人基于合理的期待與無處分權人訂立抵押合同但又因處分權的缺失無法實現抵押權時,抵押合同相對人的權利如何救濟?此類問題有待于立法予以釋明。
誠然,關于無權處分的規定尚有一定完善發展的空間,但《民法典》對于原《合同法》第五十一條的修正已經是在科學立法的道路上邁出的顯著一步,其制度修正考慮到了對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的區分,使《民法典》下的法律體系、制度設計更加完善,邏輯更加通暢,減少了法律解釋和司法適用中的矛盾[4]。同時《民法典》第五百九十七條對無權處分的買賣合同之效力由效力待定觀點轉變為有效說觀點,結合市場經濟發展規律,滿足交易形式多樣化的現實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