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00)
20世紀是世界歷經數次戰爭洗禮的年代,也是人類科學技術取得突出進步、物質文明得到空前發展的時代。在如此復雜社會背景的沖擊下,人們的思維方式與生活方式受到了極大影響。戰爭的創傷讓人們對原有的價值觀產生懷疑,物質的豐富又為人類享樂提供了可能。于是,心靈無所依托的人們開始沉溺于物質追求,精神追求被冷落與忽視。人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之中,這場危機的集中表現就是虛無主義,是對一切事物意義與價值的否定,[1]它嚴重腐蝕了人類社會的法律與道德根基。尼采曾指出,虛無主義是人類最嚴重的一次危機。[2]任由虛無思想蔓延,人類將面臨顛覆性的威脅。如何化解這場危機,引發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與深刻思考。密切關注人類生存狀況的科恩兄弟,充分發揮電影作為人類思想文化傳播陣地的作用,在新世紀之初勇擔救贖人類的歷史責任,執導了改編自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科同名小說的電影《老無所依》。通過劇情的設計與安排,科恩兄弟向觀眾呈現了現代社會人類虛無主義精神現狀,并呼喚進入新世紀的人們努力克服虛無主義思潮,重建人類精神家園。
電影以美國20世紀80年代社會為背景,這個時期的美國漸漸從“越戰”的影響中恢復,而戰爭的創傷卻深深烙在人們的心里,他們身上承載的歷史重負體現在每個人的生存狀態之中。主人公莫斯與齊格都參加過“越戰”,他們各自的命運,追本溯源,無不與他們的戰爭經歷有關。
故事圍繞美墨邊境一次毒品交易失敗之后,主人公莫斯企圖占有遺留在交易現場的贓款而被追殺的事件展開。莫斯對金錢的占有欲望,以及由此導致的一連串隨意而又必然的血腥暴力貫穿影片始終。代表著正義、秩序的老警長貝爾面對社會的混亂局面束手無策,人類社會的精神虛無狀態在影片中赤裸呈現。
1.法律的虛無
按照心理學家弗洛依德的人格結構理論觀點,人類的欲望無時無刻不在與法律正義、道德準繩進行著隱形的斗爭。斗爭的結果,要么是法律正義捍衛了其至高無上的地位,人們在法律規定的允許范圍之內行事;要么是人淪為欲望的俘虜,將法律規范拋在腦后,一味按欲望行事。健康且處于良性發展中的社會一定是有至高無上的法律做保障,而人淪為欲望之囚的社會則容易出現法律被無視,罪惡叢生,社會一片混亂的局面。影片《老無所依》講述的正是因主人公莫斯對意外之財的貪婪占有而引發的一場欲望、邪惡、正義三者之間的較量,在這場較量之中,社會的混亂、法律在人心中的虛無被無情卻又真實地呈現。
電影開場,警車、警察這些象征正義的畫面進入觀眾視野。隨后,一位年輕警官得意地向自己的長官匯報“戰果”——“歹徒已順利抓到,一切盡在掌控之中”,而就在此時,他身后的歹徒——齊格已輕而易舉掙脫手銬的束縛,并用這副手銬結束了年輕警官的性命。僅僅在幾秒之間,所謂的“掌控”變為失控,劇情的反轉揭示的不只是這位警官對局勢的誤判,更是對法律已無法控制罪惡局面的揭示。在這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之中,法律正義應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被無視,正義在邪惡面前十分脆弱,不堪一擊。齊格作為一名殺手,完成任務,獲得物質回報是他行事的唯一原則,任何阻礙他完成任務的“絆腳石”,都會被他無情干掉。物質利益的長期腐蝕,已使他全然無視法律的存在,喪失人性,肆意殺戮。法律在齊格心中的虛無反映的是,人在處理與自我欲望關系失衡后陷入的精神虛無。
科恩兄弟在電影開場,通過齊格無視法律行為的赤裸呈現,奠定了統領整部影片的法律虛無基調,而正是因為法律的神圣力量變得虛無,即使老警長竭盡所能,也未能拯救為欲望所俘虜的莫斯。老警長貝爾一路尋找莫斯未果的無奈,讓觀眾們感受到了在虛無主義盛行的社會中,法律無力改變社會罪惡的沉重悲哀。莫斯為占有毒品交易現場遺留的現金,開始了自己的逃亡之旅;殺手齊格受雇于人,為完成追回錢款的任務而對莫斯一路追殺;與此同時,老警長貝爾開始調查這起毒品交易案件,莫斯自然也是他追查的對象。在老警長與齊格分別尋找莫斯的過程中,老警長總是落后于齊格,與莫斯擦肩而過。這讓老警長很無助,也很無奈,內心充滿了無力感,老警長的無力感正是法律無力感的體現,這種無力感在老警長貝爾與叔叔的對話中得到強化。叔叔告訴貝爾,這個時代的虛無由來已久,法律、正義早已失去了它本有的力量與地位。科恩兄弟通過兩代人的失落與無奈,揭示的是虛無現象對人類社會腐蝕之久之深,是想告知觀眾社會的虛無病癥亟待根治,而且必須根治。
科恩兄弟對法律虛無狀態的赤裸呈現在影片結尾也有著極具諷刺意味的一幕。一直漠視法律的齊格駕車經過十字路口時,被另一個闖紅燈的車輛撞到,身受重傷,成為他人違法行為的受害者。我們無法猜測,科恩兄弟此處的情節設計是想表明作惡多端的齊格終受懲罰,還是想向讀者說明,一個人的違法行為影響的不只是自己,而是整個社會。但有一點可以明確,無論是哪種用意,觀眾所看到的都是法律被無視的現狀,都是法律虛無帶來的不幸。法律虛無的社會會使人身安全、社會秩序毫無保障,危險與災難隨時可能降臨,人類陷入無盡的生存危機之中。歸根結底,這是人類虛無主義思想帶來的惡果。
《老無所依》中法律的虛無現象是人類精神世界荒蕪的結果。無論是莫斯意欲非法占有毒品交易的臟款,還是齊格無視法律肆意殺戮的行為,反映的都是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人類精神世界的種種問題,[3]是人類物質文明高度發展后,欲望隨之膨脹帶來的精神災難。這種迷失將是腐蝕人類社會物質文明建設,以及精神文明建設的可怕力量。
2.道德的虛無
社會的進步與發展除了體現在科學技術不斷進步、物質文明高度發展之外,還應該體現在公民素質的大幅提升,而較高的道德水準是良好公民素質的集中表現。與法律的強制性律人性質不同,道德多為自律,更多的是一種自我約束,是人抵御各種誘惑時的反抗力量。如果人在與各種誘惑斗爭時,這種力量不夠強大,就容易出現價值觀錯位,道德底線放松現象,最終陷入自我放縱。電影《老無所依》中,齊格和莫斯在物質利益的誘惑面前,就喪失了自我約束能力,將道德自律拋在了一邊。
電影開場,從年輕警官的描述中,觀眾了解到齊格獨特的殺人工具:“長官,他身上有個東西,好像肺氣腫病人用的氧氣筒……袖里藏著一根軟管”,同時“這個東西”的瞬間鏡頭,讓觀眾對它產生了無限的想象與猜測。隨后,齊格就是用這個工具結束了路邊偶遇福特車主的無辜生命。劇中,觀眾們從老警長貝爾同莫斯妻子的交談中得知,齊格用的殺人工具以及他的殺人方式和屠宰場宰牛的方式一模一樣。連同齊格殺人時的輕蔑笑容與傲慢語氣,科恩兄弟用豐富的情節設計與細膩的呈現手法將齊格內心刻畫得淋漓盡致,齊格的殺人手法暴露的是他對人性尊嚴的踐踏,是他對生命敬畏的缺失。更讓觀眾倍感痛心的是,齊格對生命的漠視遠不止如此,于他而言,殺人就是一場游戲。加油站雜貨店老板的隨意閑聊引起他的反感,而他平復這種反感情緒的方式就是讓對方猜硬幣,以決定對方生死。這種視生命價值與尊嚴于不顧,隨意大開殺戮的行為讓觀眾極為憤怒,憤怒之余,便是陷入對人性道德失落的悲哀。
影片對于人性道德的虛無呈現不僅于此。莫斯在毒品交易現場,發現一位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任何一位有道義良知的人第一反應都會是施救,然而,觀眾看到的是莫斯的冷漠,本可以有一線生機的幸存者就這樣被無視。在那一刻莫斯更關心的是在這場混亂中,自己能否有所“收獲”。在那瞬間,充斥莫斯整個內心的只有利益,人性中的善良與憐憫完全消失。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隨著影片情節的展開,莫斯也身受重傷,當滿身鮮血的他向路過的年輕人買外套時,他感受到了同樣的冷漠。年輕人看到傷勢嚴重的莫斯,絲毫沒有表現出關心,而是對莫斯愿意出多少錢買他的外套抱有極大熱情,這無異于趁火打劫。人性的悲憫在那一刻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對金錢的欲望。
正如康德所言:“一個人的缺點來自他的時代”。齊格對生命的蔑視,莫斯對傷者的漠視,年輕人對受傷莫斯的冷漠,反映的都是這個時代的道德之殤。上個世紀頻繁且又毫無意義的戰爭讓人們陷入無盡的苦難之中,類似于莫斯這樣參加過越戰的人們開始對國家、政府、正義、責任這些一直以來的精神支撐產生懷疑,他們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信奉的價值觀念,而這也正是美國“迷惘的一代”的誕生背景。與此同時,科技的進步與發展帶來了人類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也催生了人類對物質財富的極度欲望。[4]于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人類道德體系坍塌,精神堡壘淪陷。科恩兄弟對這個時代人類道德感缺失的無情揭露為我們提出了重建人類道德秩序的深刻命題,值得每一位觀眾深思。
隨著電影情節的深入展開,人類道德觀念喪失,視法律規范于不顧的殘酷畫面不斷呈現,人們不禁發問:陷于虛無狀態的人會快樂嗎?他們所追尋的夢想會實現嗎?帶著這樣的疑問,觀眾越發關注科恩兄弟會為莫斯與齊格安排怎樣的結局。正當觀眾紛紛猜測莫斯、冷面殺手齊格還有故事講述人老警長貝爾誰能最終拿到這筆贓款時,故事的結局卻讓人唏噓不已。
電影開篇,獵人莫斯在狩獵途中偶入一場失敗毒品交易的現場,用于交易的贓款被他發現。“一夜暴富”的事情發生在了自己身上,被欲望綁架的莫斯極盡所能去占有這筆錢,也自此與尋找這筆錢的冷面殺手齊格展開了周旋。在反追殺的過程中,莫斯以敏捷的反應成功逃離犯罪團伙的襲擊;在汽車旅館通過DIY方式安全轉移了贓款;與冷面殺手齊格槍擊對決中,雖未能置對方于死地,但也實現了成功脫身,并致齊格負重傷。然而,正當我們要為莫斯在這場斗智斗勇中取得的勝利拍手叫好時,他卻被意料之外的追蹤者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性命。讓人不禁感嘆,莫斯的聰明機智、勇敢沉著在意外面前毫無價值可言。一夜暴富的美夢也瞬間成為泡影,科恩兄弟運用強烈的反差效果強化了觀眾內心的虛無感受。
正當觀眾為莫斯的突然“謝幕”感到惋惜時,影片將鏡頭轉向了另一位主要人物齊格。齊格作為一名殺手,受雇于人追回毒品交易失敗后丟失的錢箱。對齊格而言,能否完成任務是對自己能力與尊嚴的挑戰。在追查錢箱下落的過程中,齊格為了搶劫路人車輛、為了讓煩人的雜貨店老板閉嘴、為了懲治對自己不信任的雇主……他毫不留情地頻動殺念,置很多無辜者于死地,自己也在與莫斯的對決中負傷。雖然影片中沒有明確說明齊格最后是否如愿以償找到錢箱,但從影片結尾處齊格為了買年輕人的襯衫,支付了一張百元美鈔,且慷慨表示不需找零中可以推測,他已經成功找到錢箱。然而,齊格是否真正找到錢箱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影片結尾,車禍后的齊格拖著傷腿,舉著斷臂前行的背影耐人尋味,此時此刻,他作為殺手的成功已毫無意義。
莫斯與齊格在影片中為各自人生意義而努力,莫斯幻想擁有不義之財而改變命運,齊格為維護殺手尊嚴而瘋狂殺戮。然而,在科恩兄弟的安排下,在故事結局的設計中,他們的努力與追求都變得虛無,變得毫無價值。其實,這樣的結局,科恩兄弟早已埋下伏筆。影片最初,莫斯狩獵時射擊的落空;片中,齊格驅車追殺莫斯途中射擊路邊烏鴉的落空,都預示著他們二人各自目標都將落空的最終結局。科恩兄弟借此告訴我們,陷于虛無的靈魂終將落入更大的失敗與無奈,這是對我們當代人的深刻警示。
法律力量全無,道德水準盡失,人類行走在虛無的世界之中……科恩兄弟在影片中為觀眾呈現了一幅荒蕪的精神家園畫面,雖顯殘酷,卻著實引人深思。是什么讓人類陷入如此境地?莫斯原本平靜的生活被那一箱錢打破,確切而言,不是那箱錢,而是他內心的貪婪,是他對物質財富的瘋狂追求,是對享樂生活的向往。對齊格而言亦是如此,一個殺手所追求的終極目標無非是利益回報。是物欲橫流的社會扭曲了人性,是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滋生了人們對更高物質生活的熱望。然而,讓觀眾倍感欣慰的是,科恩兄弟在向我們揭示現代社會人類虛無狀況的同時,也為我們指明了戰勝虛無的方向。
莫斯在毒品交易現場無視了那位奄奄一息幸存墨西哥人的求助,帶著他的“意外之財”返家后,夜里終覺良心不安,決定身負險境去給墨西哥人送水,并對妻子說:“告訴上帝,我愛她”,這一刻,莫斯的良知重現。此時,莫斯深知自己重返交易現場意味著什么,但他還是堅決地提著水,試圖去救那位墨西哥人。透過莫斯的這一舉動,影片告訴我們,人類的道德虛無只是暫時的,是可以靠信仰的力量加以克服與重建的。
影片中,齊格讓人猜硬幣正反面而決定自己生死的畫面讓人不寒而栗,那是齊格人性喪失的最極致反映。尤其是每到此時,齊格臉上露出的得意笑容更是讓人憤怒。然而莫斯的妻子卡拉卻用自己的理智給齊格有力一擊。正如卡拉在拒絕齊格讓她猜硬幣的要求時所說,決定我生死的不是硬幣,也不是我自己,而是你。齊格游戲的所謂公平本質是虛無的,而卡拉用自己的理智給齊格的虛無游戲以有力回擊,雖然她并未能逃此一劫,但那一刻,她撕開了齊格的虛偽面孔,讓齊格在整個事件中唯一一次體驗到失敗感。科恩兄弟借此告訴我們,理智可以戰勝邪惡,理智可以讓人在精神戰役中取得勝利。
影片中,房東太太拒絕告知齊格莫斯工作地點的道德堅守,以及片尾,愿意將自己外套送給受傷齊格的男孩都讓我們看到,人性中的道德光輝仍在閃耀,讓我們在影片結束前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讓我們對人性復歸充滿憧憬與希望。
雨果曾言“一顆心靈的嘆息,能比一城的喧嚷道出更多的東西”。在人類高度關注物質文明發展的今天,科恩兄弟通過影片講述人老警長的多次嘆息道出了人類社會物質繁華背后的精神危機,深刻揭示了現代社會人類的生存境況并予以警示。我們必須正視虛無主義思潮正腐蝕著人類社會道德根基的現實,在關注人與自然、人與社會關系的同時,努力協調人與自身關系,擺脫虛無主義精神危機將是21世紀人類發展的重要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