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怡雯
【導 讀】于瀟湉的小說《冷湖上的擁抱》以兒童視角講述幾代石油人的奮斗史,體現了兒童文學試圖突破自身限制、介入宏大主題書寫的探索。作品以線性敘述為主,通過追述,將不同代際、多重時空的故事融入其中,擴大了作品的容量。同時,作者試圖將主人公的心靈成長和石油人的奮進故事嵌合起來,將兒童視角和成人經驗較好地糅合起來,以小切口講述一個大時代的故事。
近些年來,隨著“主題出版”在童書領域的興起,一大批作家以兒童文學的形式書寫宏大故事,其中不乏佳作。《冷湖上的擁抱》就是一部這樣的探索之作。故事敘述了幾個女孩與父輩、祖輩重走柴達木盆地,感受石油歲月往昔今朝的故事。這是父輩們的一次精神回溯之旅,也是孩子們的一段心靈成長之旅,與之伴隨的是幾代石油人的英雄夢想和石油工業的發展歷程。小說視角獨特,切口小,內涵深,以兒童文學的方式舉重若輕地處理了一個宏闊的主題,體現了作者對于以兒童視角書寫宏大主題的若干思考:如何在有限的體量內展現波瀾壯闊的時代畫卷?如何將小主人公的成長主題和石油人的奮斗主題完美嵌合?如何處理兒童視角和成人經驗之間的辯證關系?
共和國幾代石油英雄的故事,如果作家要從正面去表現,需要史詩般遼闊的時間長度和大量正面特寫,這對于一部兒童文學而言,顯然相當有難度。《冷湖上的擁抱》在結構搭建上就格外精巧。以熱奈特的敘事理論來看,它嫻熟地處理了主體敘述與追述之間的關系,調度多個第二敘事文與主體的第一敘事文收攏重合,將三代石油人的故事壓縮在線性的第一敘事文中往前推進,四兩撥千斤地駕馭了一個具有史詩氣質的主題。小說文本頗近于一出既省儉又環環相扣的多幕劇,十幾個人物在第一敘事文中漸次登場,凡上場必承擔情節推進的作用,于線性敘述中不斷補充追述,在最后一幕收攏線索,多線歸一,緊湊而不冗長,顯示出作者較為成熟的敘事能力。
小說在敘述上并不復雜。前半部分主要鋪墊了線索人物孟海云的生活背景和環境。后半部分進入了敘述主調,孟海云和她的同學杜亦鳴、余君影一起去“上邊”探訪石油基地,在路上撿到了當年犧牲的女子勘探隊隊員江娟的筆記本。孩子們被“南八仙”的故事深深感動,這是插入的第一段追述;杜亦鳴的表哥假扮肖纏枝,以及井上再現“卡鉆”問題,引出爺爺對真正的肖纏枝英勇事跡的回憶,這是插入的第二段追述;爺爺的回憶里不斷穿梭的往昔與今朝,將過去與現實疊合到一起,過去的資源緊缺和如今的淙淙綠意形成了鮮明對比;最后的石油“溢流”危機將各個人物、各個時空都收攏到一起,將石油人的意志、親情、友情融于一體,綻放在冷湖的波影中。“光是看著倒影,便恍惚覺得是兩輛車上的人用擁抱把湖水一簇一簇地黏了起來。”至此點題,情感抒發也到達了頂峰。
在小說中,每當要細寫過去的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作者便會設置一些“巧合”,然后跳出第一敘事文,進入第二敘事文的敘述(追述)之中。這樣精巧的設置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可以調動所有因素為主題服務,人物的行為和情節的推進都趨于向心力運作,絕無廢筆,緊湊有效;另一方面,過多的巧合,文本“人造痕跡”不免會重一些,人物受作者調度派遣的痕跡重,使其形象的鮮活程度受損。
“成長”是很多兒童文學的母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國龍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兒童文學就是有關‘成長’書寫的文學。中國兒童文學作家對成長的書寫,主要體現在‘少年小說’文本中。”[1]“少年小說”大致指的是描寫成長片段的成長主題小說。《冷湖上的擁抱》就是典型的少年小說。主人公孟海云的蛻變是貫穿小說的重要線索,她的心理經過了“身份缺失—身份探尋—身份認同”三個階段,最后由心靈的“封閉”走向“打開”,由對環境的“拒絕”走向“認同”。孟海云的成長基本是在線性推進的第一敘事文中完成的,多次追述的第二敘事文表現的是老一輩石油人的奮斗史;而父輩們對石油事業的傳承與堅守也是在第一敘事文中正面描寫的。兩類敘事文交替推進,暗合的就是少年成長主題和父輩奮斗主題。
孟海云因母親離世,從風光旖旎的海南轉學到敦煌,投奔父親和后母。她起初對陌生環境是非常抗拒的。小說開篇就描寫了可怕的沙塵暴席卷而來,令她覺得敦煌是一個被風沙充斥的暗淡世界。孟海云對周圍的人也充滿了警惕,對老師是對抗的,對父親是感到陌生而懷疑的,對后母和“新家”是小心翼翼的。她將自己設定為一個“局外人”,打算關閉自己的情感觸角,“不希望去暴露心里面柔軟的一面”,不和周圍發生實質的精神交流。小說中這樣寫孟海云的心理:“來到這個陌生地方,就要把‘刺’都露出來,最好織成盔甲,擺出一副不好惹的樣子,這樣別人就先忌憚三分。”她期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保護自己。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孟海云的心理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的變化像洋蔥一樣,是被慢慢剝開的。先是對身邊的小伙伴杜亦鳴和余君影打開了心扉,然后又帶著爺爺到石油基地找尋回憶,最后接受了父親、后母肖格和妹妹,融入“一家人”之中。她的殼慢慢被軟化,她從一開始不愿意跟這個地方產生太多的關聯,到最后找到生命意義上的身份認同。故事后半段,一家人很巧合地在石油舊基地,也是爺爺當年奮斗過的冷湖上相遇,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爸爸的擁抱以脖子為中軸心,像半圓一樣左右開弓,一半兒給了肖格,一半兒屬于孟海云。”這是孟海云打開自己、融入小家和當地文化的標志。浙江師范大學教授方衛平認為:“成長的意義在根本上不取決于童年生活環境的變遷,而是表現為生命意識的一種內在的感性頓悟與提升。”[2]從這個意義上說,孟海云的成長就是一種內在式的生命頓悟。
但需要指出的是,小說一方面追求人物成長主題的實現,一方面為了同步實現英雄敘事的推進,導致后半程敘事追趕的壓力太大,無暇顧及人物個性的深度刻畫。無論是主人公孟海云,還是其爺爺、父親,都沒有足夠的篇幅去展現他們的個性。尤其是孟海云,前半部分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個性刻畫消失了,后半部分似乎只起到了情節上穿針引線的作用。但是作者為了完成成長主題,還必須讓人物在最后產生“頓悟”。小說前半段寫孟海云在家里和后媽相處時心有芥蒂,兩個人在各自的領地相互試探,這一部分細節豐沛,小說把人物細小的內心波動表現得絲絲入扣。可到了結尾,肖格突然就被孟海云接受了,由于缺乏足夠的細節來支撐這種轉變,就顯得比較突兀。客觀地說,成長主題和奮斗主題的雙線并置是很好的設定,可以讓個人的小歷史嵌入大歷史之中。可能是作者還未解碼雙線并置的最佳敘事方案,故而產生了一絲前后文本的割裂感。如果能用更多“閑筆”來展現人物的心理,補充生活的細節,也許可以彌合這種“分裂”,人物也能更加豐富立體一些。
兒童視角和成人經驗是兒童文學領域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兒童視角和成人經驗互相成就也互相侵犯,需要辯證地看待兩者,以期在文本中達到平衡。成人豐富的認知經驗會拓寬兒童的視角,幫助小說構建出一個意蘊更加豐富的文學世界,使文本抵達一定的思想深度。但是,生硬地注入過多的成人經驗,甚至讓兒童說“大人話”,會削弱兒童視角感受的獨特性和文學性,使作品淪為干枯乏味的說教體。故而,將成人的思想意蘊審美地融入童心童趣的表達方式是較為穩妥的做法。
《冷湖上的擁抱》使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但主體敘事是以小女孩孟海云的內心節奏和行動的變化為主線,讀者是跟著小主人公的眼睛和腳步去看世界,其他視角或是在追述前情時使用,或是在正面表現父輩人心理時使用,可以算作成人視角對兒童視角的補充。小說中雙線并置的主題是適合用多重視角來表現的。它拓寬了兒童的世界,搭建了可以承載宏闊時代的敘事。但是要格外注意把握多重視角的尺度,警惕“成人經驗”過多地闖入兒童視角,這會削弱兒童視角感受的獨特性,干擾兒童化的表達,有“成人腔”的危險。
小說的前半部分主要圍繞主人公孟海云的視角表現一位寄人籬下的少女敏感細膩的心理狀態。孟海云的人物設定是一個初二的學生,十幾歲,個性敏感,識大體,手腳快。母親去世和獨立生活賦予了她超乎年齡的成熟。這樣的個性讓她始終以審視的眼光去觀察環境和人群,但實際上她只是一個思念媽媽、需要家庭的可愛小女孩兒。文本里有一處表現她對自己處境的審視,寫得很形象,用了一個做夢的細節。她夢見自己騎了一頭鯨被沙塵攻擊:“孟海云的那一小塊兒天地如同失守的戰壕,每一道縫隙里都鉆進了沙。可那是沙嗎?比水還會流淌,比水還要冰涼,比水更為狂暴,塞滿她的每一個毛孔,把她的心肺刮出一個個坑洞。她絕望地大喊,‘媽媽……’可是一張嘴,沙子就灌進嘴里,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在這一瞬間,那頭鯨如風化的沙丘般坍塌了,她跟著直直地墜落到地上。”這非常接近于一個小女孩陷落于驚恐中的心理狀態,脆弱、感性又絕望無助,同時這也表現了她潛意識里對戈壁真實的態度,是厭惡而抗拒的。可以說,前半部分小說的語言和敘述在整體上都非常注意貼著孩子的感受來寫,注重“兒童性”。
值得稱道的是,文中三個小女孩性格各異,作者非常細膩地將孟海云和杜亦鳴、余君影置于對比之中。相比于她的懂事和“小大人”,她的朋友們比她更加像孩子。但恰恰因為孟海云是個偏成人性格的孩子,所以在處理兒童視角和成人經驗時就格外需要精確地區分“像大人的孩子”和“成人”,如果混為一談,孩子代成人發聲,就會破壞兒童化的表達。小說中有極個別地方,因為涉及一些宏大的主題,為了“拔高”,有時會混入成人經驗,產生一種不協調感。比如,小說里寫孟海云聽了《河西走廊》的音樂,發出了大段自白式感喟:“她所站立的地方被剖成兩半兒,一半兒是現代,一半兒是古代,而她是夾在中間的一枚果核,兩邊的世界都在次第伸展,就這么斗轉星移,最后歸于平靜。”這里因大歷史的廣袤縱深感而引發的抒情沖動,更有可能來自一位大學生或者成人,放在一個對此地有深深抗拒感的孩子身上,略顯突兀。此外,后文孟海云行走到當金山時發出的大段抒情,可視為她與戈壁精神連接的開始。這一段直抒胸臆有些像主人公代作者發聲,雖然說也可能存在早熟多慧的孩子思維超前,但多少有些大人口吻。作者如果在平衡孩子的視角和成人經驗時更加精準些,或者對主人公某方面的個性鋪墊得再足一些,就會讓人物的可信度更高。
綜上所述,《冷湖上的擁抱》在敘事策略、主題并置、言說視角上,都鮮明地貫徹了作者的創作意圖。雙線主題影響敘事策略,敘事策略影響情節設置,情節行動影響人物塑造,人物視角服務于主題敘事,所以文本呈現的這幾個維度是互為滲透、交叉影響的,完整地體現了《冷湖上的擁抱》作為一部兒童文學作品在主題寫作上的探索。在兒童文學蓬勃發展的今天,有理由相信,未來會有更多的兒童文學佳作在童年美學的框架里講好中國故事。
注釋
[1]張國龍.論中國兒童文學視閾中的“成長”書寫[J].中國兒童文學,2013(06):20.
[2]方衛平.當代原創兒童文學中的童年美學思考——以三部獲獎長篇兒童小說為例[J].當代作家評論,2015(0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