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婧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龍學”與“錢學”均為跨世紀顯學,但錢鍾書對《文心雕龍》的批評卻尚未得到充分研究。20世紀80年代就有學者指出錢先生對《文心雕龍》并不怎么認可(1)詳見諸葛志:《論〈管錐編〉對劉勰和〈文心雕龍〉的批評》,《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近來也有學者指出“著名學者錢鍾書卻不以為然,認為《文心雕龍》‘談不上有什么理論系統’,甚至整體可能是‘廢話一噸’”。[1]我們應該看到,事實上,錢鍾書十分重視《文心雕龍》,在《管錐編》《談藝錄》《七綴集》以及其他單篇論文中征引達近百處(2)詳見魏伯河:《錢鍾書評點〈文心雕龍〉輯錄》,《古代文學理論研究——詩道、詩情與詩教》,2019第1期。另有趙永江《錢鍾書手稿〈文心雕龍評注〉輯錄》,《古代文學理論研究——中國文論的虛與實》,2021第2期。,雖然在具體評價上有褒有貶,甚至批評多于贊揚,但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其自身的學術特點所決定的。錢鍾書貫通中西古今的學術視野,使他對《文心雕龍》的批評獨具慧眼,與眾不同,其中有三方面的認識最具特色,理應得到“龍學”與“錢學”研究者們的注意。
眾所周知,錢鍾書強調打通的研究方法,在他晚年與友人信中說:“弟之方法并非‘比較文學’而是求‘打通’,以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打通,以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2](P299)特別是打通中西方文論,乃其最重要的治學特色。值得注意的是,錢鍾書之打通中西,不是機械地用中國文論去牽強附會西方理論,以抬高地位,而是中西文論平等對話,相互照明,平行分析,雙向闡發,從而揭示出中國文論的固有特點和獨特價值。這方面的突出成果是1937年發表的《中國固有的文學批評的一個特點》,此文揭示了一個中國文學批評自古到今所固有的普遍的、在西方文學批評中找不到匹偶的特點,這就是中國文學批評習慣“把文章通盤的人化或生命化(animism)”,[3](P54)用“氣、骨、神、脈”等人體的機能和構造來評論詩文,可簡稱為“人化文評”,這是錢鍾書通過對中西方文論中類似現象的深入分析,而得出的結論。《文心雕龍》中就蘊含了豐富的典型的人化文評,錢鍾書在文章里處處征引《文心雕龍》的相關文句,作為其立論的主要依據。可以說,這篇文章正是用打通中西的方法,挖掘出了《文心雕龍》“人化文評”的固有特點及獨特價值,具體說來,其優于西方此類文評之處,可以體現在下面幾個層面:
第一,在以“人體”比喻“文章”時,西方人化文評將“人體”與“文章”視為平行的二元,中國人化文評能將兩者融會化合。錢鍾書認為將劉勰與古羅馬批評家郎吉納斯相比較,差異可一目了然。郎吉納斯有“文須如人體,不得有腫脹”“文如人體,非一肢一節之為美,而體格停勻之為美”等觀點,[3](P59)錢鍾書認為:“在此類西洋文評里,人體跟文章還是二元的,雖然是平行的二元。”[3](P59)但“在我們的文評里,文跟人無分彼此,混同一氣”,[3](P59)如《文心雕龍·風骨》篇云:“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文辭的端直精健,好似人體骨骼的端正挺拔一般,情志的明朗、有感染力就像人體有生氣、生命力一樣,在這里,文跟人無分彼此,已經是“超越對稱的比喻以達到兼融的化合”了。[3](P60)錢鍾書巧妙地形容中國人化文評,是劉勰《比興》篇中所說的“觸物圓覽”,而西方文論中的人文比喻單是“左顧右盼”,[3](P60)標舉中國人化文評達到了人體與文章的融會與化合的最妙的境界,確實體會得精當無比。
第二,西方人化文評將作者的思想與其外化的文章視為二元,比喻為人體的內外構造;中國人化文評將文章本身,就看成一個包括思想內容與文字表達的整體,再將之比喻為人體的內外構造。錢鍾書以幾則西方文論為例,如卡萊爾云:“世人謂文字乃思想之外衣,不知文字是思想之皮肉,比喻則其筋絡。”華茨華斯云:“世人以文章為思想之衣服,實則文章乃思想之肉身坐現。”佛羅貝(現通譯福樓拜)云:“文章不特為思想之生命,抑且為思想之血液。”[3](P58-59)錢鍾書指出上述西方文評,是將作者的思想與文章的文字表達,看作兩個不相融貫的平行單位,而“把兩個單位合成一個”。[3](P62-63)相比之下,“劉勰、顏之推的話,比此說深微得多”。[3](P62)《文心雕龍·附會篇》云“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詞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顏氏家訓·文章篇》云“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錢鍾書認為他們的人化文評,則是將文章本身,既看成一個包括情志和詞采的整體,再將之比喻為人體的不同部分,這是“把一個單位分成幾個”。[3](P62-63)
第三,西方人化文評以肉、筋、骨、血等表層的人體構造來比喻文章,中國人化文評更看重用神、韻、氣、力等深層的人體氣質來形容文章。錢鍾書提到:“維威斯、班瓊生的議論,是極難得的成片段的西洋人化文評,論多肉的文章一節尤可與劉勰所謂‘瘠義肥詞’參觀。”[3](P62-63)維威斯說:“文章亦有肉,有血,有骨。詞藻太富,則文多肉;繁而無當,則文多血。”班瓊生說:“文字如人,有身體,面貌,皮膚包裹。繁詞曲譬,理不勝詞,曰多肉之文。”這與《文心雕龍·風骨》篇將內容貧乏而辭采過濫的文章,稱為“瘠義肥辭”是異曲同工的。“但是此類議論畢竟沒有達到中國人化文評的境界,他們只注意到文章有體貌骨肉,不知道文章還有神韻氣魄”。[3](P63)而以《文心雕龍》為代表的中國人化文評,則不僅用肉、筋、骨、血等表層的人體構造,來比擬文章的詞藻;更看重以用神、韻、氣、力等深層的人體氣質,來形容文章的風格,無疑更見周密。在西方文評中,雖然也有類似中國人化文評喜用的“氣”“力”等范疇,但不可相提并論。如德昆西所謂“力”,其內涵把我們所謂氣、力、神、骨種種屬性,都混沌地包括在內,并且所謂的“力”是物理界的概念;而《文心雕龍·風骨》篇贊詞云“蔚彼風力,嚴此骨鯁”,這里的“力”就是人的生理現象了。
綜上可見,西方雖然也有人化文評,但是遠不如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的精密完備,確實可以說,“人化文評”是中國文學批評固有的一個特點。錢鍾書以打通中西的視角,拈出“人化文評”這一概念,并闡釋其民族特性和獨特價值,這是具有開創性的。這一獨具慧眼的發現,也啟發了后來的研究者。20世紀90年代,吳承學發表了《生命之喻—論中國古代關于文學藝術人化的批評》(《文學評論》1994年),更加全面深入地闡發了這一問題。新世紀以來,更多的研究者投入到討論中來,產生了不少相關論著,如袁文麗《中國古代文論的生命化批評》(2016年)。具體到錢鍾書對《文心雕龍》中“人化文評”的揭示,也啟發了龍學研究者們,近年來,李軼婷《劉勰生命化批評——以〈文心雕龍·風骨〉為例》(2018年)、陳士部《論劉勰文學觀念中的身體隱喻話語》(2019年)、詹文偉《〈文心雕龍〉中的“人化文評”現象研究》等多篇文章即圍繞這一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3)近年來,與《文心雕龍》“人化文評”相關的代表性論文有:王毓紅《〈文心雕龍〉喻言式批評話語分析》,《文學評論》2007年第6期;張娜娜《〈文心雕龍〉創作論中“身體”與“文學”的關系——兼論“擬容取心”說》,《伊犁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34卷第2期;楊冬曉、何珊、張春曉《從〈附會〉看〈文心雕龍〉的“人化文評”現象》,《河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6卷第2期;李軼婷《劉勰生命化批評——以〈文心雕龍·風骨〉為例》,《晉中學院學報》2018年第35卷第2期。陳士部《論劉勰文學觀念中的身體隱喻話語》,《古代文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1期;詹文偉《〈文心雕龍〉中的“人化文評”現象研究》,哈爾濱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論文。更重要的是,錢鍾書運用的打通中西、平等對話、雙向闡釋、回歸自身之研究方法,對我們今后如何結合西方理論來研究《文心雕龍》,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20世紀初是中國學術的轉型期,隨著西學東漸,中國傳統學術也開始向西方學科化、系統化轉型,側重研究的理論性和系統性。在這一過程中,《文心雕龍》因其體大慮周,是中國古代最具系統性的文論著作,而在學術轉型中脫穎而出,成為世紀顯學。然而,對于20世紀的學術轉型,及學界對《文心雕龍》系統性的重視,錢鍾書卻報以冷靜的批評態度。1979年,他在修訂十幾年前發表的《讀〈拉奧孔〉》一文時,特在文章前新增五百余字,專門對重理論著作、重理論體系的學術風尚提出質疑,1985年再次修訂時特別點到《文心雕龍》,這段論述雖然不長,卻是備受研究者重視的了解錢鍾書思想的重要文獻。
在此文中,錢鍾書對包括《文心雕龍》在內的著名理論著作,進行了客觀冷靜的批評,特別對其“理論系統”表示出質疑,稱“大量這類文獻的探討并無相應的大量收獲。好多是陳言加空話,只能算作者禮節性地表了個態”,[4]( P34)“我們孜孜閱讀的詩話、文論之類,未必都說得上有什么理論系統”。[4]( P34)即便有嚴密周全的體系,錢鍾書也認為許多系統經不起時間考驗,會整體性垮塌,但其中的個別見解卻還能為后世所采取,未失去時效。他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理論體系就像“龐大的建筑物”,具體觀點如同建造它的“木石磚瓦”,大廈整體上倒塌,“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4]( P34)所以錢鍾書認為“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4]( P34)他提醒學者“眼里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只語,甚至陶醉于數量,重視廢話一噸,輕視微言一克,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懶惰粗浮的借口”。[4](P34)有的文章據此歸納出“令人詫異的是,著名學者錢鍾書卻不以為然,認為《文心雕龍》‘談不上有什么理論系統',甚至整體可能是‘廢話一噸'”,[1]這不免有些斷章取義了。從整體語境來理解,錢鍾書的批評并非專門針對《文心雕龍》而發,而是對學界關注名牌理論著作而忽略零散言論、重視理論系統而輕視片段思想的學術風尚表示批評,提醒學者擴大研究范圍和轉變研究角度。
事實上,正如一些學者所指出的,錢鍾書在1985年修訂《讀〈拉奧孔》時新增的這五百余字具有最重要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對“理論系統”的批判上。一方面,它揭示了“理論系統”具有時效性,往往因過時而失去價值;另一方面,它揭示了整個理論系統中真正有價值的是一些片段思想,具有獨立的可再利用的恒久價值。錢鍾書精通中西學術,他的這段話正批評了西學東漸以來偏重建構理論系統的學術取向,但這絕不是一種保守和倒退,而是立足更高的學術視野上的反思與探索。
基于這樣的“非體系”理論,錢鍾書致力于歷史上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在中國學術界幾乎全面接受西方研究范式之時,仍然以傳統的詩話體、札記體的形式來撰寫《談藝錄》《管錐編》等學術巨著。但是,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錢鍾書雖然反對體系,但實際上,其著作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內在統一性和整體性,自成一種“潛體系”,正如王水照教授所指出的:“研讀他的著述,人們確實能感受到其中存在著統一的理論、概念、規律和法則,存在著一個互相打通、印證互發、充滿活潑生機的體系。”[5](P9)在形成自己談文論藝的潛體系過程中,錢鍾書廣泛征引和辨析古今中外各類人文社科著作中的“片段思想”,作為建構自身理論大廈的“木石磚瓦”。
錢鍾書反“理論系統”而重“片段思想”的學術取向,決定了他不像其他學者那樣熱衷于研究《文心雕龍》的系統性,而是更重視書中的具體觀點。正如楊明先生所言:“錢先生最重視的是文藝理論的切合實際、豐富多彩而精辟獨到,而不是系統性、完整性;他的研究,包括對《文心雕龍》的研究,便是取這樣的態度。”[6](P212)錢鍾書在其著作中,征引了《文心雕龍》的“片段思想”近百處,作為自己談文論藝的“木石磚瓦”,雖然其中大多數征引只是作為材料來使用,并不蘊含褒貶批評和理論辨析,但這種再利用也使得這些“片段思想”具有了全新的價值,不啻為一種傳播甚或研究。更重要的是,錢鍾書在征引《文心雕龍》的“片段思想”時,有些是蘊含褒貶批評和理論辨析的,由于錢氏博通古今中外,因而能夠站在更高的學術視野上,去發掘出一些《文心雕龍》“片段思想”的獨特價值。如上文提到的,他在《中國文學批評的固有的一個特點》中指出,劉勰善用“人化文評”。又如,在《詩可以怨》一文中指出,《才略》篇“蚌病成珠”的比喻非常貼近“詩可以怨”“發憤所為作”,因而通行于世,“可是,《文心雕龍》里那句話似乎歷來沒有博得應得的欣賞”。[7]再如,在《說圓》這則札記中,他揭示了劉勰多用“圓”這個概念來談文論藝,或指才思賅備,或指詞意周妥、完善無缺,[8](P114)而喜用“圓”來評文是古今中外皆有的共通現象,等等。諸如此類的辨析不勝枚舉,可以說,這樣的研究,既使這些“片段思想”成為錢鍾書談文論藝的材料,同時也彰顯了它們本身的理論價值。
錢鍾書這一重《文心雕龍》“片段思想”的研究角度,對21世紀“龍學”頗具啟發意義。百年“龍學”一直側重對《文心》理論體系的研究,20世紀上半葉出版的批評史著作就已開端倪,20世紀60年代,“龍學”大家牟世金呼吁加強對“《文心雕龍》自身的理論體系”的研究。[9]1981年,牟先生發表的《〈文心雕龍〉的總論及其理論體系》是“對《文心雕龍》理論體系所作第一次科學表述”。[10]之后,研究《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美學思想體系、文藝思想體系的論著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這種理論熱情一直持續到新世紀,乃至當下,2001年以來,相繼出現了石家宜的《〈文心雕龍〉系統觀》(2001年),簡良如的《〈文心雕龍〉之作為思想體系》(2011年),董家平、安海民的《〈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研究》(2012年)等專著。可以說,時至今日,對《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研究,已經比較全面深刻了,這些研究自然是必要和有價值的。但在“龍學”成果汗牛充棟、亟待開拓新的研究視域之時,回顧錢鍾書在大半個世紀前,提出的重視“片段思想”的觀點,確實可以為“龍學”研究者提供別開生面的思路。正如錢鍾書所指出的“理論系統”具有時效性,往往因過時而失去價值,而其中的片段思想,則可以獨立于理論體系之外,被再利用,具有可再生的恒久的研究價值,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文心雕龍》中蘊藏大量豐富的閃光的“片段思想”,尚有待于學者們的發掘。
但是另一方面,毋庸諱言,由于錢鍾書忽視《文心雕龍》本身的理論體系,因而對有些《文心雕龍》“片段思想”的辨析往往斷章取義,造成了誤讀和曲解。并且,由于錢鍾書論文自成潛體系,《文心雕龍》的“片段思想”只是其建立自身理論的材料,因此在評價時,就忽視了《文心雕龍》本身理論體系的時代性,故而批評得過于嚴苛。如他批評劉勰識鑒不足,“綜核群倫,則優為之,破格殊倫,識猶未逮”,[11](P467)指出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不論陶淵明,不論小說和佛教譯經等情況。但事實上,這些與劉勰撰作《文心雕龍》的著述體例及批評標準等相關,有其不可避免的時代局限性,錢鍾書站在后世更高的學術立場上來批評劉勰,顯然是過于苛責了。這便是造成他對《文心雕龍》批評多而贊揚少的重要原因之一,他的很多批評意見其實是站不住腳的。錢鍾書對《文心雕龍》的曲解誤讀和偏頗批評,也警戒研究者在征引和評價《文心雕龍》時,必須首先正確認識《文心雕龍》本身的理論體系,否則就會出現斷章取義、曲解誤讀、過分苛責等問題。
錢鍾書十分重視文學修辭,這和他的文學觀有關,他認為“文學”的本質體現在“能文”“義歸翰藻”的文學性上,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一種修辭現象,“詩藉文字語言,安身立命”,[8](P412)“詩學亦須取資于修辭學”。[8](P243)錢鍾書在談文論藝時,“不但提出了不少新的重大的修辭學理論和方法問題,而且貫穿著一套完整的修辭學思想,隱含著一個中西交融、古今合壁的修辭學體系。”[12](P12)有的學者因此將之視為“與陳望道雙峰并峙的修辭學大家”,[12](P12)周振甫先生在《中國修辭學史》中多次稱贊錢鍾書的修辭學思想,稱之為“中西修辭學的結合”。[13](P594)基于這一自身的學術特點,錢鍾書也就格外重視闡發《文心雕龍》的修辭論,正如楊明先生指出的:“錢先生論及《文心雕龍》,也是從這個視角出發的,是從詩文寫作藝術的角度去看待劉勰的言論的。”[6](P210)
《文心雕龍》被譽為“我國第一部修辭理論著作”,[14]其《熔裁》《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隱秀》《指瑕》《附會》等十余篇都是論具體文學修辭的。錢鍾書對這部分內容格外重視,多所征引,對很多觀點表示肯定,如稱贊:“《雕龍》所拈‘練字’禁忌,西方古今詩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揚搉之。”[8](P329)再如,他非常贊同劉勰對駢偶藝術合理性的論證,他說:
世間事理,每具雙邊二柄,正反仇合;倘求義賅詞達,對仗攸宜。《文心雕龍·麗辭》篇嘗云:“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又稱“反對為優”,以其“理殊趣合”;亦蘊斯旨。[11](P1475)
錢鍾書指出世間的事理往往具有正反兩方面,駢偶對仗正適合精煉地表達兩方面的意思。劉勰在《麗辭》篇提到事理都不是孤立的,駢偶手法中的“反對”,正好相互補充表達出事理的不同方面,受到錢鍾書的肯定。
當然,錢鍾書貫通古今中外的高遠的學術視野,使他更多發現劉勰理論的不足,或補充闡發,或批評糾謬,這些比單純的贊譽更有價值,使《文心雕龍》的修辭理論得到進一步的延伸和發展。可以說,錢鍾書不僅是《文心雕龍》修辭理論的發掘者,更是闡揚者和發展者。
比如,錢鍾書指責劉勰論“興”入經生窠臼,便切中要害。“興”是最具中國特色的修辭方法,但其內涵頗難確定,自漢代以來,聚訟紛紜。錢鍾書對此十分重視,在《管錐編》的《毛詩正義·關雎》篇札記中專論“興”的內涵。根據錢先生的理解,“興為觸物以起”,[11](P2)基于此,他對劉勰《比興》篇中的觀點提出了切中要害的批評:
劉勰《文心雕龍·比興》:“比顯而興隱。……‘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環譬以托諷。……興之托喻,婉而成章。”是“興”即“比”,均主“擬議”、“譬”、“喻”;“隱”乎“顯”乎,如五十步之于百步,似未堪別出并立,與“賦”、“比”鼎足驂靳也。六義有“興”,而毛、鄭輩指目之“興也”則當別論。劉氏不過依傍毛、鄭,而強生“隱”、“顯”之別以為彌縫,蓋毛、鄭所標為“興”之篇什,泰半與所標為“比”者無以異爾。[11](P63)
錢鍾書指出,劉勰用“擬議”“譬”“喻”等來解釋“興”,是認為“興”本質上是一種比喻;其與“比”的區別只在于“比顯而興隱”,只是“比”的喻義顯豁,而“興”的喻義深隱而已。這就未能從本質上將“興”和“比”區分開,未能彰顯“興”的獨特內涵。而劉勰這種對“興”的認識,乃是“依傍毛、鄭”,入其窠臼。漢代毛亨、毛萇、鄭玄在解釋《詩經》時,昧于“興”旨,沒有準確地領會“興”的內涵。《毛傳》《鄭箋》中標為“興”者的文章共有一百多篇,但其實多是“賦”與“比”;并且在解釋這些自命的“興”時,都是在按“比”來解說的,如《毛傳》釋《關雎》首句“關關雎鳩”為“興”,用關雎這種鳥貞潔的德性比喻后妃的貞一,這就是在以“比”釋“興”,根本上“比”與“興”的界限還是模糊的。劉勰正是受《毛傳》《鄭箋》說詩的影響,也未能認識到“比”“興”的根本區別,錢氏的批評可謂直中要害。
不過,劉勰論“興”并非全入毛、鄭窠臼,也有突破之處,所謂“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據楊明先生認為,劉勰的“‘起情’之說比‘托事于物’增加了‘物感’的因素”,[15](P170)這就是對以“比”釋“興”的突破,并已經隱約蘊含了錢鍾書“興為觸物以起”的認識,這點價值是錢氏所忽略的。
又如,錢鍾書在《談藝錄》中論安章置句,很重視劉勰《文心雕龍》中《章句》《附會》等篇提出的“宅位”“附會”等觀點,認為與后世黃庭堅的“行布”說同出而異名。不過,錢鍾書進一步申說:
然《文心》所論,只是行布之常體……劉彥和所謂“順序”、“無倒置”,范元實(范溫)所謂“正體”。然而“光輝”、“超妙”、“挺拔”之致,蕩然無存,不復見高手矣。……故劉范順序正體云云, 僅“行布” 之粗淺者耳。[8](P323)
錢鍾書指出《文心雕龍》強調的“順序”“無倒置”只是章句安排上的“常體”“粗淺者”,適當的變化才見高手,可謂是對《文心雕龍》“宅位”及“附會”理論的有益補充。
錢鍾書對《文心雕龍》修辭論價值的發掘,也為21世紀“龍學”研究開拓了思路。在20世紀“龍學”史上,《文心雕龍》的修辭論相對受到忽視,研究論著相對較少,屬于龍學研究的薄弱環節。據戚良德《文心雕龍學分類索引》提供的目錄,可以統計出,從1907年至2005年,整體研究《文心雕龍》修辭論的文章有20多篇,而僅《文心雕龍》創作論中“文氣說”這一問題的研究文章就達50多篇;探討《熔裁》到《附會》等十余篇修辭論的文章雖有350多篇,但僅《風骨》一篇的研究論文就達200多篇。相對來講,臺灣對《文心雕龍》修辭論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產生了如沈謙《〈文心雕龍〉與現代修辭學》這樣的專著。近十余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文心雕龍》的修辭論,研究文章的數量甚至超過了過去百年的總數,還產生了何越鴻的《〈文心雕龍〉修辭研究》、梁祖萍的《〈文心雕龍〉的修辭學研究》(2019年)等專著。這些充分證明了錢鍾書的學術遠見,《文心雕龍》修辭論必將成為新世紀“龍學”的理論增長點,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至于錢鍾書的具體批評意見,具有開創性,理應得到研究者的注意,特別是其聯系古今中外文論的對比研究方法,更是《文心雕龍》修辭論研究上,后人難以企及的一種高度。
綜上可見,錢鍾書十分重視《文心雕龍》,但并沒有像其他“龍學”家那樣一味贊揚,而是站在貫通中西方古今文論的高度,去審視其理論得失。其研究集中體現出了三個明顯的特色:一是以“打通中西”的方法,去挖掘《 文心雕龍》的固有特點; 二是在“非體系”理論指導下, 去申發《 文心雕龍》“片段思想”的價值; 三是從文學修辭的視角出發, 去闡揚《 文心雕龍》的修辭論。 基于這些研究角度,錢鍾書提出的一些觀點具有開創性,更加彰顯了《 文心雕龍》的理論意義。由此說來,錢鍾書對《 文心雕龍》的批評, 不僅在20 世紀“龍學”史上具有經典性, 時至今日,對新世紀“龍學”的發展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