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線

申建秀

因新冠疫情封城之后，人人居家，窗外一直是安安靜靜的，時光好似無聲凝固。“居民朋友們，請下樓做核酸！”隱約的喇叭聲從樓房的縫隙傳來，攪動了時光果凍。住戶群里也一聲吼：“開始做核酸了！”每個房間、每棟樓到整個院子集體活泛開來，人們陸續出來了。幾天不出門，臘月的陽光也有些刺眼，腿腳好像也有些不靈便，來到開闊的院子里，左腳右腳邁起來艱澀奇怪。

大門口，親愛的大白們在忙碌地準備著，寬大的白色防護服把醫護人員的羽絨服、棉褲、棉鞋包得嚴嚴實實，鼓鼓囊囊地穿一天，笨重得讓人心疼。不知是口罩透出來的熱氣還是頭上的汗水蒸發，大白的護目鏡常常裹著一層霧蒙蒙的水汽，只模糊露出兩只和善的眼睛，除了熟識的人，沒人能記住他們是誰，大家只記得他們是大白。

大門口已經放好兩張桌子，中間隔開一米多，桌子后面坐著大白們。一張桌上擺電腦，一位大白幫忙給沒有手機二維碼的老人、小孩錄信息。另一張桌子上放了電腦和掃碼設備，一位大白負責核對信息，另一位大白不停地拆棉簽，采集咽拭子樣本。桌子前面的地面上，臨時貼上一米間隔線。從各個單元匯聚出來的人流，自覺地站在一米線上，一條長隊蜿蜒。

“請大家注意一米線！請戴好口罩，保持距離，注意一米線！”志愿者們身著各色便裝，戴著防護口罩，拿著大喇叭盡心盡力地提醒大家注意個人防護。

“小米，小米——”范阿姨隔著五六個人，朝著前面排隊的紅色羽絨服喊著，隔著口罩悶聲悶氣的，又回頭跟后面的鄰居打個招呼，“昨天人家從網上幫我買饃，前段時間還給我鹽、油，我得給錢去。”

范阿姨蹣跚地靠到小米身邊，拉拉小米的袖子，把五十塊錢塞到小米手里，又馬上往旁邊退了一米多：“多謝你給我家鹽、油！還幫我買饃。謝謝啊！”

“嗨，范姨，您是看著我長大的，這算啥呀？我家里總會備著兩袋鹽、一桶油的。”小米三十出頭，正帶著上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在排隊。

“你可是給我幫大忙了。我的鹽就剩一點了，想著還能炒兩次菜，等著用完了，把鹽盒洗洗再去買。誰知道第二天就說要封城了，我到東邊的菜店，擠了半天，輪到我的時候，鹽賣光了。”老人一臉恓惶，“誰知道疫情這么長時間，又讓你給我倒了一瓶油。我也不會上網，你又給捎二十塊的饃，這可給我解決大問題了。”

“沒事兒，范姨，昨天可以網上買東西了，給咱送到大門口，你需要啥跟我說就行。沒事兒，誰都有丟三落四的時候，我沒買發酵粉，糖豆奶奶也給我倒過發酵粉呢。沒事啊！你趕緊去排隊吧。”小米爽朗地笑著，從口袋掏出一包酒精濕巾，扯一張擦擦手，順帶包上錢，塞進口袋里。

“閨女，沒發酵粉，就讓面自個兒發，發了放點堿就行。”范阿姨把口罩往上拉了拉，熱心地支招了。

“阿姨，我沒用過堿，家里也沒堿。”小米樂了。

“也沒堿……”范阿姨奇怪了，這年頭，日子好得跟啥似的，超市東西多得認不全，怎么會缺堿呢？“那可咋蒸饃呀？”

“我家吃了兩周米飯、餃子和面條、餅，最后是糖豆的奶奶給我倒了點發酵粉。她愛蒸饃，買的是大袋發酵粉。”小米好心打消范阿姨的憂慮。

“嘿，還別說，咱們這些油鹽醬醋，鄰里互助一把總能湊齊，我閨女同學的娃沒奶粉，那才是事呢。她那同學就是相信進口奶粉好，兩個月大的娃，凈喝進口奶粉，這不，奶粉桶要見底了，朋友圈到處找奶粉。”旁邊張大爺興致來了。

“那國產奶粉不能吃？”大家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兩個月大的娃，一換奶粉，怕不適應，過敏、拉肚子都是事，他們家娃也是挑剔，人家適應那個味道了，別的奶粉不喝！你給她擱嘴里，哇哇哭著不喝。”老張兩手一拍，繃著嘴，朝前面回頭的人點點頭，又扭頭朝后面的人點點頭。

“最后是社區聯系幾個商場，給他們買來的奶粉。”老張的答案在大家意料之中。

多數人慶幸自己家沒有棘手的問題給社區添麻煩，突然有人來了一句：“我家好久沒有買電了，天然氣也不知道剩多少了……”

說曹操曹操到。“買電買燃氣的居民，請過來排隊！”遠處兩個志愿者拿著喇叭一喊，馬上就從隊伍里出來幾位。

“這是哪里賣電賣氣的？”

“前天群里就說集體買電、買氣的，應該是電力公司和天然氣公司吧。”

“那敢情方便了，省得跑到南二環去買天然氣了。我還排這里，我去給咱們看看怎么買天然氣的。”老張給后面排隊的鄰居招呼一聲，就跑到賣天然氣那里去了。

“嗨，不是天然氣公司賣的，是社區幫忙代買的。”老張很快就歸隊了。

“唉，社區的同志也真是不容易，給咱們送菜，一家家敲門登記信息，招呼大家做核酸，還得代買天然氣。這寒冬臘月的，真是不容易。我這腰椎呀，這直直地在這兒排著，累死人了，也不讓來回溜達一下。”黃豆腰椎不好，又正好站在隊尾，就一邊排著隊一邊拿拳頭敲打后腰。排了四十分鐘，小米、老范和黃豆們距離做核酸的大白只差幾個人了。

“請大家注意腳下一米線，請不要吸煙，不要交談。”志愿者用喇叭提醒活躍的鄰居們。

早上十點半了，對面小區居民也魚貫而出，來排隊做核酸了，隊伍里面多了十來個中學生。一個男孩子百米沖刺跑出來，排到黃豆后面，隨后她媽媽也跟著到了，男孩回頭對媽媽說：“前面能插一下隊不？”

“你爸就在前面，你去問問。”

男孩跑到大白身邊，又跑回媽媽前面乖乖排隊。這時一位身高馬大的小伙子，直接跑到大白跟前取樣，離開的時候朝著男孩子和媽媽點點頭：“我先回了。”

小米帶著女兒剛剛錄好信息，拿著一次性二維碼紙條刷呀刷，一遍又一遍，電腦沒反應。

“系統又癱瘓了？”小米有點著急。女兒的小手扒上大白的桌子，好奇地打量著桌子上的東西。

負責取樣的大白緊張地拿起免洗消毒液：“小朋友別碰桌子！快來消下毒。”

小米才想起網上流傳的《核酸檢測注意事項》，其中就有不要把手機、身份證、戶口本等物品放在核酸檢測桌上，手不要觸摸核酸檢測桌子，她后怕地拉著女兒，配合大白給小手噴上消毒液。

小米靜靜地拉著女兒等了十分鐘，系統還沒好，小孩子無聊地不停扭來扭去，后面的隊伍也有些躁動。

又過了十分鐘，大白不停地動鼠標，卻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媽媽，我想回家。”女兒嘟著小嘴，不停地哼哼，小米耐著性子哄啊哄。

“剛才要不是有個人插隊，小姑娘你早就回家了。”不知誰陰陽怪氣地來了一句。

“也真是的，那么大個的男的，愣往小姑娘前面插隊。小娃都能凍一個小時，你一個大男人非要插隊！”

“真是的！”黃豆還特意扭頭朝后面的男孩子瞄一眼。

男孩羞得臉都紅了，媽媽也來氣了：“誰會無緣無故插隊呢？那是我們孩子班的化學老師，下節網課要做實驗，老師在家自制的實驗裝置出了點問題，要趕著上課前調整一下，不興老師趕緊做完核酸給娃們上課啊？咱們小區正在做核酸，別人娃可能已經做完了，讓一個班的娃等著，這節課講不完再讓下節課的老師等著？”

“都少說兩句，都是鄰居。”做核酸的大白發話了。

大家面面相覷。

“少說！那誰理解你呢？防護服這么缺，一天一套，穿上就不能脫，你一天到晚連水都不敢喝，我還從咱爺爺那勻出來幾個紙尿褲給你！咱們又沒有搞特殊，咱娃馬上就遲到了，我們也在排隊。就讓老師先做一下怎么了？你看那些穿校服的，好幾個娃都跟咱們一個學校的。還鄰居呢，讓讓老師咋了？”

“別說了，別說了！有事回家再說。”大白要息事寧人。

“回家說個啥？！家里啥事你管了？回去泡泡你那腫腳，臭烘烘的襪子擱那兒就睡著了。”

大白有些許尷尬。大家咂咂嘴，哭笑不得。

“嗨，都是咱們鄰居，這么辛苦給咱們做核酸。”老張出來打圓場，“尊師重教，讓老師提前做一下，大家都可以理解的。壞就壞在這個電腦上，早不壞晚不壞，給老師做了一個核酸還歇一會兒。人家老師連著上半天課，都不帶歇的。”有人活躍起氣氛。

黃豆也尷尬地咳一下，回頭給男孩和媽媽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還以為是哪個沒素質的。娃，你爸在外面給大家服務，你媽在后方支援，我們大家該感謝你們的。謝謝！謝謝！你都快遲到了，你排我前面，電腦好了你先做。”一邊說著一邊把男孩往自己前面讓。男孩媽媽不好意思地說：“沒事兒，說開就好了。”

“哦，好了。”大白輕松一笑，“來，小姑娘！”拿著棉簽給小米女兒采樣。

社區主任匆匆趕過來，朝著后面的隊伍喊：“請上網課的學生到前面來，注意一米線，站成一隊！請身體不舒服的老人、小孩，到前面來！請身體不舒服的老人、小孩，到前面來！注意一米線，站成一隊！”

做完核酸，小米拉著女兒就回家，任憑孩子的眼神黏在院子里，都沒敢松口讓她玩一會兒，傳言有人就是做核酸染上新冠的，任何時候都不敢放松。樓梯口，王大媽仰著脖子不知道在看啥，看見小米就說：“老賈好像沒下來做核酸，他一個人住，別自己在家睡著了，耳朵背，也聽不見喇叭喊。”

小米如臨大敵：“聽說不按要求做核酸，個人健康碼會變黃色的。”

王大媽嗤笑一聲：“他的健康碼變了，成了重點監控對象，還會連累咱們整棟樓被監控呢！”

小米被嚇到了：“他應該是四樓中戶。我上去敲一下他的門。”

“嗯，你再去看看。剛剛樓管小趙上去敲門了。”

小米心情沉重，拉著女兒爬樓梯，剛到二樓半，小趙和老賈一前一后下來了，樓道太窄，讓不開一米距離，大家點點頭，各自側身貼著兩邊錯開走。

“請大家戴好口罩，注意腳下一米線！”志愿者不停地提醒大家，聲音帶著幾分暖意。

（陜西省文化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