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亞敏
“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研究”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于2011年立項,2018年結項,2019年獲國家出版基金資助,同名系列叢書于2020年由人民出版社陸續出版。其中,《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當代建構》(以下簡稱《中國形態》)于2020年6月出版,該書在研究思路和結構體例上另辟新徑,從概念和問題入手,嘗試構建一種區別于世界其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的整體差異性。
關于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研究是一個具有開拓性的話題。在規劃這一選題時,我們對如何建構中國形態的思路并不十分清晰,但有一點很明確,就是不準備完全按照固有的體例和思路來做。這一想法我在準備編寫馬列文論教材時就強烈地意識到,馬列文論教材不能再做成另一本 《文學概論》或《美學概論》。同樣,中國形態的理論建構也應與國內外已有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研究有別,一定要在理論視野、研究方法和編寫體例上有所改變和突破。
21世紀初,我接任全國馬列文論學會的駐會工作,主要著手做了兩件事。一是我和我的學生們對馬恩經典著作做了細讀和摘錄,按“意識形態論”“藝術精神的掌握論”“藝術生產論”“美學的和史學的觀點”“人的全面解放”(第五部分未完稿)五大部分編撰,完成了30余萬字的摘編和解讀。二是改革開放30年之際,我本人對1978年以來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的研究現狀做了梳理和總結,寫成《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三十年》 (《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在提出建構中國形態時,我再一次翻閱了這些材料,發現我們團隊所撰寫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經典文本解讀庫”屬于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話語,不一定能真正展示當今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特點。而《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論研究三十年》收集的材料多是專題論文,很難體現出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整體特征。于是,我們決定從頭開始,打造一個新的研究框架。
對關鍵詞的關注始于2005年,當時北京師范大學王一川教授主持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西方文論中國化與中國文論建設”,我作為其中一個子課題的負責人,承擔了 “中國文學批評三十年(1978—2009)”的撰寫工作。在研究中發現,若要了解西方文論的某個流派或某個代表性人物,首當其沖就是要理解和掌握其核心概念和術語。例如,要研究俄國形式主義,就需要弄清楚他們提出的“文學性”“陌生化”;要認識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就需要把握他的“總體性”“物化”等。概念既是理論的入門鑰匙,又是理論的標志,于是萌生了進一步梳理西方文論關鍵詞的想法。這與武漢大學李建中教授的團隊致力研究中國古代元典關鍵詞的做法不謀而合。在這次會上,李建中以“十年求索路,非常六加八”為題,介紹了他們十余年傾力打造的《中國文化元典關鍵詞研究叢書》(六本,人民出版社)與《中華字文化大系》 (八本,武漢大學出版社)兩套叢書,卷帙浩繁,令人欽佩。
2007年我申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方文論關鍵詞與當代文學批評”,獲得批準,此后我和我的學生便正式開始了西方文論關鍵詞研究。通過對挑選出來的10個關鍵詞在不同時空中生成和延伸的旅行,我們走過了一段段崎嶇的山路,也領略到一番番旖旎的風景?!段鞣轿恼撽P鍵詞與當代中國》在國家社科基金結項時鑒定為優秀,并于2014年入選“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成果文庫”,2015年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評選為本年度出版的20部好書之一。2021年,《西方文論關鍵詞與當代中國》 (1~2冊)英文版由英國勞特利奇出版社出版。
然而,提出建構中國形態,僅僅采用關鍵詞研究是不夠的,因為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關鍵詞,更不是西方文論關鍵詞,而是具有中國特質的關鍵詞。因此,在遴選中國形態關鍵詞時,就不能完全照搬馬恩經典作家的概念,更不能跟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后面鸚鵡學舌,而是要挑出最能體現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關鍵詞。由此,拒絕趨同性的差異性研究就成為建構中國形態的又一重要思想方法。
差異性是在反思西方、本土及其關系基礎上提出的一種研究策略,也是對當代文學批評中理論或概念趨同性的反撥。差異性推崇主體性,這是差異性與比較文學的變異研究的重要區別,變異屬于流傳學中的傳播研究,主要探究外國文學或文論在中國文壇流傳中的變化,是一種從源到流的追蹤,而差異性則是站在主體或者本土立場,與“他者”的對話和交流。并且差異性倡導建構性,差異性中的“異”要突出的是自身的觀點,是面對中國社會現實提出中國問題。差異性與關鍵詞聯袂,將有助于發現和生成一些有本土特色的理論術語,在此基礎上形成中國形態的整體特殊性。
差異性所具有的主體性和建構性立場為中國形態研究提供了頗有啟發的思路。事實上,由于時代和語境的不同,中國形態必然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經典形態和其后的俄蘇形態、西方形態存在差異,也正是這種差異促成了建構不同形態的可能性。但長期以來,世界對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知之甚少,包括我們自身對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成就和局限也未能做到自知,以至于回答國外學者關于“中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有哪些特點”的提問時竟一時語塞,因此迫切需要提煉和闡發具有標志性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核心概念。
在《中國形態》一書中,我挑選出人民、民族、政治、實踐這些既是常識又是標志的概念做了專門研究。這些概念雖非中國形態獨有,但由于它們在中國文學批評領域長期且廣泛運用,深深打上了中國的印記,顯示出較高的原創性。“人民”這個自《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來使用頻率非常高的概念就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標志性概念之一。在經典馬克思主義作家的著作中,提到“人民”這個概念的地方有兩百余處,但在不同文本中對“人民”的解釋并不完全一樣,在階級斗爭比較尖銳的時期,馬克思甚至認為“人民”是一個過于含混的概念,無產階級才是革命的力量?!爸袊R克思主義并沒有完全因襲馬克思的人民概念,而是根據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對人民概念的內涵做出了實事求是的解釋,人民成為具有廣泛共同利益且具革命性的階級集合,是基于階級又超越階級的聯合體?!保?]23《中國形態》為“人民”概念注入新質,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人民由千千萬萬真實的個人組成。人民是中國形態的出發點和歸宿,“人民優位”成為中國形態的鮮明特色。
《中國形態》這些概念的特色又是在交流和對話中顯現出來的。“民族”一直是一個屢遭誤解的概念,對“民族” “辨彰清濁”,是《中國形態》致力闡釋的又一重要概念。在與潛在的他者對話中, 《中國形態》明確表示,民族不是閉關自守,“中國現代意義上的民族概念的問世不是與世隔絕的產物,而是誕生于國人睜眼看世界的過程中?!兔褡宓陌l展而言,開放已成為民族得以存在和延續的基本條件”[1]54。民族并不能與復古聯系起來,周而復始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也不是群體對個人的壓制,個人的價值、尊嚴、自由、發展和實現的權利是現代民族的基本條件。[1]54-56為了更清楚地闡述“民族”概念的內涵,針對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關于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即憑借集體認同的力量建構的觀點,《中國形態》明確表示,民族從來都是歷史的存在,我們沒有憑空想象民族的自由;民族的核心在于文化;民族與人民同構。正是在與西方學者的交鋒中,中國形態的“民族”內涵被闡述得更為充實并激發出新意。
中國形態對概念的認識也會隨著中國國情不斷調整。根據變化了的情勢對政治形態做出新的描述和解釋是中國形態的又一探索。在新的歷史語境下,“政治”不僅僅是階級的政治,意識形態的政治,其內涵和外延都悄然發生改變,即從階級政治延伸到人民政治,從宏觀政治走向微觀政治,從顯性政治轉化為隱性政治。[1]97-100政治因素已成為文學文本的內在組成部分,文學的批判和解放功能存在于審美之中。
中國形態的概念闡釋還體現了一定的反思性。如對實踐的內在矛盾的質疑,實踐作為人的一種對象化活動是否全部合乎目的;異化存在于實踐之中,而人們常常在實現自身的過程中又違反自身;如何認識實踐活動中的無意識和實踐的有限性問題;等等。[1]132-134這種反思性追問成為《中國形態》寫作的常態。
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又不是互相隔絕和各自為政的,而是互相關聯和互為指涉的。人民是中國形態的出發點和歸宿,民族的主體是人民,政治顯然與人民有關,而實踐則是人民、民族和政治的基礎。這些核心概念的縱橫交錯及其與文學活動的關系構成了中國形態的基本理論構架。
中國形態的建構又不僅僅是概念提煉和理論闡述(當然提煉和闡述本身也是實踐),而且體現為理論的在場,即參與到現實生活中去,直面和回答社會發展中的問題,這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使命和生機所在,也是中國學者需要像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學習的地方。當今社會已不是19世紀馬克思所身處的那個社會現實,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需要對今天的社會文化現象做出理論引導。例如,數字時代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如何迎接高科技的挑戰?市場經濟條件下藝術生產與資本是何種關系?當代文學活動呼喚怎樣的文學批評價值判斷?等等。對這些問題的研究正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發展的契機。 《中國形態》對上述問題做出了富有探索性和創造性的思考。如對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文學性質做了新的闡釋,指出當代文學生產不僅具有審美性和意識形態性,同時也具有商品性。當然,“提出和分析文學的商品屬性并不是為藝術的商品化搖旗,而是通過了解和把握藝術生產的商品性質,有效地拓展文學藝術活動的生存空間,并警惕資本對藝術的危害”[1]203。又如,針對當今文學批評的價值判斷缺失或失范的問題,《中國形態》提出了以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理想為理論支撐的價值重建標準,從“人的維度” “社會維度” “審美維度”重新設計了價值判斷的“價值域”,建構一套既有主導面又具兼容性的價值判斷體系。[1]226-233《中國形態》這些鮮明的理論觀點更好地強化了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對當代社會的影響力。
在研究這些問題時, 《中國形態》將辯證立場貫穿始終,并表現出建設性姿態。例如,就文學與科技關系而言,就不僅看到高科技對文學的沖擊和造成的威脅,還指出了高科技對文學創作的革命性影響,從而有別于有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所流露的科技導致末世的悲觀。高科技不僅刷新了人類對世界的認識,而且為文學創作帶來了新的審美體驗和想象,催生了新的文學樣式和結構方式,由此構成對文學觀念的重構。[1]164-170對資本的分析也是如此,資本對文學活動既有敵對的一面,又有相互支撐的一面。與法蘭克福學派對“文化工業”持否定立場不完全相同,中國形態承繼了馬克思關于資本在歷史上具有進步作用的思想,看到了資本正成為當今日益增長的審美需求的物質力量。
文學與技術、與資本或文學批評的價值判斷等既是中國的現實問題,也是世界面臨的問題,具有全球普遍性?!吨袊螒B》對這些話題的研究體現了一種責任擔當,同時也構成了與世界其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形態對話的基礎,并成為推動話題深入研究的一方??v觀《中國形態》整個構架,若將全書的理論術語和現實問題貫穿起來,發現它們都指向一個目標——人的全面解放。也就是說,中國形態是圍繞人的全面解放這個終極目標建構的,這正是中國形態諸多特殊性中的普遍性所在。而追求人的全面解放也是世界各國人文學者的最大公約數。
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建構是一個不斷探索、不斷反思的過程,“中國形態”雖然作為一個整體被命名,但其內部則是充滿張力的存在,無論是人民、民族,還是政治、實踐,每一個概念都存在或多或少的歧義,都留下有待填補的空白。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概念引發的問題甚或可能多于已經闡述的內容。不僅如此,當代中國存在錯綜復雜的矛盾,新的問題、新的挑戰不斷涌現,構成了巨大的理論場,并且有些問題還具有全球相關性。中國形態如何應對這些問題,用怎樣的姿態展示給世界,還有相當大的探討空間。
在“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形態研究”重大項目結項時,我們深深感到,“馬克思思想的復雜性、深刻性遠遠沒有被充分地理解和揭示出來”(參見拙文《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研究再出發》),我們缺乏對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整體的歷史的邏輯的理解,也缺乏對馬克思經典文本深入系統的研讀。重返馬克思,從概念、問題進入經典文本群研究,成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再出發的起點。“這種重返將不再是就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某方面或議題展開研究,也不是限于單一的經典文本,而是以馬克思經典文本群為基礎。”文本群將是一種更能體現歷史維度的視域,它不同于互涉的文本間性,而是在細讀基礎上尋找文本之間的內在連續性和差異性。從概念群到文本群,這是研究方法的又一次更新,也許研究方法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不斷探索和變化中。
注釋
[1]胡亞敏.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當代建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