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勝 曾佳明
(福州大學法學院, 福建 福州 350108)
2019年公布的《民事證據規定》就文書提出義務的對象、程序以及人民法院應當審查的申請內容等作了規定,然而這種規定和其他訴訟制度一樣大同小異,都是針對所有民事訴訟案件的原則性規定。針對不同類型的具體案由,應如何應用,實體法規范也須呼應已出臺的程序性規定而加以細化配套。
畢竟實體法領域規定的實體權利,最終都是通過法院的個案裁決得以具體實現。若沒有“牢牢抓住可得以實現的權利”,縱然法律上當事人享有權利,卻實然無法期待權利實現,到頭來只不過是一紙空文。目前,我國實體與程序間聯動仍然存在問題,許多實體法規定與訴訟制度間存在不協調情況。有必要加強反思民事訴訟制度相配套的實體法規范重要性且切實予以完善,進而具體到每個案件適用時皆能達成真正實現公正效果。新出臺的文書提出義務制度更是如此,審視時的重點必須著力于二者銜接節點上,才能保障該制度正常運作于每一起民事個案中。為了保障文書提出義務制度在個案中的具體落實,筆者嘗試對文書提出義務的實體法配套規定重要性問題進行探究,提出針對性建議。
文書提出義務制度濫觴于我國2014年出臺的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但追根溯源,其雛形早就出現于我國,2001年出臺的《關于民事證據若干規定》第75條就有所涉及。只不過該條文并沒有規定提交證據的種類,以致在抽象的證據范圍內,只要對方當事人持有并拒不提供的,法院都有可能適用該條,強制對方提交證據。這種過于一刀切規定容易在實踐中被法官自由裁量權所濫用,并且根據第75條的字面意思,可預見后果是當事人的“主張”成立。若是推定“主張”成立,可能存在當事人自說自話而夸大主張以打擊對方等不可告人目的。回望該條文表述,顯然存在瑕疵。2019年版新修訂的民事證據規定又針對該訴訟制度作了更為細化規定。
2014年最高法公布的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112條規定了“書證在對方當事人控制之下的,承擔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可以在舉證期限屆滿前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申請理由成立的,人民法院應當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因提交書證所產生的費用,由申請人負擔。對方當事人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交的,人民法院可以認定申請人所主張的書證內容為真實。”2001年最高法公布的民事證據規定第75條,即“有證據證明一方當事人持有證據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如果對方當事人主張該證據的內容不利于證據持有人,可以推定該主張成立。”以及2019年最高法公布的民事證據規定第45條,即“當事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12條的規定申請人民法院責令對方當事人提交書證的,申請書應當載明所申請提交的書證名稱或者內容、需要以該書證證明的事實及事實的重要性、對方當事人控制該書證的根據以及應當提交該書證的理由。對方當事人否認控制書證的,人民法院應當根據法律規定、習慣等因素,結合案件的事實、證據,對于書證是否在對方當事人控制之下的事實作出綜合判斷。”將這三部司法解釋性質的法律文件進行比較分析,可得出如下3點結論:
其一,從淵源歷程來看,由特別規范(2001年版)?一般規范(2014年版)?特別規范(2019年版)。
其二,從程序效力及規范性而言,2014年版作為一般的規范性程序設置,其效力范圍大于2019年版特別規范;而2019年版在遵從2014年版的申請程序啟動要件前提下,更細化了程序操作規程;至于2001版,在新規優于舊規之適用規則作用下,其效力被2019年版取代。
其三,從條文表述來說,2001年版是籠統廣泛的“證據”范疇,2014年版、2019年版皆是具體限縮的“書證”類型。
2019年民事證據規定第47條:“下列情形,控制書證的當事人應當提交書證:……(二)為對方當事人的利益制作的書證……”以及第45條:“……申請書應當載明……以及應當提交該書證的理由。”因此,申請人需按第45條所示的“應當提交書證的理由”等規定,予以說明乃至證明,往往就會牽扯到適用實體法規范。
例如,對于中小股東提起利潤分配之訴要求公司予以利潤分配,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4、15條明確了所需提交的實質要件,需提交“載明具體分配方案的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決議”,這種決議在一定意義上就是民事證據規定第47條第1款第2項“為對方當事人利益制作的書證”,因為該決議的內容涉及到股東的紅利權實現與否,利潤的分配無疑將會使股東獲得特定利益。因此“應當提交書證的范圍”就法律法規適用層面而言,需要通過作為實體法的《公司法》予以規定,加以明確哪些公司內部的文書、資料屬于文書提出義務所涉及的對象。
民事訴訟法其使命就是適用于所有民事案件類型的通用程序法則,其程序規范本質就決定了不可能面面俱到且針對具體實體關系來設置程序規則,只能通過實體法規范予以配套銜接,加以填充適用。亦可謂,屬程序性范疇的文書提出義務制度,必然存在需實體法規范予以配套完善問題。
回顧宏觀視角,以憲法為核心的法制層面,民事程序規范與民事實體規范二者間有應然的“一紙兩面”內在關聯。
受我國法律文化歷史發展的影響,“一昧追尋實體結果的公正,而忽視程序載體的保障作用”,有關此觀念,在大多數法律工作者心中印象深刻。最經典古例,“擊登聞鼓”制度,由手握最高行政權的皇帝直接介入司法案件,對有重大冤情的百姓進行直接審理;到近代中國有“馬錫五”審判方式,馬錫五通過直接走訪深入群眾,就地判案,不遵循正常的民事訴訟程序,并且通常以調解的方式結案,[1]把調解運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源于封建禮治的調解觀念,一般適用于封閉式小農經濟基礎關系和不被輕易動搖的血緣地緣關系,完全仰仗宗族勢力與國家專制權力的制衡來實現糾紛的調“和”目的,取道以“和”為貴的禮教價值觀,這是其根源本質;無論古今中外,調解因其主要立足于當事人主觀意愿而非強客觀性程序保障,曝露出其實體關系上糾紛解決實效性差之先天缺陷。[2]
就實體關系處理的實效性而言,規范客觀的程序保障何其重要。應當承認民事訴訟法對實體法規范的影響客觀且實質存在。民事私法領域,隨著社會的發展變遷,越來越多承載多元復雜實體法層面權利義務關系的新型糾紛產生;案件越來越繁雜,證據越來越繁多;當事人法律維權意識越來越高,越來越多的案件被當事人通過遵循以自主選擇權為核心要素的處分權原則而起訴進入訴訟程序當中。[3]動用司法強制力進行的審判永遠是最為強力、最為有效的救濟途徑。從案件進入法院直至裁判文書的作成,需經歷一系列的程序運作過程。適用實體法依據,審理案件事實真偽,判斷實體權利義務有無,促成民事訴訟的程序性本質功能有效保障實體法公平正義價值實現。換言之,這種保障彰顯維護實體法所承載的司法乃至整個社會及國家治理秩序穩定功效。
實體規范與程序規范之間的銜接極為重要。隨著法治建設深化推進,民事訴訟制度對于實體法規范的影響不容忽視。 反之,實體法規范中,同樣存在性質上隸屬民事訴訟范疇的規范,即該規范首先是由民事訴訟程序層面切入進行規定;這樣的規定充斥于實體法律規范中,往往涉及更為具象化案由關系(事實關系)所需的訴訟程序運作規則設置;也可謂,起到填充剛性且相對抽象的民事訴訟法所必然留有的空隙。
比如,我國《民法典》第535條規定了債權人的代位權,而這種權利本質首先是民事訴權,即債權人在滿足實體法律規范所界定條件時(債權債務關系與相應事實要因等),可以“自己名義”代位對債務人相對人起訴,向法院請求獲以自身實體權利的實質落實。實體法層面,一般會相對具體設定諸如民事債權債務關系上乃至細化到對債權人在何種場合可代位行使訴權之類作出規定,這無疑起到銜接于剛性且相對抽象的民事訴訟法而很好地填充了作為程序性部門法非具象化空隙。
綜上,從宏觀視角來看,實體法與程序法為共生關系,而非相互間絕對獨立兩個體。“二者相互依靠,因為實體法規制的人的法律行為,需要通過特定的程序進行外部意義上的保障,二者應當互惠共存,致力于解決糾紛。”[4]二者關系的不可分離,導致規范與規范之間的銜接及配套倍感重要。在司法途徑解決之前提下,任何民事實體規范的實現,猶如軌道式進程的民事訴訟程序是不可欠缺保障;反之,民事訴訟制度離開了對應的民事實體規范所承載的實體關系處理功效,也無實效意義可言。
涉及公司案件屬實體法規范調整范疇。股東之訴所適用的實體法規范作為具象化填充角色,對程序推進中民事訴訟法乃至其司法解釋達成細化適用實效所表征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尤其針對股東知情權之訴與濫用股東權利之訴等典型情形,文書提出義務制度大有司法實踐的施展空間,因為公司內部資料公開與否起到關鍵性依據作用。由具體領域切入,借助實際案例分析,思考其中的重要性更具現實意義。
通過利弊權衡思慮,顯然發現實體法規范配套之重要性,不僅呈現保障中小股東訴訟權利實現之積極一面(權利性),亦會體現要求中小股東不能濫用訴訟權利之消極一面(義務性)。
援引“周某與古田縣恒生公司盈余分配糾紛”之案例予以分析。
案件事實:周某登記為恒生公司股東,其在公司沒有可得以實現的利潤分配決議的情形下,向法院起訴要求公司分配股利,一審判決周某未提及具體分配決議而敗訴。由于恒生公司在此案之前曾涉及股東知情權糾紛并且敗訴,恒生公司在一審法院的強制執行下,僅提供會計賬簿、會計憑證供周某查閱,因此一審法院責令恒生公司限期補齊相應材料或就未能提供相應材料作出說明,但恒生公司借經營管理不善加以推脫。雖周某先前提出股東知情權之訴獲以勝訴,但公司百般推脫仍然沒有提供完整的相關資料,導致周某在后訴二審時仍然缺乏有力證據證明控股股東存在濫用股東權利等行徑,進而敗訴。
本案側面反映出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5條但書部分所設置例外情形涉及的“濫用股東權利”,在實踐中其實是非常難證明的。在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公布之后,學界就有學者對該但書部分提出質疑。曹文兵教授就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5條也存在著以下不夠細致周延的地方……第15條未對舉證責任的分配作出規定。中小股東往往處于弱勢地位,易受到控制股東的故意隱瞞或阻撓,通常無法順利查閱到真實的公司會計賬簿、財務報告等資料,也很難對于控制股東存在惡意壓制、不分配公司利潤的不合理性進行舉證,最終因證據不足而敗訴。”[5]
“濫用股東權利”之事實缺乏證據證明時,依據民事訴訟法的“誰主張誰舉證”責任分配原則,應當由提出該主張的中小股東承擔不利后果。部分案件中,某些濫用股東權利的事實可能反映于公司的內部資料;因而中小股東在證明大股東濫用權利導致公司不分配利潤,造成其損失時,意味著中小股東往往不得不需要先查閱公司財務會計報告、會計賬簿與原始憑證;進而追根溯源地徹查公司,其所謂“不存在可分配利潤”或“用于其他商業投資”的真實情況。[6]但重要的公司內部資料往往掌握在大股東手上,大股東多半千方百計加以推脫,且某些情況下確實存在一些資料屬于公司商業秘密的情形,公司具有拒絕提供的正當理由,股東查閱與復制權的實現存在客觀屏障,導致中小股東取證舉步維艱。根據2019年版民事證據規定第47條第1款第3項的規定,“基于實體法上的理由要求提出文書的,文書持有人應當提供。”實體法上的理由,是指申請人根據現有的實體法規范,享有要求對方提出該書證再或對之閱覽的請求權。我國公司法第 33 條就賦予了股東知情權和查閱權,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章程、財務報表等。在涉及股東權益的訴訟中,股東作為舉證人有權要求公司向法院提交該文書。[7]張衛平教授也認為,一方持有的會計賬目或商業賬簿、記賬單,應當認為屬于申請文書提出的許可范圍。[8]但目前《公司法》沒有配套說明,尚未明確何種公司內部文書,可由小股東向法院申請要求相對方(公司)履行“文書提出義務”。
若《公司法》對民事證據規定第45條進行呼應,那么中小股東通過文書提出義務要求公司提供會計賬簿、原始憑證等,可以督促公司積極給予完成舉證。否則,中小股東就可基于文書提出義務規定,獲益于其書證內容被法院判定為真實的效力。周惠妹案的二審中,若有實體法規范的依據,就可以向法院申請要求公司提供文書;被告恒生公司雖在知情權之訴的執行階段向法院解釋“因經營管理不規范而導致上述材料不全”,但不能免除其所需擔負的文書提出義務;其若無法提供有關文書,則公司賬目內容存在虛構就有可能被認定為真實,結合其他證據可能使得本案的結果產生反轉。由此可見,顯現出《公司法》配套規定的重要性。
吳偉華教授在評析2016年《證據解釋意見稿》時,就曾指明“第66條實質是于申請人申請條件須達到‘特定文書’的要求,在該條并未有例外規定……對于涉及公益訴訟、醫療糾紛訴訟等現代型訴訟,法院應當減輕文書提出命令的申請人特定文書之負擔,而命令對方當事人履行文書特定的必要協助義務。”[9]可見,學界很早就有傾向于支持處弱勢地位的文書提出義務申請人之見解。
再則,袁中華學者以勞動糾紛為視角,尖銳地提出勞動爭議糾紛案件中最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雙方當事人對證據的控制能力不對等,信息資源差距大,因此十分有必要考察文書提出義務在勞動爭議領域是否需要通過確立實體法規范取得平衡。[10]將來自民事證據規定的文書提出義務制度,基于民事訴訟法規定進行詳細且取向適宜(傾向于保護弱者之平衡)的實體法擴充,可謂落實該制度的重要步驟。
文書提出義務制度規定精簡,其制度設計目的是為了保障民事訴訟的目的實現。解決民事糾紛,確認民事權利,因此其適用案件廣泛,便于更有效率定紛止爭。由于語言的開放性以及程序法與實體法的調整對象不同,在適用范圍上可能會因實體法規定的不同而產生偏差。譬如,股東在證明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15條但書部分規定的“濫用股東權利”事實存在之時,向法院申請責令文書提出,公司卻否認有控制行為甚至認為股東存在“不正當目的”需保護公司利益等,拒絕提供查閱、提交文書。有關此類現象及問題,在2019年版民事證據規定第45條第2款,是指引法官作出正確且規范判斷的操作規程,即針對對方當事人控制書證與否事實,如何予以綜合判斷,至少指明了應當基于“法律規定、習慣等因素”,且需“結合案件的事實、證據”這一系列程序意義的實體要求。很好發揮作為實體法規范細化填充民事訴訟法存在適用空隙的功效,彰顯其配套規范之重要性。
有效規制強勢大股東的權利濫用固然重要,但在任何情形下都允許中小股東申請法院責令相對方提交關鍵文書,是否存在利用文書提出義務規避可預見的知情權之訴不能勝訴這一現象發生,舉個例子,倘若股東深知提起知情權之訴難以勝訴,但可借助提起股東利潤分配之訴等其他訴訟,通過申請法院責令相對方執行文書提出義務方式,要求提供涉案公司相關文書,以實現隱忍乃至隱藏目的。由此可見,現實中也確實存在需保護的涉及公司核心的商業秘密問題。
在民事訴訟法的現有規范下,對涉及商業秘密情形,當事人可申請不公開審理。僅僅通過不公開審理之程序法規制,并不能解決中小股東可能利用文書提出義務制度來實現查閱資料的目的這一問題,只是通用的對于涉及商業秘密情形的程序上規制,并非是文書提出義務的特有規定。那么,何種情形股東可申請文書提出義務,哪些場合又需對文書提出義務采取必要的限制,其實這些都應當通過實體法配套規定加以銜接,找到嚴謹合理的“平衡點”。比如《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8條賦予公司在特定情形下可拒絕股東行使其查閱權的條款。若將該條款類型化的適用情形類推適用于文書提出義務履行一方的抗辯,由公司向法院提出相應證據加以佐證,再由法院依法依規審查真實情況,作出是否繼續要求提出文書的職權判斷,最大限度杜絕權利濫用現象,無疑更加妥當。
文書提出義務在我國實踐中仍然有許多問題急需厘清,最關鍵還是在于對配套實體法規范的依賴。民事訴訟法根本任務是為了解決各類民事糾紛,大體上是基于訴訟程序上的考量而形成的通用于不同領域的一般規則。“如果將各種具體的訴訟案件的特殊性都一一加以規定,必然會使民事訴訟法變得非常龐雜,也使得具體的程序規范與實體規范相互分離而不易把握。將這些特殊的、具體的程序性規范分配給實體法規范,更為合理且有針對性。”[11]所以在統籌意義上,沒有完整的形成特定體系的實體法律規范,文書提出義務將會風雨飄搖,寸步難行。以小見大,實體與程序關系是如此難舍難分,只有民事程序法規范與實體法規范做到有機結合,才能更好地維護整個法律體系所確立的秩序相對統一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