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明
(嶺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湛江524048)
人類自古以來與海洋結下了不解之緣,在靠海謀生、跨海遠航等活動中,海洋、人類、文學三者結合,產生出千姿百態、風格獨特的一類文學,有人稱其為“海洋文學”。海洋占地球表面積的大部分,但大多數人生活在內陸,不熟悉海洋風物,也未曾親歷海上活動,加上海洋深邃廣闊,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因此一直以來,文學中的海洋要么被描寫成人跡罕至的蠻荒領域,要么被想象為遙不可及的夢幻世界。自鄭和下西洋以來,人類的造船和航海技術日益發展,逐漸開啟了一個大航海時代,海洋文學蔚為大觀,漸漸成為文學研究所關注的對象之一。
對于海洋文學,中西文學界態度迥異:西方海洋題材文學作品汗牛充棟,卻拒不承認有“海洋文學”(sea literature,maritime literature)這樣一個文學“類型”(genre),也幾乎沒有以“海洋文學”為對象的相關研究;中國一般被認為是陸地國家,海洋文學數量相對西方少得多,但二十世紀初,我國文學理論界就認同了海洋文學作為文學類型的合理性,并展開了如火如荼的研究。概括說來,西方海洋文學作品眾多卻缺乏系統性理論研究,中國海洋文學作品相對較少卻對海洋文學展開了系統的理論研究。中西方對待海洋文學的不同態度相映成趣,其中原因耐人尋味。
一般認為,既然具有源遠流長的海洋文學傳統和汗牛充棟的海洋文學作品,西方理應具有系統完備的海洋文學理論,事實并非如此。著名文學批評家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一書中甚至不承認“海 洋 小 說”(Sea Novel)“19 世 紀 海 員 小 說”(Sailors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 Novel)等概念的合理性,權威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在其主編的《(歐美)文學術語詞典》也沒有諸如“海洋文學”或“海洋小說”(sea fiction/novel)此類的詞條。西方文學史家的著作中看不到“海洋文學”及類似詞語,經典著作《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將英國文學的特點概括到“自然主義”而非“海洋”名下,盡管作者勃蘭兌斯認為“甚至比愛馬、愛狗和愛土地更加顯著地構成英國人的特質,并且同在文學中得到反映的,就是對大海的熱愛”“這個國家一切最優秀的詩歌里,都洋溢著大海那新鮮和自由的氣息”。(1)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第4 分冊)[M].劉半九,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0.直到今天,西方文學理論界仍然拒不承認作為一個文學類型的“海洋文學”。既然如此,有關海洋文學的研究自然無從談起。西方幾乎只在編撰與海洋有關的文學作品集、特別是經典作品集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如美國海軍學院教授查爾斯·李維斯編著并由美國海軍學院出版的首部西方海洋文學作品選集《海洋作品集》,喬納森·拉班編著的《牛津海洋選集》,托尼·坦納編著的《牛津海洋故事選集》,吉爾·B·吉德馬克主編的《美國海洋與五大湖文學百科全書》等。當然也有另類,如伯特·班德的專著《海洋的弟兄:從莫比·迪克至當代美國海洋小說傳統》,該書認為美國具有“海洋小說”傳統,該傳統的形成歸功于“海洋的弟兄”,即一系列從事過水手生涯的作家;作家的水手生涯賦予了海洋小說獨特的品質:“不同一般的真實性和權威性”“客觀物質世界大海、非人世界海洋生物、人類世界船長和水手三者構成了……不可或缺的要素”。不過這類研究不僅數量少,而且應者寥寥,未獲學術主流承認。
西方幾乎無海洋文學理論,可能有以下原因:首先,“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西方悠久的海洋文學傳統讓“海洋性”成為文學無意識,阻礙了將海洋文學當作一種文學“類型”進行系統研究。由于環地中海海運發達,西方文學的源頭——古希臘文學充滿海洋氣息,神話里伊阿宋渡海求取金羊毛,史詩中講述奧德修斯海上歷險,戲劇舞臺上波斯大軍海上覆滅;古羅馬文學的杰出代表《埃涅阿斯紀》中英雄的海上征程也占據可觀的篇幅;中世紀的英雄史詩、騎士小說也不乏跨海遠航、遠征的敘述。進入大航海時代,海洋更是西方文學作品司空見慣的背景,以軍人、商人、盜賊、流亡者為主角的故事常常發生在大海之上,情節與海況關系密切,成為西方文學的“集體無意識”。在不同的文明,比如以大陸文化為主干的中華文明的視野中,西方文學的“海洋性”才鮮明起來、突顯出來。其次,按照傳統,西方文學理論形而上學,旨在對紛繁蕪雜的現象作概念明晰、邏輯一致的概念化把握,這必然導致西方文學理論傾向于聚焦文學“形式”。因為文學表現的內容過于廣闊、復雜,難以做到分類明確且邏輯一致。與此不同的是,中國文學批評一直以來就是以文學文本為中心,目的在于更好理解和品味作品,因此并不反對根據題材將某些文學現象歸類,比如“邊塞詩”、“山水田園詩”等。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接受了“海洋文學”這一術語,并展開了全方位的研究。
早在20世紀初,冰心就提出了“‘海化’的詩人”這一稱謂。(2)尚光一.唐詩中的海洋意象與唐人的海洋意識[D].青島:中國海洋大學,2008:1.1924年《東方雜志》刊有《新近逝世的海洋文學家——康拉德》一文,似乎是“海洋文學”一詞首次出現在中國文學中,從此“海洋文學”一詞暢行于中國。1929年《南國周刊》登載文章《從海洋文學說到拜倫,海賊及其他》,建文書店1943出版的柳無忌《明日的文學》一書中有《海洋文學論》一文,楊鴻烈的專著《海洋文學》1953年由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出版。新中國成立后,孫靜軒1958年出版的詩集冠以“海洋抒情詩”之名。需要特別強調的是,1975年臺灣詩人朱學恕《大海洋》詩刊創刊號上發表了《開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一文,對“海洋文學”做出文學類型學意義上的界定。改革開放以來,“海洋文學”一詞及其衍生詞(海洋小說、海洋詩歌、海洋戲劇、海洋詩人、海洋作家等)在各種場合被廣泛使用,成為熱詞。例如志文出版社出版的黎烈文翻譯的《冰島漁夫?世界偉大的海洋文學名著》(1980)和王潤華譯的《黑暗的心·海洋文學作家》(1983)、1987年在上海舉辦“上海海洋文學創作座談會”、1991年首屆“中國海洋文學海燕獎”、《文學評論》1992年第一期以簡訊的形式報道1991年9月在福建召開的“海洋文學”研討會等。20世紀以來,中國大陸出版的以“海洋文學”為標題的圖書有數十種,以“海洋文化”為標題的圖書有百余種。截至2022年3月10日,中國知網上以“海洋文學”“海洋小說”“海洋詩歌”“海洋書寫”為關鍵詞共檢索到文獻300余篇,其中碩士博士論文30余篇;以“海洋文化”為關鍵詞檢索到文獻1000余篇,其中碩士博士論文170余篇。
在海洋文學研究方面,中國做了大量的工作,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界定概念以推進類型化研究、選擇經典并勾勒海洋文學史、開展海洋文學批評。
界定概念以推進類型化研究方面,開山之功似乎應該歸于柳無忌。他在《海洋文學論》中提出“海洋文學”是值得提倡的一種“文學運動”,包括“一切以海洋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理想的海洋文學應該“激發愛國的情緒,鼓吹海軍的建設與海權的建立;描寫洋海的浩大,魅力,與雄壯;敘述海島與海岸居民的生活,他們那種堅毅的與自然斗爭的精神,但亦并不是沒有海上的樂趣;提倡航海事業,以航海人員的生活為寫作的中心”,中國的海洋文學還須擔負“對內祛除人們的閉塞意識,對外宣揚國人的美德,從而刷新、糾正早已被丑化的形象”的重任。(3)王偉.民國海洋文學史述略[J].文學研究,2015,1(02):28-33.與柳無忌的定義相比,朱學恕的定義似乎更具有美學色彩,他在《開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一文中寫道:完整的海洋包括“外在海洋”與“內在海洋”兩個方面,前者即大海洋展露的萬象,后者即海洋萬象作用于人的全部生存和意識活動空間的更大的拓展層;后者包括四個方面,即“多彩的人生,情感的海洋;內在的視聽,思想的海洋;靈智的覺醒,禪理的海洋;真實的水性,體驗的海洋。”(4)朱學恕.創刊詞:開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J].大海洋詩雜志,1975(01):1-2.曲金良出版于1999年的《海洋文化概論》指出:嚴格意義上的海洋文學不僅以海為題材,還要有海洋精神作為其深層結構。正是因為將具有特定含義的“海洋精神”——實際上是指體現在涉海活動中的“人文精神”“資產階級文化精神”——作為判斷依據,他認為西方海洋文學可以是一個獨特的文學類型,并事實上將西方文學作品作為界定“海洋文學”的文本基礎。(5)曲金良.海洋文化概論[M].青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9:200.張如安、錢張帆發表于2002年的文章《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導論》認為“并非所有借描繪海洋以及海上一切活動來表達自身意志的作品都可以歸入海洋文學的范疇的。判斷一部(一篇)作品是否屬于海洋文學更主要的是看它是否將海洋作為審美主體”。(6)張如安,錢張帆.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導論[J].寧波服裝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2(02):47-53.該定義強調將海洋“作為審美主體”,體現出對海洋文學概念忽視“海洋性”的反思。倪濃水發表于2004年的文章《中國古代海洋小說的發展軌跡及其審美特征》雖專論中國古代海洋小說,但也涉及到了海洋文學類型學問題。該文認為“海洋小說”概念除了要具有“涉海性”以外,還要同時滿足其他兩個條件,即“以虛幻、變性為主要形態的海洋趣味”和“文本的特異性”。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指出中國古代海洋小說具有“程式性”,即“在敘事上,它們卻并不是碎片化的,而是呈現出某些類型化特征,有些類型甚至還具有敘事模式的典型性……這些敘事模式的形成和發展,證明中國古代海洋小說看起來雖然凌亂和碎片化,其實有著自己內部的發展規律和故事規范。”(7)倪濃水.中國古代海洋小說的發展軌跡及其審美特征[J].廣東海洋大學學報,2008(05):21-25.該定義將“海洋趣味”與文本形式方面的“特異性”結合起來,顯示出對“海洋性”和“文學性”的重視。對于“海洋文學”概念的系統反思于2009年出現,段漢武發表于該年的文章《〈暴風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學概念探究》認為“當下關于海洋文學的概念,存在著同義反復、晦澀難懂、意義不定的多重誤區”,為此,該文有針對性地提出了海洋文學概念:“以海洋為背景或以海洋為敘述對象或直接描述航海行為以及通過描寫海島生活來反映海洋、人類自身以及人類與海洋關系的文學作品。”(8)段漢武.《暴風雨》后的沉思:海洋文學概念探究[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01):15-19+139.與段文相比,張陟的問題意識更加明確,他發表于同期學報的文章《“海洋文學”的類型學困境與出路》有兩點值得注意:首先,作為中國學者,他明確提出“海洋文學”作為一個文學類型面臨的理論困境。其次,他認為“西方有西方的傳統,中國有中國的問題”,中國可以有自己的傳統和方法,不必唯西方文學理論界馬首是瞻。(9)張陟.“海洋文學”的類型學困境與出路[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9(03):16-19.段波發表于2018年的文章《“海洋文學”的概念及其美學特征》也試圖結束“海洋文學”概念使用的混亂狀態,認為“海洋文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海洋文學可以指以文字或口頭形式記錄與流傳下來的、與海洋有關的文獻或資料;狹義的海洋文學是指以海洋或海上經歷為書寫對象、旨在凸顯人與海洋的價值關系和審美意蘊的文學作品,包括海洋詩歌、海洋小說等,這些是研究的重點。文章似乎還認為“真正意義上的海洋文學”應該只包括“以水手為主要角色”,“以航海敘事、海洋歷險、海上探險、船難等為題材或根據海上的體驗寫成”的“海員(水手)小說”。(10)段波.“海洋文學”的概念及其美學特征[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8(04):109-117.
我國從中西兩個方面選擇經典并勾勒中西海洋文學發展史。中國海洋文學方面有楊鴻烈的《海洋文學》、柳和勇主編的《中國海洋文化資料和研究叢書》、倪濃水的《中國古代海洋小說選》《中國古代海洋小說與文化》《中國海洋文學十六講》、李越的《中國古代海洋詩歌選》、趙君堯的《天問?驚世?中國古代海洋文學》、曲金良主編的《中國海洋文化史長編》、張放的《(中國)海洋文學簡史》、張如安的《滄海寄情:話說浙江海洋文學》、李松岳的《中國古代海洋小說史論稿》等。西方海洋文學方面,有王松林等編的《英美海洋文學作品選讀》、薛詩綺編的《康拉德海洋小說》、汪漢利《外國海洋文學十六講》等。還有一些是在世界范圍內選編的海洋文學著作,中西兼顧,如吳主助主編的《海洋文學名作選讀》、朱學恕和汪啟疆主編的《二十世紀海洋詩精品賞析選集》、朱自強主編的《海洋文學》、曲金良等著的《中國海洋文化基礎理論研究》等。
開展文學批評方面也有不少成績。段漢武等編的《海洋文學研究文集》《藍色的詩與思:海洋文學研究新視閾》、冷衛國主編的《中國歷代海洋詩歌評選》、楊鳳琴的《浙江古代海洋詩歌研究》、劉文霞的《大海的回響——西方海洋文學研究》等在海洋文學批評方面有不少實踐。此外,有不少文章從海洋文學角度對康拉德、庫柏、麥爾維爾、海明威等的文學作品展開文學批評,間接為海洋文學批評提供了實踐經驗。
概言之,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中國從海洋文學理論建構、文學史梳理、文學作品批評三個主要方面對海洋文學進行了比較全面深入的研究,最主要的貢獻是基本確立了海洋文學研究的合法地位,質疑了海洋文學研究中的“西方中心主義”,為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礎。
從現實需要來講,中國需要科學的海洋文學理論以推進海洋文學研究,讓海洋元素參與豐富中國文學與中華文明的內涵;從理論研究來講,“海洋文學”具有成為文學類型的潛力,而唯有界定海洋文學類型的內涵、外延、特征,科學規范、系統深入地研究才成為可能。總而言之,中國推進海洋文學研究十分必要,并能有所作為。概括來講,包括以下三方面內容。
目前的海洋文學評判標準混亂,最不合理的是將“涉海”(出現海洋意象)文學通通看作海洋文學。事實上,內容上以某些方式、某種程度“涉海”,主題上傳遞了某些特定的價值觀,藝術上實現了某種特殊審美效果的“涉海”文學才是正宗的海洋文學,它們應該成為海洋文學的核心文本圈。核心文本圈之外,是“海緣文學”,即部分滿足上述要求的文學作品;最外圍的則是“(文學性)涉海書寫”,海洋在作品中只是背景、局部甚至點綴,“(文學性)涉海書寫”似乎不應該作為文學類型之一的海洋文學范疇,而應該視為具有參考價值的文學片斷。確定海洋文學文本范圍,可以先劃出一個爭議最少的作品圈,以此奠定研究的作品基礎。具體方法上,可以采用兩條路徑:一是尊重經典和權威,從已有選集中選擇核心篇目。《海洋作品集》《牛津海洋選集》《牛津海洋故事選集》《美國海洋與五大湖文學百科全書》《中國海洋文化資料和研究叢書》《中國海洋文化史長編》《天問?驚世?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等海洋文學作品集是最為方便、最具參考價值的選擇。二是站在包括生態視角在內的“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選擇能體現“海洋性”(“海洋本色”“海洋風貌/味”“海洋趣味”等)、體現人類歷史悠久、豐富多彩海洋文化的文學作品,包括中國古代“觀海文學”及其他“海緣文學”。這樣一來,或許可以讓海洋文學實至名歸,讓研究立足于一個完整的海洋文學文化史的基礎之上。
首先,以生態思想為指引,重新認識“海洋性”與“人文性”的關系。中國海洋文化研究領域首屈一指的專家曲金良認為海洋文學成立的兩個必備條件之一是具備“海洋精神”,所謂“海洋精神”是指對外輻射性與交流性、商業性和慕利性、開放性和拓展性、民主性等。“海洋民族的特性”是指“崇拜力量和技術”、“酷愛自由并充分發展其獨立不羈的個性”等。(11)曲金良.海洋文化概論[M].青島: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1999:11-14.朱學恕雖然認為完整的海洋應該包括“外在海洋”與“內在海洋”,但似乎更看重精神性的后者,甚至認為“一生從未見過海洋一面的人,他具有內在海洋的高超境界,或由書籍圖片中,靈光一閃,道出了大海洋的玄機和真理,卻可稱為純海洋的文學。”(12)吳其盛.“海洋精神”的詩歌 實踐 意義——兼論朱學恕的海洋文學理論[A].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和研究[Z],1995(01):43-45.但是,海洋文學也應該,甚至更應該體現“海洋性”,包括“海洋意識”“海洋氣息”“海洋趣味”“海洋風味”等,否則,海洋文學就會失去立身之本——海洋,因為所謂的“(海洋)人文性”“海洋精神”完全可以體現在河谷平原、草原高地、崇山峻嶺的人類生活之中,而“海洋”卻是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要改變海洋文學與文化中“海洋性”和“人文性”失衡的狀況,引入新的世界觀、價值觀尤其顯得重要。雖然海洋文學是海洋的客觀屬性(物理性質、化學性質和生物性質等)與人類因“涉海”而展現出的精神品質的結合,缺一不可并且同樣重要,但是如果我們站在生態的視角看海洋,就會發現海洋是對人類有巨大影響與特殊的意義的對象和場景。其次,要立足文學,理順“海洋性”“人文性”與“文學性”的關系。要理順上述關系,讓海洋文學從海洋文化中回歸文學是第一步。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一直與文化研究糾纏不清,正如宋文娟在2012年所總結的:“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是隨著海洋文化研究的發展而興起,因此海洋文學研究長期湮沒于海洋文化研究之中”。(13)宋文娟.中國海洋文學研究概貌與趨向[J].語文學刊,2012(22):40-41+53.陳思和教授在2000年發表的文章《試論90年代臺灣文學中的海洋題材創作》也指出了上述偏頗,認為當前存的由陸地文化向海洋文化轉型的“社會思潮”可能導致“文學的異化”,損害“文學藝術自身的存在價值”。(14)陳思和.試論90 年代臺灣文學中的海洋題材創作[J].學術月刊,2000(11):91-98.第二步則需要探索海洋文學獨特的表現形式。已有研究要么用作品主題的價值,要么用情節安排、人物形象塑造等一般藝術標準評判海洋文學質量高低。事實上存在某些文學表現形式,可以將海洋客觀屬性與涉海人群的特定精神品質更好地結合起來、表現出來,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曹操的《觀滄海》、麥爾維爾的《白鯨》、普希金的《致大海》、凱特·肖邦的《覺醒》、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郭沫若的《女神》可以稱為海洋文學的經典與典范,而同樣涉海頗深的史蒂文森的《金銀島》、戈爾丁的《蠅王》、葉山嘉樹的《生活在海上的人們》卻不盡如人意。
從經典作品中總結、提煉,建立符合海洋文學特征的文學批評體系,對于糾正以往將海洋文學批評和一般文學批評混為一談的傾向具有重要意義。從思想內容上講,要引入生態批評視角,重視表現大海本色、體現豐富多彩海洋文化、富于審美色彩的作品從表現形式來講,海洋文學批評要建立海洋文學意象庫,收集整理海洋風景、海洋建筑、海洋生物、海洋氣象、海洋地名、海洋神話、海洋信仰、航海器具等海洋文學意象,探索這些意象的豐富含義。要分門別類,從敘事性海洋小說、抒情性海洋詩歌、綜合性海洋戲劇、紀實性傳記文學等幾個基本類別的經典海洋文學作品入手,確立一些基本法則,以此作為評價海洋文學的標準。這方面要特別注意引入“海洋文學性”評價指標,即文學形式是否富于“海洋審美”,即能否創造性營造“海洋氛圍”,體現“海洋風/趣味”。
經過一個世紀的持續努力,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比如界定“海洋文學”文學術語、推進海洋文學類型化,揭示滲透于西方海洋文學中的資產階級精神,揭示中華文明陸地——海洋雙重文明屬性,對于海洋——陸地文明二元論以及海洋文明先進論源頭的追溯和批判等,已經極大地推進了世界對于海洋文學、文化的理解和認識,成為海洋文學研究的領跑者。今后,中國海洋文學研究一方面要引入與“海洋性”更為相稱的生態世界觀、生態價值觀,用生態思想整合已有研究;另一方面要以經典海洋文學作品為依據,建立起更好體現“文學性”的批評標準和批評方法,用以指導海洋文學研究和創作。當有關研究能更加科學合理地處理“海洋性”“人文性”“文學性”的關系時,中國的海洋文學研究也必將朝著規范化、體系化的道路行穩致遠,為人類與海洋和諧共處打下堅實的文學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