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金剛 《祖國》/馬樂
在軍校期間,鄭佳節同學的本名幾乎被他的外號淹沒。剛開始是女同學,一口一個“教授”的叫著,像是最早從他那里得來獨門秘訣似的;后來男同學跟著叫,再后來學員隊的領導、甚至真正的教授也稱他為“教授”。他笑瞇瞇的應著,跟他天生就是個教授一樣。我也跟著大家叫,但從未了解一下這個外號的來歷,繁重的課業、訓練及其他把我的好奇心蒸發殆盡。現在略為用心地琢磨一下,我覺得這個外號還是挺貼切的。
想成為一名教授,好學愛鉆是必須的。我們的佳節同學雖然學習成績并不特別突出,也沒弄上個全優學員之類的稱號,而且還經常給隊里的行政管理添麻煩。但這并不影響他好學,基本的標志是喜歡借書讀書。那時我們每次可以從學院圖書館借四本書,作為圖書館的常客,我更為經常在圖書館門口跟他打照面,他樂呵呵地抱著書,很得意地跟我們夸張地點頭打招呼,腳步匆匆的,有點獲了至寶怕人搶去的樣子,也有點像叫花子認真地守護著自己的收獲,有幾分呆氣。至于讀什么書,讀了多少書,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數。他步出校門后,很快就有專著出版,在校期間的埋頭鉆研想必功不可沒。
教授的題中之義是授課,說好為人師也未嘗不可。他當戰士時從事的工作與計算機有關,征得學員隊領導同意后,他利用下午兩節課后的自由活動時間,在本隊教室搞計算機知識義務講座。那時候電腦還不普及,他不知從哪里整了個鍵盤,背靠黑板舉著鍵盤給大家講DOS 講計算機語言。我不禁哂笑:這不相當于京劇當中舉著個馬鞭子代表騎馬一個道理嘛。我當兵時在機關當打字員,一分鐘能敲百字左右,所以沒意愿聽他講課。偶爾從教室門口經過,發現聽眾以女同學居多,還有人站起來提問,跟他煞有介事的討論。我想,僅憑一個鍵盤把計算機知識講得如此深入人心,肯定有高超的授課和捕獲技巧。至于他后來輕松地拿到心理咨詢師的資格證書,自然就順理成章了。
優秀教授最突出的特征是誨人不倦,佳節同學也有這樣的品質。我常常聽到他在各種場合發表自己的高見。給我們講新聞史的劉教授人稱新聞系“四大殺手”之一,他喜歡采用啟發式教學,將學員分成幾派互相辯論,佳節同學是發言最踴躍者之一,只是他帶有濃厚皖中方言的普通話需劉教授側耳傾聽方能辨識出基本論點。課堂上如此,在他的宿舍里,在其他場合,他或慷慨獨白或與人激辯,一副旁若無人或真理在握的樣子,有時也帶有一絲不被別人理解的隱忍與悵然,那種狀態有些像與風車挑戰的堂吉訶德。
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留給我直觀印象是:率真質樸不世故,鋒芒時露與善于藏拙兼而有之,喜歡與人分享,偶爾有些莽撞,而且能夠承擔起女生閨密的角色。
坦率地講,我和佳節同學的真正的相知則是在離開校門若干年后,因他經常地往返于北京與安徽老家之間、或出差開會途經濟南歇腳時創造的相聚機會。
我們畢業后第一次見面大約是2008 年春天,他到濟南參加一個會議。那時候八項規定還沒出臺,他用過會議餐后就約我和韓家國、李昕這幾個在濟南的同學小聚。時隔九年,我們都經過了相似的人生經歷,穩定工作單位、結婚生子置房,等等。而佳節的經歷更復雜一些,他畢業幾年后先轉業回了安徽,又經過一些反復才在北京部隊落腳,在部隊沒幾年又轉業到國家部委工作,這在一般人看來也算是華麗轉身了。他的經歷是下酒最好的佳肴,不由讓我們加快了推杯換盞的速度。每杯三兩的白酒,開始時分六七口喝完,最后在他的“忽悠”下竟然一口一杯跟他干了兩個整杯。俗話說客隨主便,但那晚我們這幾個地主被他帶下了道。據頭腦還算清醒的家國同學講,那晚我倆一個至少喝了一斤八兩酒。我們互相攙扶著出了飯館,沿著那條兩邊排列著泡桐的馬鞍山路往招待所走,我每走幾步需要扶著膝蓋彎一下腰,或多或少吐出點什么來。
從那天以后,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酒逢知己千杯少這話沒錯,如果換個順序,千杯之后多個知己也很合理;同學有先后,知己無早晚。
我想佳節同學也大概同意我這個觀點。過了不到一年,他開車從老家返京途經濟南,照例約我們幾個同學吃飯。我因單位加班不能早到,由家國同學先陪他。等我過去時已經近八點了,彼時他倆已經喝了不少啤酒。佳節同學問我喝什么酒,我晃了晃手中的白酒瓶。他說他車上有更好的酒,就出門從車上拿下來兩瓶高檔白酒,結果又全干掉了。過了幾天,我才從家國同學那里了解到,他回京第一時間就去醫院打吊瓶了,原因是胃部本來就不舒服,再加上在濟南喝白酒致使情況加重。
最近五六年來,佳節仍然是軍校同學中來濟南最勤的。這當然與濟南同學的好客有關,但重要的是他的孝心使然。他每年都開車接老母親到北京住大半年,從皖中到北京,濟南是首選之路。作為佳節同鄉的家國同學,幾乎每次都安排母子吃可口的家鄉菜,安頓好老人之后,我們幾個同學再到附近小聚談天。我佩服他充沛的精力,毫無舟車勞頓之態,侃侃而談中氣十足,“教授”風采依舊。我更詫異于他對班級群體的掌握,幾乎每名同學的信息他都了如指掌,某位同學進步了,某位同學工作調動了,某位同學又發表一篇好文章,等等,由衷地沉浸在別人的成功里,卻很少提自己仗義執言、雪中送炭的事情。我想這不僅是他身處京畿便利的信息條件所致,更是他真誠關心他人的本性流露。
佳節不是個完人,甚至有不少我輩不能企及的壞毛病,但在孝敬老人方面我自愧不如。這些年他帶著老母親每年往返于京皖之間,有時也在“南征北戰”的旅途路上。一路走來,每到景色獨異之處隨時停車,讓老人享受當地的美食美景。豈止如此,四年前他還專門拿出半個月時間帶著老母親暢游了歐洲十余個國家,這在我看來更是了不起的壯舉。孝心是最好的營養,所以每次見到老人家,似乎總是那副健康和善的模樣,當然還有滿滿的幸福感。我能感受到,在她的眼中,她的兒子仿佛永遠長不大,既讓她無奈又讓她不省心,但最終令她放心;既能在她跟前一口一個老娘叫著哄得團團轉,也不得不放手讓他出去痛快地跟同伴玩耍。
跟佳節接觸的次數多了,我常常驚嘆于他出色的行動力。他看似特立不羈外表下,實際上有著心無旁騖的執著。《讀書的革命》《潘基文》《普京》《信訪工作百問百答》、《調查研究》等十余部專著,都是他利用業余時間撰寫的。當看到他的這些專著,我不由想到他在軍校期間的表現,他人前激昂的思辨與緩步蹊徑的探幽,看似張揚的個性與獨坐書桌前的一聲輕微嘆息,兩種截然相左的沖突特征在他身上似乎都找到了宿主,我不敢說這是他性格與命運的可尋軌跡,但每一次跟他接觸,都能讓我發現他的新異或變異之處。他不經意流露出的沉默瞬間,有時覺得他非常像他家鄉的竹子,始終在積蓄著某種力量,始終孕育著破土之勢,只等待著一場適時的雨罷了。
他的組織能力也值得一提。比如畢業十五周年在北京的同學聚會,就是以他為主鼓搗的,北京的其他同學有車的出車,有力的出力,共襄盛舉,讓我們京外的同學游北海唱兒歌,逛斜煙袋街喝酒吧,至于大熱天旅館停電空調停運的事兒就不提了。說實話,當時我還不想去,但架不住他忽悠,撂下一攤子事就進京喝酒了。事后才覺得,這樣的機會確實難得,人生有幾個十年、十五年,一幫年屆不惑之年的老同學見個面握個手擁個抱,重回穿著軍裝的青年時代何樂不為呢!再說點兒題外話,2019 年畢業二十周年聚會在南京舉行,我看見他跟幾個女同學在熱烈地討論著什么,不好意思打擾,我們僅僅互相隔空舉手打了個招呼。事后我想,他在跟她們聊什么呢?他們怎么有那么多共同的話題呢?
就在最近一次他從老家回京途中來濟南落腳期間,他曾經幫助過的一個同鄉請他吃飯,我們幾個同學做陪。他怕人家破費,把車上三四樣食品拿出來當了下酒菜,蕭縣的叫花雞、某地的豆腐、某地的蘿卜,好酒也是自帶的,好煙也貢獻出來……一路走來,他收獲著別人的美意,不難理解這背后他看不見的付出。
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我所以稱佳節為行者,在于他似乎永遠不停地在旅途中趕路。他載著老母親往返京晥之間如此,他為自己的鄉賢事業奔走如此,他驅車萬里為遠在偏地的同學帶去同窗之誼是如此。我想,他之所以有那么足的腳力,有用不完的激情,大約正是這種在路上的獨行狀態給了他靈感和再出發的動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