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毅云 傅萍
杭州市中醫院 杭州 310007
《黃帝內經》中所述的“女子不月”,主要指閉經,亦包括月經后期等疾病。閉經病因復雜,其中下丘腦因素是閉經最常見的病因(34%),其他如多囊卵巢綜合征(28%)、高泌乳素血癥(14%)、卵巢早衰(12%)以及解剖因素(7%)均能引起閉經[1]。閉經是婦科月經病中常見的臨床癥狀,因其病因病機復雜,病程往往很長,不易短期治愈,并易致不孕。因此,歷代婦科大家對閉經的因機證治多有論述。
“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語出《素問·陰陽別論》篇。《黃帝內經》謂之轉歸:“其傳為風消,為息責者,死不治。”其中的“二陽之病發心脾”作為經典,成為后世醫家探討閉經的總綱之一,對閉經的辨證論治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文以 《黃帝內經》“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的論點為基礎,解析各家注釋及臨證意義,論述女子經汛的正常生理過程和“女子不月”的病因病機,以期指導臨床上閉經、月經后期等疾病的辨證論治。
“二陽”者,多數醫家謂之足陽明胃和手陽明大腸二經,如王冰注曰“二陽,謂陽明大腸及胃之脈也”,楊上善[2]48在《黃帝內經太素·陰陽雜說》中亦注:“二陽者,陽明也。陽明,謂手陽明大腸脈也,足陽明胃脈也。”而張景岳[3]119則謂:“二陽,陽明也,為胃與大腸二經。然大腸小腸皆屬于胃,故此節所言則獨重在胃耳。”高士宗[4]在《黃帝素問直解·陰陽別論》中曰“二陽,陽明胃土也”,這與李中梓[5]“陽明為二陽,胃傷而心脾受病者”的觀點一致,認為“二陽”單指“陽明”,即足陽明胃一脈[6]。
又對于“發心脾”,歷代醫家亦有不同見解。一說以張景岳注釋為代表,將“發”作發于、受波及、受影響之意,故二陽之病發于心脾,意為心脾之病及于胃腸。張景岳[7]183《類經·陰陽發病》有云:“蓋胃與心,母子也,人之情欲本以傷心,母傷則害及其子。胃與脾,表里也,入之勞倦本以傷脾,臟傷則病連于腑。故凡內而傷精,外而傷形,皆能病及于胃,此二陽之病,所以發于心脾也。”王綸[8]《明醫雜著·婦人女子經脈不行》亦曰:“二陽,謂陽明胃與大腸也。故心脾平和,則百骸、五臟皆潤澤而經候如常;茍或心脾受傷,則血無所養,亦無所統而月經不調矣。是故調經者,當理心脾為主。”這種釋注以心脾之疾為先,心脾發病,傳變至胃腸,經血日以干涸,漸而至于閉經。另一說以王冰注解為代表,王冰注為“夫腸胃發病,心脾受之,心受之則血不流,脾受之則味不化。血不流,故女子不月”,這種解釋將“發”作延及、波及影響之意,胃與脾相表里,而大腸與心相表里,且胃為受納之府而大腸為傳化之府,陽明胃腸為病,及于心脾,因心主血,脾主運化,若心脾無資,心不生血,脾不化源,則氣血化生不足,無以運化而生精血,血脈枯竭無余可下,即可發為女子不月經閉之證[9]。王履[10]在《醫經溯洄集·二陽病論》中釋之:“夫二陽,陽明也,胃與大腸之脈也。腸胃有病,心脾受之。發心脾,猶言延及于心脾也。……蓋胃為受納之腑,大腸為傳化之腑,食入于胃,濁氣歸心,飲入于胃,輸精于脾者,以胃之能納,大腸之能化耳。腸胃既病,則不能受,不能化,心脾何所資乎?心脾既無所資,則無所運化而生精血矣。故腸胃有病,心脾受之,則男為少精,女為不月矣。……在女子則月事之不來耳。”陳素庵[11]亦謂:“胃為水谷之海,大腸為傳導之官。脾與胃為表里,胃與心為子母。胃主納水谷,化營衛而潤宗筋。胃病則府傷,而臟亦傷。故病發于脾也。胃虛,則子病而母亦病,故發于心也。心主血,脾生血。心火旺則陰血消爍。脾土衰,則生化之源絕。故男子則陽道衰,女子則月事閉也。”張子和[12]《儒門事親·推原補法利害非輕說》則謂之:“夫二陽者,陽明也,胃之經也。心受之則血不流,脾受之則味不化。故男子少精,女子不月,皆由使內太過。”因此,這些醫家認為胃腸為病,累及心脾,氣血生化無源,繼而發為閉經。
再次是對“隱曲”的注解。“隱曲”一詞在《黃帝內經》中5處出現,分別屬于三篇,歷代醫家注釋亦頗多分歧。一是指隱閉之處,主要指前陰,如《素問懸解·病論·風論》有言:“腎開竅于二陰,隱曲,前陰也。 ”[13]又如《類經·疾病類風證》注:“隱曲,陰道也。 ”[7]216《素問·陰陽別論》謂之:“隱曲,謂隱蔽委曲之事也。……男子少精,是以隱蔽委曲之事不能為也。”似指房幃之事。張景岳則直言其指陽痿等癥,《類經·陰陽發病》注:“不得隱曲,陽道病也。……隱曲二字,本經見者凡五,皆指陽道為言。”[7]183二是指二便不通利,楊上善《黃帝內經太素》意屬這種說法,謂之“隱曲,大小便。”[2]48并稱:“隱曲不利,謂大小便不得通利。”[2]523三是作病因解,指曲折難言之隱,引起情志郁結,不得宣泄,女子有隱曲難訴之事,氣郁血耗,心脾俱損,生化轉運無力,則月事不下。
筆者認為“二陽”即指手陽明大腸和足陽明胃二脈,但臨床偏重于足陽明胃。“發心脾”張注認為先有心脾之疾而延及胃腸,王注則以先有胃腸之病而后累及心脾,二論雖因果關系相悖,但二論均各從一面論述五臟六腑可互相影響,因此證之臨床,則二說可并存,義皆可取,然臨證辨治之時,張注之義似更常見。而“隱曲”之意,結合條文,特別是下文提及“女子不月”,筆者以為取作病因解更符合婦科臨證實踐,馬注之義為可從。
《素問·上古天真論》有云:“(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可見月事以時而下,與天癸、任通沖盛密切相關。天癸為腎中精微,腎為先天之本,而脾胃為后天之本。《素問·靈蘭秘典論》謂之:“脾胃者,倉廩之官,五味出焉。”水谷五味藏于胃,脾為胃之行其津液精微精氣,上奉于心,化生精血,故血為水谷之精,而脾胃實為后天之精氣血生化之源。因此,人之精源于先天而充養于后天,是以張景岳[14]51曰:“人之始生,本乎精血之源;人之既生,由乎水谷之養。非精血無以立形體之基,非水谷無以成形體之壯。……是以水谷之海,本賴先天為之主;而精血之海,又必賴后天為之資。”女子月事以血為用、以血為本,而沖為五臟六腑之血海,故沖為經血之本也。然血氣之化生,源于水谷精微,故而《靈樞·決氣》謂:“中焦受氣取汁,變化而赤,是謂血。”正如《女科要旨·調經》:“雖曰心生血,肝藏血,沖任督三脈俱為血海,為月信之原,而其統主則惟脾胃,脾胃和則血自生,謂血生于水谷之精氣也。”[15]月經應時而至與脾胃密切相關。
3.1 陽明虧虛 經言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是以張景岳謂之為月經之本。臟腑之血皆歸沖,而沖脈之血主要源自陽明。《素問·痿論》有云:“陽明者,五藏六府之海,主潤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機關也。沖脈者,經脈之海也,主滲灌谿谷,與陽明合于宗筋,陰陽揔宗筋之會,會于氣街,而陽明為之長……”氣街為陽明經氣之所發,沖脈出于氣街,受陽明經脈之氣血,故葉天士《臨證指南醫家·崩漏》、林珮琴《類證治裁·調經脈案》皆云“沖脈隸于陽明”,唐容川[16]《血證論·吐血》又有“治陽明即治沖也”之說。沖脈之血氣總由陽明水谷所化,水谷盛則血氣盛,水谷衰則血氣衰,是以沖之血氣盛衰本于水谷之盛衰,而水谷之海又在于陽明,因而陽明胃氣為沖脈之本,張景岳[3]26有云:“月經之本,所重在沖脈;所重在胃氣;所重在心脾生化之源耳。”
陽明胃經為水谷之海,受納水谷,取汁變化,游溢精氣,上輸至脾,脾為中土,散精化血,濡養滋灌五臟六腑四肢百骸。臟腑經脈氣血充盈,血海有余,期以一月,則月事應時而下,色質如常。若飲食不節、勞倦太過等,陽明經氣虛弱,脾氣不運,胃氣不化,氣血化生不足,則血海無余,可致女子經少甚則不月。《景岳全書·雜證謨·血證》謂之:“胃以水谷之海,故為多氣多血之腑,而實為沖任血海之源。故凡血枯經閉者,當求生血之源,源在胃也。”[14]131故《黃帝內經太素·風水論》中有“月事不來,病本于胃也”[2]558一說。因此,治療胃氣不和、沖脈血海不足之月事不來,當治取陽明,這也是二陽之病致女子不月之理所在。
3.2 陰傷津燥 婦人經水以血為主,而血之生成、運行,賴氣為用。氣血協調,血海充盈,按時滿溢,則月經如期而下。心主血脈,統諸經之血,心氣推動血液灌注胞宮,所藏之神,主調節月經正常來潮。且心陽溫煦推動脾之健運化生水谷精微,加之脾主統血,為生化之源,調節沖任、帶脈之升降,故《女科經論》立有“婦人經血屬心脾所統論”一說,心為氣血之主,脾為氣血之本,因此“心脾和平,則經候如常”[17]。張介賓[3]26謂之經水:“故月經之本,所重在沖脈;所重在胃氣;所重在心脾生化之源耳。”
若思慮憂愁,郁結傷心,心氣結而不開,有損心氣,不能生血,暗耗心陰,病及累子,脾失所養,失其儲運;而憂思傷脾,脾亦郁而不行,不嗜飲食,水谷精微衰少,則氣血化生乏源,無以奉心生血,血海枯槁,源斷流竭,以致經閉不行。所謂心有所意,廢寢忘食;脾有所思,食入不化[18],此為氣血兩虛之證。心脾氣郁者易陰傷津燥,內生虛熱,或為氣郁化火,或為陰精暗耗,津液不足所致。故唐笠山[19]《吳醫匯講·二陽之病發心脾解》有道:“脾有郁火,則表里相傳,胃津亦涸。”陰傷津燥,氣血乏源,血海空虛,經水日涸,自難時下。
3.3 心氣閉郁 《素問·五藏生成篇》有云:“諸血者皆屬于心。”心主血,津液奉心化赤且管束血液運行,而婦人以血為本,經水又為血所化,心血與之經水下行密切相關,故有《素問·評熱病論》:“胞脈者屬心而絡于胞中。”心氣循胞脈下通于胞,胞宮藉心血而化月經,正如《醫經原旨》所釋:“胞即子宮,相火之所在也;心主血脈,君火之所居也。陽氣上下交通,故胞脈屬心而絡于胞中,以通月事。”[20]
胞脈通暢,心血下通,月經則得以時下。女子以氣為用,假血為本,氣行則血行,若心氣抑滯,不得下行,則胞脈閉阻,血氣稽留,則經水澀而不行,女子不月。《素問·評熱病論》有道:“月事不來者,胞脈閉也,胞脈者屬心而絡于胞中,今氣上迫肺,心氣不得下通,故月事不來也。”因悲傷憂慮,情志抑郁,心肺之氣閉郁,肺氣不得下行,心血亦不得下通于胞,陰邪遏絕陽道,胞脈阻閉,月事斷矣。或因勞心,心火上行,心氣停結不下,氣滯血停,心血不得下達于胞宮,胞脈閉則月事不來,故見經閉。
經言二陽之病發心脾,隱曲不遂,謀慮拂逆,心營暗耗,傷心及子,脾失健運,納谷日少,氣血乏源,血海失充,遂致不月,《薛氏醫案選·女科撮要》有云:“故心脾平和,則經候如常。茍或七情,內傷六淫,外侵飲食失節,起居失宜,脾胃虛損,則月經不調矣。”[21]是故女子不月發病重在心脾,筆者認為其關鍵在于脾胃,正所謂沖脈隸于陽明,當治取陽明,佐以通心氣、和血脈。治療上主張益胃健脾、涼營潤燥、養心補血,遣方古有《正體類要》之歸脾湯,方用參術芪草甘溫之品益補脾氣以生氣血,滋其化源,氣旺血生;當歸、龍眼養心補血;遠志、茯苓、棗仁寧心安神;而木香一味辛香而散,尤能引胞通任、理氣醒脾,行補相兼,以資化源。浙江何氏婦科何子淮先生秉承《黃帝內經》“肝(病)受氣于,傳之于脾”的理論,以臟腑病變發展之由,認為“二陽之病”的演變亦牽涉至肝,因此主張健脾益氣、柔肝養血調經治療肝郁脾虛、氣虛血少引起的閉經、月經后期等月經不調;當有明顯肝氣不暢、情志抑郁之證時,則以疏肝理氣解郁為先,臨證多用綠梅花、玫瑰花、柴胡、石菖蒲等芳香解郁之品,以疏解七情內傷,調暢月事[22]。
《黃帝內經》“二陽之病發心脾”的理論以及“女子不月”的辨治對臨床上閉經的辨治有高屋建瓴之意。以上對“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女子不月”的分析契合了病心脾可及陽明胃腸,而病陽明亦可影響心脾的觀點,可見陽明虧虛、津傷燥熱、心氣不通是胞脈閉阻、血海不充、經斷不月的主要病因病機。因此,《黃帝內經》主張對閉經從陽明、從心而治,以通利心氣為主,多遣以增津益液、調氣養血、養陰潤燥、利氣解郁之品;另還應當輔以思想開導,幫助患者紓解情緒。闡釋《黃帝內經》中“二陽之病發心脾,有不得隱曲”的論點,對于臨床上閉經的辨治具有積極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