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寬
中國傳統書院起源于唐,經歷五代、宋、元、明、清,在清末興學堂廢書院的學制改革浪潮中融入近現代國民教育體系,繼續發揮作用。學界把清末學制改革前的書院稱之為傳統書院。作為一類重要的教育教學、文化傳承和知識傳播機構,傳統書院在從唐代到清代1300余年的發展歷程中,逐步形成并傳承著獨具一格的學術興趣、道德旨趣、審美情趣,可以稱其為文化精神。文化精神是傳統書院在培養人才、發展學術、傳承文化、開啟民智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具有獨特性、思想性、持久性特點的文化理念,是傳統書院的靈魂和精髓。這種文化精神體現為“標舉道統,存古開新”的弘道精神,“求質求真,兼收并蓄”的問學精神,“修身進德,止于至善”的育人精神,“中正不屈,學術自由”的獨立精神,“經世致用,躬行踐履”的務實精神。
自唐代韓愈提出道統說以來,儒家學者在思考與佛、道兩家的關系時,道統一直起著自我歸屬的作用。而在儒家內部,道統則起著劃分學術派別的作用。儒學發展成理學后,道統意識更加凸顯。對儒家學說本質的不同理解,引發了朱熹和陸九淵的道統之辯,二人還分別提出了儒家道統的不同傳承譜系。朱熹主張的脈絡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朱熹”,陸九淵主張的脈絡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陸九淵” (彭永捷:《論儒家道統及宋代理學的道統之爭》,載《文史哲》2001年第2期),也就是說陸九淵不承認伊洛諸公在儒學道統中的地位。為了傳播道統思想,朱熹一生對書院懷有濃厚情結。他直接創建、修復、講學、撰記、題詞的書院共計40余所。他的學生多有繼承衣缽、以傳道講學為己任者。尤其是在禁毀理學的慶元黨案期間,他們往往歸隱山林,以書院為陣地繼續宣傳理學,使考亭學派以書院為網灑向更廣闊的空間。陸九淵曾到白鹿洞書院講學,一生鐘情于精舍講學,他最重要的四位弟子,舒璘、沈煥、楊簡和袁燮都傳道于書院。陸門后學很多人也依歸書院,以其作為“景行前修,心厲后學”的心靈歸宿。
書院標舉道統,但并不因學術門戶之見而固步自封,理學大師對生徒提出的學術要求是既要繼承學統,傳學統于后世,又要好學貴疑,得先賢之真傳。理學在南宋具有創新性,大盛于書院。及至明朝,理學陷入保守,書院便轉向心學,成為心學傳播基地。所以說,道統與創新統一于書院,既嚴格遵循學派開山鼻祖的論點,又能對新近出現的問題作出學術回應,從而實現學術上的一脈相承和歷久彌新。
傳統書院非常重視通過不同學派的論戰交鋒來辨識學術的真偽,對于學術觀點異于己者,書院學者能夠開門論道,互取優長,完善各自的觀點。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和張栻間的“朱張會講”生動體現出了書院的文化包容性。是年,閩學代表朱熹與湖湘學代表張栻在岳麓書院講論兩個多月。湖湘學派主張以心為已發,性為未發,在進德之序上提倡先查識后持養,朱熹則持異議。辯論最終以朱熹接受湖湘學派的“性為未發心為已發”“先查識后持養”等觀點結束。兩年之后,朱熹的一些觀點又發生變化,張栻后來的很多觀點則接近于朱熹,可見他們之間的相互影響。
書院文化的包容性還體現在師生教學關系上,作為學術權威的老師能夠關注學生的想法,為學生提供闡述論旨的平臺。黃宗羲講學于甬上證人書院時,提倡學生獨立思考,自由發揮,不唯司講者從,不專主一家之說,而要“參伍而觀”,“積思自悟”。清代學者符乘龍在其所修的《白鷺洲書院志》中這樣描述書院里的學習場景:“樂群敬業,賞奇晰疑。互看會文,摘謬批疵”,這種亦師亦友的學問切磋氛圍利于教學相長。不以資歷深淺、地位尊卑區分學術高下,而以真假虛實辨明學術本質,這是儒學賦予書院的優良品質。
傳統書院十分注重學生品德的培育。乾道四年(1168年),呂祖謙為麗澤書院訂立的學規提出“凡預此集者,以孝弟忠信為本。其不順于父母,不友于兄弟,不睦于親族,不成于朋友,言行相反,文過飾非者,不在此位”。呂祖謙要求生徒以孝、悌、忠、信為講學之本,同志相勸,修身進德。如果行為不正被同志指出后仍舊不思悔改,書院將開除其學籍。張栻主教岳麓書院期間,提出“忠孝廉節”的四字校訓,并請朱熹親書于書院講堂墻壁上以昭示生徒。淳熙七年(1180年),朱熹訂立的《白鹿洞書院揭示》開篇即講“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鄧洪波:《中國書院史(增訂版)》,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72頁)
書院對道德教育的倍加推崇在很大程度上旨在避免官學科舉教育引發的道德滑坡弊端,強調在道德和學問上都能顯著提高,防止科舉走向畸重制藝帖括的歧途。朱熹深入反思科舉制度,認為科舉之目的應當是申明前代典章制度,而非比拼經義、詩賦、論策。他對即將奔赴臨安參加省試的舉人們說:“竊惟國家以科舉取士,蓋修前代之舊規,非以經義、詩賦、論策之區區者為足以盡得天下之士也。”(陳谷嘉、鄧洪波主編:《中國書院史資料》,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0頁)
傳統書院是名儒學者為了彌補官學在人才培養質量方面不足而創立的民辦性質高等學府。與官學相比,書院在教師聘任、教學目標、課程設置、學規制定、生徒選拔等方面,具有更大的靈活性、獨立性。意見相左的大師可以在不同書院講學,不同流派書院也依據信守的不同學術理念開設不同課程。為了保護學人,捍衛學術,書院學者甚至能與當權者相抗衡。比如北宋著名理學家、文學家鄒浩因忠言直諫觸怒哲宗皇帝而罷官被貶衡陽,行至長沙時,知州下令不得停留。鄒浩投宿岳麓書院,師生盛情相迎,邀請登壇講學。知州得知消息連夜帶兵驅逐,書院師生淚送客船絕江而去。書院敬仰鄒浩才德,為其建起祠廟,春秋瞻仰、朔望謁拜。
書院能夠擺脫權威控制進行相對獨立的教學研究活動,一個重要原因是擁有辦學經費的自主來源。書院經費主要來源于學田、社會捐助、政府資助三種,而屬于書院所有的學田是最穩定的經費來源,使書院從經濟層面擺脫了對權威的依賴。另一方面,書院能夠成為學術自由領地的文化心理基礎是士子隱逸傳道的山林文化風范。《論語·衛靈公》說“君子謀道不謀食”,儒家以“道”作為治學的理想境界,天下有道之時,君子出仕為國謀福,反之則隱逸山林著書立說。隱逸護道是士在倫理道德、理想信念與現實、與統治者不和時甘愿選擇堅守的潔身自好的一種行為準則。
在明代,以東林書院為代表,包括關中書院、仁文書院、紫陽書院、首善書院等構成的有鮮明學術特色和政治傾向的書院群,開創了書院扭轉學術風氣、關心天下時政的新傳統。講學東林書院八年的顧憲成主張“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萬歷、天啟年間,東林師生訾議國政,裁量人物,拯時救世,揚善去惡,深得民心、士心。明代還出現了平民書院,高揚平民儒學旗幟的泰州學派及其據以講學的仁文、虞山等書院是典型,他們關注“百姓日用之學”,認為“圣人之道”以“百姓日用”為宗旨,只有合乎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思想學說才是真正的“圣道”。
張栻認為:“本之六經以發其蘊,泛觀千載以極其變,即事即物, 身親格之,超然會夫大宗,則業進德廣,有其地矣。”(張栻:《張栻集》(下),岳麓書社2017年,第626頁)張栻的“身親格之”就是重踐履,務實行,教導學生切身力行,才能“業進德廣”。張栻奠定的經世致用、躬行踐履精神為岳麓書院堅守千年。到了清中后期,從岳麓書院走出了陶澍、彭俊、賀長齡、魏源、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胡林翼、曾國荃等一批治世能才,以至于有“中興將相,什九湖湘”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