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看電影的人》中賓克斯·柏林的焦慮困境探析

匡游渝

(1.川北醫(yī)學院，四川南充 637000；2.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065)

焦慮是一種切膚的個人體驗，也是一種普遍而深刻的人類經(jīng)驗，學界對焦慮的研究早已形成了兩大傳統(tǒng)，即焦慮的哲學傳統(tǒng)與心理學傳統(tǒng)，在彰顯生命文化的文學書寫中，該關鍵詞也頻頻出現(xiàn)。沃克·珀西(Walker Percy)是二十世紀中后期美國南方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對現(xiàn)代人所遭受的“焦慮經(jīng)驗”有著細致入微的刻畫。隨著全球化的加速發(fā)展，人們生活中充斥著諸多的價值面向，觀念的交換就在瞬息之間，這樣的變化導致了現(xiàn)代人對多樣化的推崇，加速了統(tǒng)一、連貫和本質(zhì)的主體消亡，由此引發(fā)了大量的焦慮，其中以中產(chǎn)階級的感覺更甚。沃克·珀西最負盛名的小說《看電影的人》中主人公賓克斯·柏林(Binx Bolling，后簡稱賓克斯)是典型的美國白人中產(chǎn)階級，本文擬在“焦慮”相關理論的觀照下，對其遭遇的“焦慮困境”進行剖析，探究其驅(qū)逐焦慮的過程，即“神經(jīng)性焦慮”向“正常焦慮”的轉變，前者為負面、緊縮且不具備生產(chǎn)力的，后者則具有正面、建設的意義，并進一步探究他所回歸的人類以婚姻為代表的倫理之愛，其本質(zhì)上的共同體與聯(lián)結性特征有助于焦慮困境的療愈。

一、焦慮的定義與分類

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1813—1855)主張焦慮是一種內(nèi)在狀態(tài)，是一種對“虛無”(fear of nothingness)[1]15的恐懼，這種“虛無”不只是肉體的死亡，還指向個人所認同價值的損毀。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為代表的心理學家則對“焦慮”(anxiety)與“恐懼”(fear)作出區(qū)分，前者為“非特定的、模糊的、且無具體對象的”[1]186，后者是對“具體危險”的反應。美國著名的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1909—1994)也給出了一個清晰的定義：“焦慮是因為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時所引發(fā)的不安，而這個價值則被個人視為是他存在的根本。威脅可能是針對肉體的生命威脅(死亡的威脅)，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無意義感)而來，也可能是針對個人認定的其他存在價值(愛國主義、對他人的愛，以及成功)等而來。”[1]186由上可知，焦慮的產(chǎn)生常常由個人價值的坍塌引發(fā)，且具有無時性，也無特定對象。它既是一種精神困境，也是一種人們常常會遭遇到的生存狀態(tài)。

長期以來，人們將“焦慮”視為一種負面的、不具有生產(chǎn)力的情緒，但它也有積極的面向。克爾凱郭爾曾有以焦慮為師的論斷，只有經(jīng)歷過焦慮洗禮的人，才不會為焦慮啃噬。利德爾(Howard S.Liddell)也稱焦慮之于智識，如隨行之影。以上學者指涉的是焦慮之于人類的教育意義，因此焦慮并不只有負面的面向。羅洛·梅對焦慮進行了分類：正常焦慮(normal anxiety)與神經(jīng)性焦慮(neurotic anxiety)。前者產(chǎn)生于人類對自身有限性的認識[1]191，如面對自然力量、生老病死的無能為力。此類焦慮不會帶來持續(xù)的沮喪，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會促使個人更專注于當下，更負責地對待生命，從這個意義上，焦慮是具有建設性的意義。與此不同的神經(jīng)性焦慮產(chǎn)生于個人無法適應主觀(非客觀)的威脅。此時，阻礙個人無法解決當下困境的是個人內(nèi)在的障礙，如早年的創(chuàng)傷，它指向“壓抑和其他心靈沖突的形式……會產(chǎn)生許多形式的退縮行動與警覺，例如禁制、外顯癥狀以及各種神經(jīng)性的防衛(wèi)機制”[1]193。羅洛·梅對焦慮的分類，可用以觀照沃克·珀西作品中主人公的焦慮處境。

沃克·珀西生活的年代處于裂變之中:兩次世界大戰(zhàn)、持續(xù)已久的冷戰(zhàn)、核武器的發(fā)明讓世界充滿了未知、西方社會正在遭受著前所未有的現(xiàn)代性精神危機。作為一個時代的聽診者，沃克·珀西將時代洪流下所感受到的恐慌與焦慮盡書筆下。他著有多部作品，其中《看電影的人》中生活在無盡夢魘中的主人公賓克斯可以看作他的分身之一。主人公個人的精神困境指向了沃克·珀西本人及以他為代表的同時代人的精神困境。基于以上對“焦慮”的理論性探討，筆者將對《看電影的人》中主人公的焦慮處境進行剖析，將其內(nèi)心封閉、玩世不恭的生活狀態(tài)看做是遭遇神經(jīng)性焦慮的結果，并探討此種焦慮是如何損害他與周遭進行積極互動的能力，墮落成一個十足的浪蕩子，最后通過回歸以婚姻為代表的倫理之愛得到療愈，與外界建立起積極且有意義的聯(lián)結。

二、焦慮的“癥狀”

小說《看電影的人》中主人公所處的時代是美國現(xiàn)代化進程加快、高度工業(yè)化、人們的物質(zhì)需求得到極大滿足的時代。一派欣欣向榮的表象下蜷縮著生活在疏離、壓抑及焦慮狀態(tài)中的現(xiàn)代人。沃克·珀西筆下的賓克斯就是這一類人的代表。小說中，賓克斯一直處于極度的焦慮中，他的經(jīng)歷是個人的，也是普遍的。他所遭遇的精神危機折射出一個時代的危機。下文將捕寫其經(jīng)歷的焦慮困境，以期對這個“時代的病癥”有一個更加具象的把握。

(一)焦慮與自我禁閉

心理學家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1892—1949)認為：“焦慮限制了成長與自覺，縮小了有效生活的范圍……因此，澄清焦慮才可能擴展自覺與自我。”[1]147可見，焦慮會讓人回避令人沮喪的現(xiàn)實，從而刻意將自己禁錮在孤獨之中。小說中賓克斯的生活狀態(tài)極度封閉，他本可以選擇居住在艾米麗姑媽位于上等社區(qū)的豪華別墅里，享樂不斷，笙歌燕舞，但他卻獨自租住在一個寡婦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這個意象，四面環(huán)墻，處于最底部，本身就代表著壓抑、封閉。地下室中唯一的娛樂活動是看電視和聽廣播，室內(nèi)無任何裝飾，冷冰冰地如同汽車旅館(motel)，除了掛在慘白墻上兩幅柯里爾和艾夫斯的石板畫，他對此的評價是“畫里那些小小的人物……看上去是多么悲傷！這個城市看上去是多么悲傷”[2]75。賓克斯唯一的書是《阿拉伯沙漠旅行者》，講述的是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故事。他描述自己如同一條“繭里的幼蟲”(a larva in a cocoon)，被包裹著，被禁閉著，盡管偶爾渴望交流，但也拒絕過于投入，一旦有人越界，立馬抽身離去，對此他的房東太太深諳于心，有事說事，從不逗留。同時，他也注意到現(xiàn)代社會中人與人交往之中的冷漠，“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可以交談的對象，沒有一個真正愿意傾聽的人”[2]72。即便存在，說者會無聊至死，聽者也不能得到真正的振奮。小說中他與表姐內(nèi)爾·洛弗爾的一段對話說明了現(xiàn)代人這種溝通狀況。表姐大段大段地講述自己的日常生活，而賓克斯的回答只有“是”“不是”或“非常好”，簡短又漠不關心，大腦里思緒翻飛，想的是“為什么她說起話來就好像她已經(jīng)死了一般？”[2]99對親人如此，與陌生人的相處更是緊張又無所適從。賓克斯在個人生活與社會交往方面選擇的是一種禁閉的狀態(tài)：所居住的“地下室”為空間的幽閉，個人喜好冷僻的書及審美的趣味為生活方式的禁閉，排斥與人交往是對他人的情感屏蔽。由此，這種刻意的禁閉狀態(tài)正是焦慮的癥顯之一。

(二)焦慮與無盡消遣

十七世紀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觀察到他同時代的人類總是匆忙度日[3]110，“人們不斷設法讓自己分神，逃避無聊，避免孤獨，直到困擾成為問題本身為止”[1]30。克爾凱郭爾提及“懦弱的年代”，“生活在次時代的人，想盡辦法讓自己分神，用大聲喧鬧的土耳其樂來驅(qū)趕孤獨的思想，就像在美洲森林中，他們用火炬、呼喊來驅(qū)逐野獸一樣”[4]107。不斷的“分神”來掩蓋孤獨本身就是一種焦慮的表現(xiàn)，小說中賓克斯將自己沉溺于種種消遣，以此擺脫思考存在意義之苦，這與以“分神”掩蓋焦慮并無二致，如此行為只能暫時麻痹自己，但無法驅(qū)除深層的焦慮之感。賓克斯談論起自己的生活，多年未交朋友，全部的時間花在“工作、掙錢、看電影和找女人尋歡作樂”[2]38上。他多次提到瘋狂地工作，而工作，在資本主義所提倡的競爭性個人主義的背景下，早已從創(chuàng)造性活動變成了用于獲取財富的方式，而創(chuàng)造性活動本身所帶來的可用于降低焦慮的滿足感也隨之失去了。對賓克斯而言，工作只是攫取名利的方式，無法帶來滿足感。小說有多處筆墨描寫他與流水一般的女秘書(a stream of secretaries)發(fā)生性關系，以此紓解焦慮給他在日常生活中帶來的緊張感，結果是除了相互厭棄并無意義。同時他看電影的行為也是不斷“分神”、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之一。小說講述了他從“肥美星期二”(Fat Tuesday)到“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共8天的活動。在這期間，他看了4場電影，提到超過10部電影、37位男演員與8位女演員，甚至模仿電影主人公的一言一行來勾引新來的女秘書莎倫,并為自己拙劣的表演沾沾自喜。他對電影幾近癡迷。電影，作為時空壓縮的虛構藝術，賓克斯沉迷于電影，某種程度上也是沉浸于虛幻，借此壓抑內(nèi)心的痛苦，是一種鴕鳥似的回避。“瘋狂活動通常既非個人的最佳表現(xiàn)，也不具有真正的創(chuàng)意，它也無法解決造成緊張狀態(tài)的問題。重要的問題在于，所追求的活動是否釋放了緊張狀態(tài)但無法解決潛在的沖突。”[1]321賓克斯對聲色犬馬的追逐，只能加深遭遇的神經(jīng)性焦慮，而無法解決潛在的沖突，對焦慮的舒緩也無法持續(xù)有效。

(三)焦慮與個體性缺失

心理學家蘭克(Otta Rank)曾提出，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最根本的原因是對“退步，失去個體性的焦慮。那是被整體完全吞噬的焦慮”[5]178。羅洛·梅也就焦慮、個體與群體這三者的關系發(fā)表過類似論述，“除非人陷溺在依賴性的寄生關系中，否則便一定會有焦慮”[1]140。以上兩位學者的觀點都表明“個體性的缺失”與焦慮如影隨形。小說中所描寫的現(xiàn)代人“從眾”心理恰是這種個體性缺失的表現(xiàn)。在這種“依賴性的寄生關系中”，人們以喪失個體性為代價融入大流，以此獲得心理上暫時的安全感，妄圖以此消解焦慮，但這樣只會適得其反，引起焦慮的反噬。

沃克·珀西有意將小說中的人物刻畫得單調(diào)呆板，死氣沉沉，毫無魅力。主人公賓克斯表明，在這樣的一個時代，人們?nèi)∶泊篌w一樣,“琳達，瑪西亞和莎倫”，他也剛好和一位琳達、一位瑪西亞、一位莎倫約會過。小說故事發(fā)生的時代是消費主義與大眾傳媒盛行的時代，聽廣播是民眾的日常消遣之一，賓克斯也不例外。作為電臺節(jié)目“我相信”(This I Believe)的忠實觀眾，他諷刺地說道：“‘我相信’節(jié)目中的每一個人都相信個人的獨特和尊嚴。然而，我卻發(fā)現(xiàn)有這種信念的人自己卻并不獨特，事實上，他們相互雷同，仿佛同一粒豆莢中的豌豆。”[2]106除了對他的同胞們的譏諷，他也暗自揶揄“我是一個有習慣的生物，如僧侶一般極有規(guī)律，簡單的重復令我覺得樂趣無窮”[2]105。重復對人個體性的剝奪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以文化工業(yè)操控大眾生活的必然結果之一。人不再是具有鮮活個性的個體，而是被剝奪了獨特性，被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與消費方式熔鑄成單一的、均質(zhì)的、毫無個性的工業(yè)螺絲釘。除了對個體性的消解，對單一“拜物”價值觀的塑造與傳播也會加深個人的焦慮。個人的成功由所獲物質(zhì)財富來標識，財富的獲取被認為是個人能力的證明與象征，這早已成為一種普遍的價值觀。凡是遇上威脅成功這個目標的事物，就容易引發(fā)眾人深刻的焦慮，因為它威脅到人格存在所保持的根本價值。賓克斯作為一個股票經(jīng)紀人，熱衷財富的獲取，并非只是對金錢的狂熱，實質(zhì)上是跟隨了社會“拜物”的主流價值，即便跟隨，仍不得安適，內(nèi)心痛苦，以個體性的喪失為代價的從眾帶來虛假的歸屬感，無法從根本上應對現(xiàn)代人所遭遇的焦慮危機。

(四)焦慮與求證

小說中，賓克斯將自己在根蒂來郊區(qū)(Gentility Suburb)的生活比作猶太人的流亡，并且時常承認他們有許多共同之處：“我的前世是個猶太人。也許確實如此。不管怎么說，從本能上而言，我確實是個猶太人。我們同樣遭到流放。事實上，我比自己認識的猶太人更加猶太。他們比我自在，而我卻在承受自己被放逐。”[2]86歷史上的猶太人，因政治上的壓制和種族上的迫害，整個民族處于流離失所的生存狀態(tài)，所遭受的是一種深切的身份危機，而賓克斯認為自己的處境與之相較更糟，所以他處處求證，以獲得生存的真實感。

賓克斯應對身份危機的方式之一是明確自己是一個合格的現(xiàn)代公民。小說開篇，他介紹自己是一名“模范房客兼模范市民”[2]5，以各種證件，如“身份證、借書證、信用卡、出生證明、大學文憑、榮譽退伍證、保險單、一些股票、以及我的遺產(chǎn)”[2]6來證明自己合法生存的權利，并且稱“履行一個市民的職責，并因此得到一張收據(jù)或是一張整潔美觀的苯乙烯卡，上面印著你的名字，用來證明所謂的你得以生存的權利——這是一樁令人愉悅的樂事”[2]6。不僅自我的存在需要求證，對生活在其周圍的人也需要求證，這種求證由與此發(fā)生聯(lián)系的更為著名、也更為真實的“大人物”來完成。文中介紹了一對可能來自東北方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沃克·珀西將他們的處境描繪為“虛幻不定的存在”[2]14，與剛好在附近的電影演員霍登的“輝煌燦爛的真實感”[2]14形成鮮明的對比，正當新婚丈夫為這種落差而感到極度失落與痛苦之時，恰巧電影明星需要一根點煙的火柴，這徹底扭轉了男孩頹喪的狀態(tài)：

“男孩遞上火，簡單地點點頭接受霍登的感謝，接著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往前走，仿佛根本就沒有認出他……男孩成功了！

他拒絕像海地斯堡的女人那樣驚慌失措，為此給自己的存在贏得了名分，此時他的存在和霍登一樣完滿齊全。他和霍登一樣是公民；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兩個男人。突然之間，這個世界向他敞開了大門。院子里，小巷里，再沒有人威脅他。他的女孩也向他敞開了胸懷。他用手環(huán)住她的脖子，輕輕按了按她的頭。女孩感覺到了不同。她不知道出了什么錯，也不知道這錯如何得以糾正，但是她知道現(xiàn)在一切都很好。”[2]14

男孩借火點煙的行為不僅贏得了女孩的好感，也為自己的生存求得了真實，得到了求證，進而暫時解除了身份的焦慮。但這種求證仍是依附于外界，充滿了條件性與不確定性，因而無法從根本上持久地緩解焦慮。除了自我與他人的人身存在需要求證，他也急于對生活周遭進行求證。賓克斯同意其表妹凱特將看電影作為一種證實的方式。“現(xiàn)如今，某人住在鄰近的某個地區(qū)，對他而言，那個地方是沒有得到證實的。他極有可能會滿心悲哀地住在那里，直到內(nèi)心的空虛讓整個鄰近地區(qū)變成真空。但是，只要在電影里面看到了自己居住的地區(qū)，繼續(xù)住在那里就成為可能，至少可以住上一段時間，只在此處而非別處。”[2]59電影如同文學，是基于現(xiàn)實的虛構。他以虛構的電影中出現(xiàn)的地點、事件、人物，來印證自己現(xiàn)實生存的周遭。以虛幻印證真實，雖可暫時壓抑其身份的焦慮，但究其根本，仍是一種緣木求魚的做法。

對自我、旁人和生存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求證，是賓克斯所遭受的精神焦慮具體而微的表現(xiàn)。以現(xiàn)代的身份文書、以外在于自我的他人、以虛幻的電影影像來證明自我與他人的真實存在是不可行的。這種并未觸及個人內(nèi)心的解救之法只能壓抑焦慮，加重賓克斯的精神困境，無法獲得生存的真正意義。

三、焦慮“正常化”

以上所述，賓克斯的焦慮癥狀，即焦慮主體自我禁閉、沉溺于無盡消遣、個體性缺失與急于求證，因其使個體是緊縮的，不具備積極的生產(chǎn)性的緣故，只會加重個體的壓抑，從而造成個人“自主性的減損，也就是個人力量的內(nèi)縮與框限”[1]195，符合羅洛·梅焦慮分類中的神經(jīng)性焦慮癥狀。焦慮無法被根除、治愈與徹底驅(qū)逐，因為“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都曾有過自己的存在和所認同價值遭遇威脅的經(jīng)驗”[1]190，但焦慮可以“正常化”，正常化的焦慮則是積極的、正面的，可以被建設性地管理，也“不會帶來沮喪或憂郁”[1]192。處于焦慮困境，賓克斯并未束手無策，首先他采取了兩種方式來應對：縱向自省(vertical search)與橫向自省(horizontal search)。前者是以知識、以科學的方式來解決生活困境，即工具理性；后者以人與人之間的虛浮交際，即“重要的是走出屋子去附近散步之時會有何發(fā)現(xiàn)”[2]68，來緩解個人的精神痛苦。然而這兩者都未從根本上解決焦慮危機，小說結尾通過對愛的信仰，對婚姻的回歸，焦慮終被“正常化”，賓克斯內(nèi)心的沖突最終得到和解，獲得了真實且有意義的存在。

(一)徒勞的努力：縱向自省與橫向自省

小說第二章的開頭，賓克斯向讀者講述了他的縱向自省，舉例說明了哪些方式可以被稱作是縱向自省。它可以是一種通過閱讀基礎(fundamental)書目，關于重要主題的書目(key books on key subjects),也是常常出現(xiàn)在同時代民眾閱讀書單上的書目，以尋求解決人生困惑之法，“例如：《戰(zhàn)爭與和平》，小說中的精品；《歷史的研究》，時間問題的解決之道；斯丁格的《何為人生》，愛因斯坦的《我眼中的宇宙》”[2]67，但他很快并不滿足于該種自省方式所帶來的結果，認為這是一種“試圖理解這個宇宙”但卻處于“宇宙之外”的方式[2]67，“宇宙之事已經(jīng)解決，但自身之謎還有待探索”[2]68。他向表妹凱特也描述過這種自省，“如果從實驗室的前門走進去，你就是在進行縱向自省。你有一種待試驗物，一立方厘米水，一只青蛙，一小撮鹽，或者是一顆星”[2]69。在這里，縱向自省被具體化為科學實驗，其目的是使人類“以較少的規(guī)律了解更多的待試驗物”[2]6，但在該過程中，個體身份的獨特性被隱匿，“身在何處以及自己是誰都已經(jīng)無關緊要”[2]69，造成的危險結果是“失去身份、失去存在”(no one no where)。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以來，理性被賦予至高無上的地位。在某種程度上，理性給世界“去魅”(dis-chanting)。羅洛·梅稱以智識去“避免焦慮的方法代表了西方文化的潮流”[1]248，當個體產(chǎn)生無助時，會“牢牢抓住以……‘科學’為名的理性力量幻影”[1]212。以基礎知識和科學實驗為代表的工具理性用于現(xiàn)實，在創(chuàng)造與生產(chǎn)知識造福人類社會的同時，也帶來了副作用，即消抹了對個人身份的標識，進而無法解決個人身份危機引發(fā)的焦慮。由此，縱向自省并不能解決個人內(nèi)心的困境，所以賓克斯宣布放棄。關于這一點，作家本人也在接受采訪時稱，科學只能做出一般性陳述，并不能對高度具有個體性的人類進行真正意義上的解讀①。

縱向自省以失敗告終，賓克斯隨即開始了他的橫向自省。“因此，屋子里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走出屋子去附近散步之時會有何發(fā)現(xiàn)。以前我把散步當作消遣。現(xiàn)在卻鄭重其事地散步，把坐下來閱讀當作消遣。”[2]68這種橫向自省進一步明晰，指向的是個人走出內(nèi)在的智識性空間，與外界生產(chǎn)出一種聯(lián)結性，以此來擺脫個體的孤獨及其引發(fā)的焦慮。文中，這種聯(lián)結性以賓克斯“看電影”和“花花羅曼史”來體現(xiàn)，失敗的原因是因為此種聯(lián)結仍是處于虛浮的表面，沒有直達個體焦慮的核心。

沃克·珀西這樣來描述看電影的行為：“電影清楚要自省，卻又弄得一塌糊涂。自省往往以絕望告終。電影喜歡讓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蘇醒過來……兩星期之后，他已經(jīng)完全淹沒在平淡無奇的生活之中，與死亡別無二致。”[2]11為何看電影的橫向自省在對抗焦慮時并不奏效呢？小說中賓克斯和表妹凱特將看電影作為一種證明自我及周遭真實存在的方式。電影本身是一種虛構的藝術，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給生活的真實以啟示，但賓克斯對看電影到了“上癮”的地步，實質(zhì)上是將其作為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阻斷了他與真實生活建立有意義的聯(lián)結，并逐漸侵蝕他的情感能力，使他在生活中成為一個幽靈般的漫游者(wanderer),與流亡(exile)的猶太人一樣，無法獲得身份的錨定。看電影也是一種個人自足的行為，專注于銀幕，與影片中的角色共情，但無需與周遭互動，此時的個人“不讓自己覺察和回應他人，是個‘封閉’、不自由和貧乏的人格圖像”[1]232。由此，看電影這種行為不僅不會減輕焦慮，它所導致的個人交往的社會空間的窄化反而會產(chǎn)出焦慮。

沃克·珀西筆下的賓克斯是一個十足的花花公子。他與每一任秘書——瑪西婭、琳達、莎倫——都有性關系，但最后總是兩相厭棄，與他最初所設想的瀟灑離去——將她們像“舊手套”(old glove)一樣丟棄——有所偏離。在這樣的關系中，賓克斯一方面獲得了肉體與情感上的暫時滿足，另一方面也通過展示其男性魅力暫時安撫內(nèi)心的焦慮。只是，隨意對待男女關系讓賓克斯無法全身心地投入一段真正的感情，難以建立一段真實而有意義的關系，此種妄圖以肉體上的聯(lián)結來驅(qū)逐焦慮的方式宣告破產(chǎn)。

(二)有意義的聯(lián)結：婚姻共同體

縱向自省與橫向自省雖以失敗告終，但在與表妹凱特的芝加哥之行中，賓克斯得到了新的啟示。旅途中他發(fā)現(xiàn)他擺脫了與見過的每一個漂亮女子發(fā)生性關系的欲望，且與凱特性行為的中斷，使他開始思考男女之間除“性”以外的其他聯(lián)結，例如婚姻，或許可為一種解救之法。姑媽艾米麗的繼女凱特，是賓克斯找到的唯一志同道合之人。此前，他掩蓋了真實的自己，以一副正常的柏林家族成員(a proper Bolling)做派示人。一日，他去姑媽家進行一場有關表妹凱特的談話，他才明白兩人竟是同類。凱特也是一位遭受嚴重精神危機的現(xiàn)代人。她戳破了賓克斯的面具，即一位滿足于賣股票與債券來獲得物質(zhì)財富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紳士的面具，同情地說道：“你和我一樣，只是更糟糕。糟得多。”[2]40賓克斯對凱特也十分了解，“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經(jīng)知道要小心對待凱特的新發(fā)現(xiàn)”[2]111。“她完全確信自己今后的人生將如何度過”產(chǎn)生的極度興奮，將往往伴隨著最最陰郁的沮喪[2]111。他很清楚，“當夜晚退去，黎明重現(xiàn)的時候，她就會成為她自己。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沖昏了頭腦”[2]113。凱特現(xiàn)在的遭遇他早已經(jīng)歷過，因此明白如何應對。他們的心有靈犀和共同的焦慮困境成為他們締結婚姻共同體的基礎。

為何婚姻共同體能有效減緩個人的焦慮呢？阿德勒(Adler)曾言：“只有靠把個人與人性系縛在一起的聯(lián)結，才能夠消融。只有心懷仁道的合群者，才能無焦慮地度過一生。”[6]238步入婚姻是賓克斯走向“合群”的具體實踐。這種實踐使賓克斯承擔起照顧凱特的責任，放棄了以往玩世不恭的品性。這個過程中展示出來的善、愛與責任，使之更具人性(humanity)。同時，婚姻不止是兩個人之間的聯(lián)結，也是賓克斯與外界保有持久性聯(lián)結的方式。婚姻中，不只有妻子與丈夫，未來也會有子女，這意味著婚姻是具有生產(chǎn)性的。換言之，經(jīng)婚姻還能與可能的子女產(chǎn)生聯(lián)結，即便個體肉體消亡，但經(jīng)子女可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永久性聯(lián)結。人們對死亡的恐懼是對與世界聯(lián)結終止的恐懼[7]，在此種意義上，與世界產(chǎn)生持續(xù)的聯(lián)結才可真正減緩焦慮。由此，婚姻這個共同體所帶來的與他人、與世界飽滿又深入的持續(xù)性聯(lián)結能有效舒緩焦慮，使其由“神經(jīng)性”走向“正常化”。

四、結論

沃克·珀西曾表明，他所有的作品都只刻畫了一個相當一致的主角，這個主角的本質(zhì)特征由賓克斯·柏林、威爾·巴雷特和湯姆·莫爾等人物表現(xiàn)出來[8]19，即一個看似成功，但實質(zhì)上已感受到“生活的錯亂，自我的異化、人性的喪失”[8]19，從而正遭受著現(xiàn)代性精神危機的美國白人中產(chǎn)階級紳士。本文基于焦慮無法被徹底驅(qū)逐，且焦慮具有正向性的觀點，通過探究小說中焦慮的“癥狀”與“正常化”過程，揭示了人類以婚姻為表現(xiàn)的倫理之愛，其本質(zhì)上的共同體與聯(lián)結性特征有助于個人焦慮困境的療愈。現(xiàn)代化進程中，工具理性的大力發(fā)展使人們的物質(zhì)需求得到了極大滿足，但也易忽略現(xiàn)代人的情感與精神需要。筆者希冀本文所解讀到的有意義的“聯(lián)結”，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且時常遭受焦慮的人們，學會如何與焦慮共處，能有微末的現(xiàn)實啟示。

注釋：

① 原文為science can say so much about things,objects or people,but by its very method,by its own definition,by its own self-imposed limitation,the scientific method can only utter a statement about a single object,a glass or a frog or a dogfish-or a man only insofar as it resembles other things of its kind.If you want to make general statements-which scientists recognize,that's the nature of science insofar as one dogfish resembles another dogfish-that is what science is interested in,making general statements about certain kinds of things and certain kinds of responses and reactions and changes.Well,I suddenly realized that when you apply this to man,you stop short at the very point where it matters to man.Science can say everything about man except what he is in himsel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