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琉 王潔宜 馮波 周東海 張旭峰 王新昌
1.浙江中醫藥大學第二臨床醫學院 杭州 310053 2.浙江中醫藥大學附屬第二醫院
干燥綜合征(Sj?gren's syndrome,SS)是一種侵犯淚腺、唾液腺等外分泌腺體,以淋巴細胞浸潤和特異性自身抗體即抗干燥綜合征抗原A抗體(anti-SSA antibody)/抗干燥綜合征抗原B抗體(anti-SSB antibody)的產生為特征的彌漫性結締組織病,臨床上可出現口眼干燥、角結膜炎癥、皮膚紫癜、白細胞減少、血小板降低等表現,部分患者甚至可繼發肺纖維化、萎縮性胃炎及間質性腎炎等病變。SS確切的病因及發病機制尚未完全明確,目前學界認為EB病毒[1]、丙型肝炎病毒[2]等可通過分子模型機制誘發易感人群的自身免疫反應,從而導致SS的發生。這一發病機制與中醫的伏風致病理論有諸多相似之處:伏風之伏,藏匿而隱蔽,表現為病毒侵入,潛伏機體,逾時而發;伏風之風,善行而數變,無處不行,無處不至,侵襲上竅,阻滯經絡,誘導免疫功能紊亂,故從伏風論治SS符合中醫理論特色,可為臨床診療提供一種全新的思路與方法。本文試以此為切入點詳細探討SS的中醫病因病機及診療思路,以期與同道共饗。
“伏”在《辭源》中被釋為“藏匿”之意[3],故伏風乃“藏匿之風”,其傷人致病屬“伏邪致病”范疇。《黃帝內經》中“春傷于風,邪氣留連,乃為洞泄……冬傷于寒,春必病溫”之論乃伏邪理論之源,雖未明確提出“伏邪”一詞,但表明四季邪氣侵襲人體亦可匿而后發,為后世研究伏邪致病理論奠定了基礎。明末清初吳又可[4]在其所著《瘟疫論》中明確提出了“伏邪”概念,言:“凡邪所客,有行邪,有伏邪……所謂溫疫之邪,伏于膜原,如鳥棲巢,如獸藏穴,營衛所不關,藥石所不及,至其發也,邪毒漸張。”與之同時代的醫家劉吉人則強調了伏邪致病的廣泛性,其所著《伏邪新書》序中有言:“伏邪為病者十居六七,其本臟自生之病不兼內伏六淫者十僅三四。”[5]1劉氏還將伏邪進一步細分,言“夫伏氣有伏燥、有伏寒、有伏風、有伏濕、有伏暑、有伏熱”[5]3-4。其所論伏風致病的病機演變,與現代醫學中SS的病理機制頗有契合之處。
伏風之成,或因外感風邪而不即病,伏匿于內,過后方發;或因已發而治不得法,正氣內傷,邪氣內陷,病情隱伏,一旦再受外風引動,則兩風相加,合而為病。由此可見,伏風是疾病發生的病理基礎,這與現代醫學的自身免疫反應相類似,機體受外界因素影響使自身免疫功能失調,出現“風伏于內”的病機演變,再次受到誘發因素的影響時,則產生大量自身抗體,引起更為嚴重的自我攻擊,出現類似“外風引動伏風”的病理變化。從臨床表現而言,SS累及部位較廣,還可繼發他病,病位包括孔竅皮膚、脈絡筋骨、四肢百骸、五臟六腑,具有類似風性“善行、數變”的特點。此外,當SS累及臟腑,亦可形成有形實邪,如肺部出現纖維化等病理改變,其中醫病機即是內外兩風相合,在體內日久積聚,產生風毒、血瘀等病理產物。
2.1 風藏孔竅 SS患者多出現口舌干燥、猖獗性齲齒、眼干伴異物感等孔竅失養的臨床表現,其機制可能是由于B細胞的過表達,使外周血生成大量異常的自身抗體,從而分泌大量的炎癥因子,致使分泌腺受損,如白細胞介素-1β(interleukin-1β,IL-1β)能促進基質金屬蛋白酶的合成,并調節淋巴細胞浸潤程度,導致腺體持續破壞[6],使腺體生成和分泌功能均受到損傷。從中醫理論分析,孔竅失養多責之津虧致燥,如《醫述》所言“蓋陰血虛,則不能榮運乎百體;津液衰,則無以滋養乎三焦……而燥變多端”[7],而風為陽邪,善行耗津,津血同源,久伏必及營血,津虧血燥,化源不足,孔竅失養,無以濡潤口唇,可見口干舌燥、舌體疼痛等癥;又津液虧虛,唾液分泌減少,抗菌能力減弱,致牙齒干燥無澤,日漸變黑,甚則片狀脫落,呈猖獗性齲齒;而淚液化源不足,分泌減少,可出現眼部異物感,視力下降,甚者強刺激亦無淚可流。
2.2 風伏肌表 部分SS患者可見皮膚干燥、瘙癢、脫發、潰瘍、皮疹,甚至白癜風、淋巴瘤、腮腺腫大等臨床表現[8],其發生機制可能與CD4+輔助型T細胞分泌的可溶性炎癥因子如干擾素-γ(interferon-γ,IFN-γ)、白細胞介素-17(interleukin-17,IL-17) 和白細胞介素-21(interleukin-21,IL-21)等相關,這些炎癥因子直接作用于皮下結締組織,導致皮膚損害。從中醫理論分析,若素體虛弱,外衛不固,則風邪易侵犯肌表,“兩虛相得,乃客其形”,風邪留戀日久則漸至入里,勢必傷津化燥,甚可耗傷陰血,無以濡養肌表,則可見皮膚干燥,肌膚甲錯,瘙癢難耐;若化熱夾濕,則可見潰瘍、脫發等表現。素體虧虛,賊風屢犯,內外合邪,同氣相求,搏結于肌表之間,則疾病反復發作,遷延不愈。此外,伏風日久可與痰、瘀等病理產物膠結而化毒,導致反復發生腮腺腫大,正如《幼科折衷》中載:“風毒者……毒瓦斯蓄于皮膚,流結而為腫毒,遂成頑核赤色,多在腮頰之間……謂之遁毒風。”[9]
2.3 風匿血脈 少數SS患者可出現血小板減少,從而導致皮膚紫癜,或者出現鼻腔、牙齦、陰道出血等臨床表現[10],其機制可能是T細胞活化后誘導B細胞增殖、活化,產生多種自身抗體,吸附于血小板表面,從而破壞其結構和完整性[11]。從中醫理論分析,風性開泄善動,易擾動人體氣血,終致陰陽失調,虛則生風,風與血結,血被風氣鼓蕩而行也,亦傷也,津血漸涸,運行不暢,瘀血乃生,血不循經,則可見出血;久而化熱成毒,熱毒阻脈,橫竄肌膚,陽氣不能通達四末,甚至出現雷諾現象[12]。
2.4 風郁于肺 SS累及呼吸系統時,可并發間質性肺疾病。由于免疫功能失調,肺泡上皮細胞及支氣管周圍組織出現彌漫性淋巴細胞浸潤,并伴有免疫復合物性小血管炎,致使小氣道彌散功能降低,后期甚至出現通氣功能障礙[13]。《張愛廬臨證經驗方》中有風毒伏肺之論,言“夫肺臟屬金,金旺于秋,伏風層疊蘊絡,延為風毒”[14],即外風不得散出而阻于肺絡,則成伏風,并進一步成毒化瘀致病,造成肺絡瘀阻不暢,從而出現類似于間質性肺疾病的臨床表現。此外,《臨證指南醫案》有“風邪郁蒸化燥”[15]之論,賊風侵襲,久不盡除,成“內伏肺絡之風”,蒸騰津液而化燥,最易傷肺,肺津受損,肺絡失潤,則阻而不暢,失其清肅之令,且風盛則攣急,風氣內動,臟氣不平,故可見胸悶、咳嗽等癥。
2.5 風聚脾胃 SS累及消化系統時,消化道黏膜層外分泌腺可出現病變,進而并發萎縮性胃炎、慢性腹瀉等非特異性疾病,可出現食欲不振、腹滿腹痛、泄瀉或便秘等證候。《素問·風論》中言:“風邪久居肌腠,若一旦內入腸中,則為腸風泄瀉。”指出風入腸胃則為腸風,可見腸鳴泄瀉等癥。伏風傷及脾胃,則可見食欲不振、腹滿腹痛等不適,脾氣主升,升而善磨,若風伏于脾,則致清陽不升,健運失職,可見身體怠墮乏力、四肢不欲動等癥;胃貴乎通降,下行為順,當風伏于胃,則致胃氣不降,可見飲食不下、膈塞不通、腹善滿等癥。又脾為陰土,主統運水液,風為陽邪,主動,木克于土,風致水液運化加快,清濁分別不及,亦可干稀和合而下走腸道,終致泄瀉。
2.6 風積于腎 SS累及泌尿系統,可繼發間質性腎炎、腎小管酸中毒、腎性尿崩證等疾病。免疫功能失調,可導致腎間質多種免疫細胞浸潤的病理表現,包括T/B淋巴細胞、小管間質單核細胞和漿細胞等,其中淋巴細胞浸潤則以CD4+T細胞為主[16]。而遠端腎小管酸中毒也與自身免疫反應有關,研究表明,抗SSA(Ro)或抗SSB(La)抗體的沉積可能促進了疾病的進展[17]。《靈樞·九宮八風》所述“風從北方來……其傷人也,內舍于腎”,表明風邪可內伏于腎,影響腎絡。從伏風致病理論分析,腎屬少陰而居內,膀胱屬太陽而位外,太陽受風,少陰內應,催動內風,兩風相合,激蕩于內,可致腎主水功能失調,氣化失職,開闔失度,闔多開少,小便的生成及排泄發生障礙,可見尿少水腫等表現;若開多闔少,則又可見尿多尿頻等癥。伏風遷延日久,則腎絡空虛,瘀毒內生,又因腎臟結構的特殊性,容易形成微型癥瘕[18],從而在疾病終末期常發生腎臟器質性病變。
伏風之成,乃外風乘虛而入,潛伏于里,故治療當內外兼顧,在應用防風、薄荷、荊芥等疏散外風藥物的基礎上,應酌加獨活、蟬蛻、僵蠶等透散內風之品。此外還須注意以下兩點:一是重視扶助正氣,伏風形成在于臟腑虛損、氣機失調,不能驅邪外出,故治療當重視扶正安本、調暢氣機;二是注重驅邪通絡,伏風久稽則阻礙機體氣血運行,釀成風熱毒瘀,阻滯脈絡,故治療當兼顧拔毒破瘀、活血通絡。
3.1 扶正安本,調暢氣機 《雜病源流犀燭》云:“風病既愈,而根株未能悉拔,隔一二年或數年,必再發。”[19]伏風可伺肺脾腎等臟腑絡脈空虛而蟄伏,進而誘發自身免疫反應,故治當扶正安本。蓋風為陽邪,易傷津動血,故此處扶正當以滋陰養血為主,其中養血亦是取“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20]”之意,具體可予麥冬、生地黃、當歸、芍藥、天冬等藥物,選方可用增液湯、當歸芍藥散等益津生血。研究表明,增液湯可降低SS小鼠血清TNF-α、血清INF-γ水平[21];麥冬地芍湯可通過調節輔助性T細胞1/輔助性T細胞2、輔助性T細胞17/調節性T細胞的免疫平衡,從而改善SS癥狀[22]。《本草從新》謂獨活具有“氣緩善搜……以理伏風”[23]的功效,《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認為白芍功在“治風毒”[24]520。研究亦表明,白芍的有效成分白芍總苷可通過增加乙酸和丁酸及短鏈脂肪酸含量,調節腸道菌群結構,保護腸道屏障,從而減輕SS的胃腸道反應[25]。
在疾病早期,風邪伏而未深,調理氣機亦有益于祛內風而兼扶正,董振華教授[26]臨證時以柴芩升降散加減治療SS伴腮腺腫大獲良效,以蟬蛻、僵蠶、姜黃、大黃四藥升清降濁以恢復氣機升降,其中蟬蛻、僵蠶均有透風邪于外的功效;柴胡不僅能理肝,其有效成分柴胡皂苷對炎性滲出、毛細血管通透性升高等多種炎癥過程均有治療作用[27]。除此之外,部分風藥亦可扶正,正氣存內而伏風無所藏,如金銀花除抗炎作用外,還具有增強機體免疫力的功效[28];連翹中的連翹酯苷A能夠抑制TNF-α表達[29],進而抑制炎癥因子釋放及T細胞增殖,具有重要的負向調節作用,能夠維持自身免疫耐受[30]。
3.2 拔毒破瘀,驅邪通絡 病程日久,成毒化瘀,不正之氣是毒瘀形成的先決條件[31],若伏風久藏機體不能及時祛除,可釀毒成瘀,故治當拔毒破瘀。風毒在表腐皮,可選金銀花、連翹清熱解毒,如王新昌教授運用銀翹散加減治療早期SS,正是取金銀花、連翹涼而能透之意,再合蟬蛻、僵蠶等蟲類藥物加強解毒功效。風毒在血化熱,一旦出現白細胞或血小板明顯降低,證明機體免疫反應過亢,可加赤小豆、天葵子、紫花地丁、黃連等涼血解毒[32]。伏風若入臟腑,可見毒瘀互結,可予地龍、全蝎、蜈蚣、海風藤、青風藤、穿山龍、王不留行等搜風剔毒、通絡化瘀,《重修政和經史證類備用本草》云:“王不留行可治風毒,通血脈。”[24]490又取蟲類走竄通絡之性和藤類纏繞蔓延之性,使伏風得搜,瘀滯得通,可廣泛治療各個臟腑所出現的毒瘀。其中,張昱教授將穿山龍和地龍稱之為二龍,對已入絡的風邪和已成的內風,具有搜風通絡的良效[33]。烏梢蛇祛風通絡之力和緩,適用于風毒壅滯之證,及病久邪深正氣虛弱者。此外,現代藥理學研究亦表明,全蝎、蜈蚣有鎮靜、解痙、擴張血管等作用;地龍含有的有效成分中蚯蚓解熱堿、蚯蚓素、6-羥基嘌呤等,對SS合并肺部病變的患者最為適用[34]。
SS起病隱匿,臨床癥狀多樣,病程遷延反復,與中醫理論中的伏氣致病相似,既往多數醫家認為其多由燥邪致病,然筆者通過臨床實踐觀察,并加以理論考究,認為伏風亦可致病,其病理機制及臨床表現與自身免疫反應相類似。風藏孔竅,耗津傷營,生化不足而口眼失濡,則見燥象;風伏肌表,傷津耗血致燥,則見皮膚干燥、瘙癢、脫發、潰瘍等癥;風匿血脈,動傷氣血,津少行澀而致瘀,血不循經則出血;風郁于肺,郁蒸化燥,肺絡攣急,痰飲妄動均可見咳喘胸滿等癥,甚延為風毒化瘀,日久可見肺系病理性改變;風聚脾胃,風氣內動,臟氣不平,脾胃升降失職,腸腑清濁不別,均可致滿脹泄瀉等癥;風積于腎,氣化失職,開闔失度致小溲不利,日久腎絡空虛,瘀毒化生癥瘕,終見器質性病變。伏風致病,常內外合邪,除疏散外風、透散內風外,宜遵扶正兼以理氣、破瘀合以拔毒之法度,方選增液湯、當歸芍藥散、柴芩升降散等,以達扶正安本、調暢氣機之功;以銀翹散合赤小豆、天葵子、紫花地丁、黃連等涼血解毒,合地龍、穿山龍、全蝎、蜈蚣等藥搜風剔毒、通絡化瘀,共奏拔毒破瘀、活血通絡之效。
以伏風理論探討SS的發病與治療,針對SS病程中“伏風”隱匿潛藏,逐漸積累的特點,通過四診合參,在辨病與辨證的基礎上,結合現代藥理及臨床研究,有助于有效緩解SS患者的癥狀,并在阻斷SS疾病進程及治療方面充分發揮中醫藥的優勢,為臨床診療提供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