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竹君
寄生蟲病故事較早見于西漢文獻,其常以“瘕”為其病名。《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淳于意治療齊中尉潘滿如之“積瘕”①(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03頁。病和臨菑泛里女子“蟯瘕”病②(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09頁。,兩則故事的敘事近似于醫案,均以寫實筆法描述患者的病狀、病因、治療方法,并引用經典醫籍理論為其佐證,以突出名醫診療手段的高超。西漢劉向的仙傳小說《列仙傳》中亦有兩則故事談及此病,即朱璜“病毒瘕”及河間王“病瘕”,朱璜病因為“腹中三尸”③(漢)劉向撰,王叔岷校箋:《列仙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3頁。,河間王病因則為“六世余殃下墮”④(漢)劉向撰,王叔岷校箋:《列仙傳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66頁。,是為道教三尸信仰和“承負”之說的反映。《列仙傳》中的寄生蟲病故事較之《史記》已具有夸張和奇幻色彩,如描寫患者服藥后排泄之物為“百日病下如肝脾者數斗”、“下蛇十余頭”,初具后世寄生蟲病故事的雛形。
寄生蟲病故事在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和史籍中數量較多,其故事情節大致可分為以下三種情況:其一,直接說明病人患腹痛,解剖或嘔吐后得一異物。其二,患者因嗜食某物而腹中結瘕,或因某種病而引發嗜食癥,其結果皆大吐異物。其三,患者因誤食某物而患腹疾,后吐出異物。目前學界對此類故事的研究甚少,崔建華《“馬兜鈴”原始》一文從《西游記》⑤崔建華:《“馬兜鈴”原始》,《古典文學知識》2012年第1期。中孫悟空以白馬尿為朱紫國王治療腹內積食之癥的故事出發,溯源至諸醫書和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中馬尿治疾的記載,并以唐宋時幾則“馬溺消瘕”衍生出的故事作為佐證,指出白馬尿在醫籍中盡管能治療諸多疾病,但人們關注到的更多是此藥方背后的逸聞趣事。另外,對寄生蟲病癥及唐前飲食習俗的討論中也有提到相關故事,如宋大仁《中國古代人體寄生蟲病史》①宋大仁:《中國古代人體寄生蟲病史》,《浙江中醫學院學報》1980年第1期。(南朝·梁)顧野王:《玉篇》,《叢書集成初編》據《古逸叢書》本影印,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266頁。、毋燕燕《關于“膾”的歷史文化考察——兼及生魚片的起源問題》②毋燕燕:《關于“膾”的歷史文化考察——兼及生魚片的起源問題》,《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9期。、王若涵《膾不厭細——中國古人食膾習俗小考》③王若涵:《膾不厭細——中國古人食膾習俗小考》,《文史雜志》2010年第6期。等,“寄生蟲病”故事在以上諸文中只是作為病例或論據有所提及,并未詳細闡釋故事的敘事和文化內涵。
細讀文本,可見魏晉南北朝寄生蟲病故事在情節上可總結出一些共同之處:其一,患者腹痛或異常能食;其二,嘔吐或排出奇異之物;其三,治療手段或藥方非同尋常。對于這些并非個案、情節相類的故事,我們不免生發出以下幾點疑問:故事中的寄生蟲病是否有客觀的醫學解釋?為何在魏晉南北朝會出現這么多與前代不同的寄生蟲病故事?患者排出體外之物為何會如此稀奇古怪?這些故事在敘事和審美上有哪些特色?結合故事文本和相關文獻,本文試圖將這些問題逐層解析,以期加深對魏晉南北朝筆記小說怪奇色彩的理解。
剝去故事中疾病描寫的怪奇外衣,我們能夠發現寄生蟲病,即“瘕”癥在古代典籍中有據可查。《詩經·大雅·思齊》中有:“肆戎疾不殄,烈假不瑕。”④(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49頁。意為贊頌文王斷絕民間疾疫的功業。鄭玄讀“烈”為“厲”,并云:“厲假皆病也”⑤(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49頁。,“厲”可解為惡疾,同“癩”,《戰國策·秦策三》:“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⑥(漢)劉向集錄:《戰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6頁。“厲”為惡瘡之意;“假”應為“瘕”的假借字,故鄭玄說二者皆病。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瘕,女病也”。段玉裁注曰:“按女字必是衍字。《詩》:厲假不瑕。箋云:厲、假皆病也。正義引說文。癘疫、病也。或作癩瘕、病也。是唐初本無女字也。”⑦(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50頁。另于省吾、程俊英等學者在釋此句時會引用漢《仙人唐公房碑》中“癘蠱不瑕”,以此證明“烈”與“癘”,“假”與“瘕”、“蠱”同義。檢《唐公房碑》中前后文意:“賢者所存,澤流百世,故使智鄉春夏無蚊蚋,秋冬鮮繁霜,癘蠱不瑕,(去其)螟□,百谷收入,天下莫斯,德佑之效也。”⑧馮歲平:《漢〈仙人唐公房碑〉研究》,《碑林集刊》,2012年,第44頁。可見碑文用此句是以《詩經》贊文王的筆法,頌揚唐仙人德被鄉野、使民免于疫病的功勞。《說文》釋“蠱”為腹中蟲也,可證以上說法。《山海經·南山經》曰:“麗麂之水,其中多有育沛,佩之無瘕疾。”郭璞也注“瘕”為“蟲病也”⑨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頁。。此外,《太平御覽》引漢代緯書《龍魚河圖》曰:“犬狗魚鳥不熟,食之成瘕。”⑩(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298頁。南朝梁顧野王《玉篇》“疒”部:“瘕……腹中病也。”?可知腹中有物,且大多為蟲的病癥是早期人們對“瘕”字的基本認識。而諸如《黃帝內經·素問》《靈樞》,東漢張仲景《傷寒論》《金匱要略方論》,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等唐前醫籍論證腹痛諸癥時卻鮮少提及“瘕”,只言腹滿、腹脹、腹痛以及寄生蟲等癥狀。
隋代巢元方編撰的《諸病源候論》對前代醫籍中的病癥做出系統的梳理和總結,寄生蟲病諸癥在書中有翔實記載,故事所描述的各種癥狀幾乎能于此找到對應癥候。具體來看,大致可分為兩種:
其一,癥瘕病諸候。“癥”與“瘕”皆是飲食不消、聚集在腹中之病候,但二者有細微不同,“塊叚盤牢不移動者,是癥也”,“瘕者,假也,謂虛假可動也”①(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85頁。。前者包括暴癥候、鱉癥候、虱癥候、米癥候、食癥候、腹內有人聲候、發癥候、蛟龍病候;后者則有鱉瘕候、魚瘕候、蛇瘕候、肉瘕候、酒瘕候、榖瘕候、腹內有毛候。諸候名字所由來大致有兩種方式,一是以所食不消者為名,如食米、魚、發、蛇等;二是揣摩腹中之物的形狀而得名,如形如鱉、虱,而因食某物而形成某種形狀的“瘕”也多因想象得來。
癥、瘕諸候的病狀與大部分寄生蟲病故事所描述的相符,如南朝宋東陽無疑《齊諧記》中郭坦大兒病后大能食,“一日食斛余米,……腹大饑不可忍,后門有三畦韭,一畦大蒜,因啖兩畦,便大悶極臥地,須臾至大吐。吐一物,似龍,出地漸漸大。”②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7頁。“食癥候”載:“有人卒大能食,乖其常分,因饑值生蔥,便大食之,乃吐一肉塊,繞畔有口,其病則難愈,故謂食癥。特由不幸,致此妖異成癥,非飲食生冷過度之病也。”③(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89頁。據《諸病源候論》編者按,吐出肉塊近似于今所見之姜片蟲,此蟲多存活于豬之糞或水生泥土中,人若生食沾染糞便的植物便易沾染此蟲。但此癥候之所以歸于瘕癥候類,而非寄生蟲諸候類,是因為此病病因為能食不消,而感染寄生蟲則是因嗜食所致的結果,然在巢氏等醫家看來,此病的主要病因還是“不幸”和“妖異”。另如南朝宋陶潛《搜神后記》中有人與奴俱得瘕病,“奴既死,令剖腹視之,得一白鱉,赤眼,甚鮮明”④(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90頁。,此即為“鱉瘕候”,《諸病源候論》直接引用此故事來說明癥狀,并明言此病為“有食鱉觸冷不消而生者,亦有食諸雜肉,得冷變化而作者。皆由脾胃氣虛弱而遇冷,則不能克消所致”⑤(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88頁。。還有南朝宋劉敬叔《異苑》中新野婦人食蛇后“即得能食病,日進三斛飯,猶不為飽”⑥(南朝·宋)劉敬叔撰,范寧校點:《異苑》,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1頁。,此為蛇瘕候;章安有人愛吃鴨肉,“乃成瘕病,胸滿面赤,不得飲食”⑦(南朝·宋)劉敬叔撰,范寧校點:《異苑》,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84頁。,此為“肉瘕候”⑧(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1頁。;有人“誤吞發”,腹中便生出如蛇之物,此為“發癥候”⑨(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0頁。。
其二,九蟲病諸候。本篇論述九種寄生蟲病,指出寄生蟲由飲食而生,但其發動與否則在于人體臟腑之氣的虛實,“腑臟氣實,則不為害;若虛,則能侵蝕”⑩(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71頁。。寄生蟲病故事中明確提到患者因寄生蟲而病的故事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倉共淳于意診臨菑泛里女子病“蟯瘕”,張守節正義云“人腹中短蟲”①(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09頁。,與《諸病源候論》中“蟯蟲候”下“形甚細小”②(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72頁。的描述一致;另淳于意曰:“病蟯得之于寒濕,寒濕氣宛,篤不發,化為蟲”③(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809頁。,“宛”亦為“郁”之通假字,因外感寒濕而體虛氣滯,這里看到了寄生蟲病發的動機,巢元方的意見與之一脈相承,但認為蟲為此郁氣所化,則忽略了蟲病的根由,反映了時人的認知局限。
再如《南史·徐嗣伯傳》載徐嗣伯為張景治腹病,觀其腹脹面黃,診之為“石蛔”④(唐)李延壽撰:《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40頁。作祟。“蛔蟲”,即“蛕蟲”,或“蚘蟲”,蛕、蚘皆為蛔的異體字。《說文》注“蛕”為“腹中長蟲也”⑤(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64頁。;《靈樞·厥病》稱為“蛟蛕”,“心腸痛,膿作癰腫聚,往來上下行,痛有休止,腹熱喜渴涎出者,是蛟蛕也。”⑥(清)張志聰撰:《黃帝內經靈樞集注》,出自鄭林主編:《張志聰醫學全書》,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9年,第474頁。《傷寒論·厥陰篇》《金匱要略》中亦論及蛔病,巢元方亦稱其“貫心則殺人”⑦(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70頁。。但“石蛔”并不見于宋前的諸家醫籍,而宋以后如《證類本草》、明《普濟方》《本草蒙筌》《本草綱目》《雷公炮制藥性解》、清《奇癥匯》等醫書對“石蛔”癥狀及療法的記載幾乎皆引用了徐嗣伯的故事,神乎其神卻無實證和臨床效用可言。
又如《后漢書·方術傳》中廣陵太守陳登得病,華佗診斷為“胃中有蟲數升,欲成內疽,食腥物所為也”,服湯藥后,“吐出三升許蟲,赤頭皆動,半身是生魚膾也,所苦便愈”⑧(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38頁。。這是典型的食生腥所致的寄生蟲病,很有可能屬于九蟲病諸候之一的“寸白蟲候”,其病因為“飲白酒,一云以桑枝貫牛肉炙食并食生栗所成。又云:食生魚后,即飲奶酪,亦令生之。”⑨(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74頁。以現代醫學觀點來看,這些認識皆較為客觀準確。
除以上兩種之外,寄生蟲病故事患者癥狀能在《諸病源候論》中找到依據的還有“積聚候”,“肝之積,名曰肥氣。在左脅下,如覆杯,有頭足,久不愈,令人發?瘧,連歲月不已。”⑩(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77頁。晉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卷八·第二論“肥氣”時在“有頭足”句下有“如龜鱉狀”?(晉)皇甫謐撰,張燦玾等主編:《針灸甲乙經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96年,第1484頁。四字,指該積似有頭足樣之塊狀物。《搜神后記》中主奴二人腹中有白鱉之事亦有可能為肝氣積聚所致。另有“水瘕候”和“水蠱候”,二者皆因“經絡否澀,水氣停聚,在于心下,腎經又虛,不能宣利溲便,致令水氣結聚”所致,病狀為“但欲飲而不用食,徧身虛腫”?(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430頁。,類于今之肝腹水。《搜神后記》中一督將“因時行病后虛熱,更能飲復茗,必一斛二斗乃飽”①(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88頁。,所患即為此疾。再有“食鴨肉成病候”、“食魚膾中毒候”②(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496頁。,前者與觸冷不消而致的癥瘕候相類,只是此候位于“蠱毒病諸候”下,重點強調鴨肉本無毒,只因其不易消化而致人患病,食魚膾及其他六畜肉致病也是如此。《異苑》中便有食鴨肉、牛肉得病的故事。
通過對比寄生蟲病故事中患者病癥與醫籍的記錄,寄生蟲病的大致病理已逐漸明了,即因寄生蟲引發的腹脹、腹痛、腹瀉或嘔吐之癥。故事的集中出現以及醫籍的詳細記載說明寄生蟲病在唐以前應該并不少見,醫家對其病狀、病因、病機以及療法在一定程度上也已具有較科學的了解和探索。
但需要注意的是,以《諸病源候論》為代表的醫書在描述寄生蟲病時頗具志怪色彩。有的直接征引志怪故事,如前文談到的“鱉瘕候”引《搜神后記》主奴俱患鱉瘕之事;“食癥候”下能食生蔥的記述也頗似《齊諧記》中郭坦大兒的異行;“腹內有人聲候”中“夫有人腹內忽有人聲,或學人語而相答”③(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0頁。的描寫則是《搜神后記》中路永之弟患心腹堅痛時聞腹中有鬼呻吟之事的形象描述。有的采用民間傳言,如“蛟龍病候”:“蛟龍病者,云三月八月蛟龍子生在芹菜上,人食芹菜,不幸隨食入腹,變成蛟龍。其病之狀,發則如癲。”④(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0頁。“云”字、“蛟龍”、歲時、食用某物患某病的說法都極具傳聞性質;“虱癥候”下有“俗云虱癥人見虱必嚙之,不能禁止。虱生長在腹內,時有從下部出,亦能斃人。”⑤(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88頁。此說亦荒誕無稽。最為常見的是生動奇異的形容和比喻,如“魚瘕候”下“亦有飲陂湖之水,誤有小魚入人腹,不幸便即生長,亦有形,狀如魚也。”⑥(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1頁。“發癥候”下有“有人因食飲內誤有頭發,隨食而入成癥。胸喉間如有蟲上下來去者是也。”⑦(隋)巢元方等撰,丁光迪主編,《諸病源候論校注》,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13年,第390頁。食魚則腹中長魚、誤吞發則胸中如有蟲動的表述既形象,符合人患此二癥時候的真切體驗,同時給人以虛妄和怪誕之感。從寄生蟲病這一病癥來看,《諸病源候論》對志怪的多方借鑒一方面說明當時醫家對此病的認識還不夠客觀和全面,擅長以形象、感性的思維進行病狀的分析,而非理性實驗下的闡釋。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志怪小說在當時社會的影響力,以及民間信奇語怪之風氣的濃厚。正因為如此,寄生蟲病故事的離奇和古怪才值得我們關注,接下來我們將分析此類故事之怪的具體表現及審美特征。
寄生蟲病故事之怪,不在于神鬼妖邪,而在反映尋常生活事件中的極端異常,即普通疾病癥狀的奇特演繹。從故事文本來看,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腹中之物與治療方式的怪異。
其一,腹中存在或排出物之怪。首先,腹中之物本身異常,或尺寸夸張。如東晉孔約《志怪》中患腹痛之人腹中之銅槍,“容可數合”,“槍”在魏晉南北朝時為一種酒器,“合”乃漢時的計量單位,《漢書·律歷志》載“十合為升”①(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67頁。,容量數合的銅槍生長于腹中著實令人驚異。故事后文說華佗以藥投之,“槍即化為清酒”②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31頁。,可推測此病為《諸病源候論》所載“酒瘕候”之類,病因飲酒過多而起,酒在腹中積聚成瘕引發腹痛,而“銅槍”應為因酒而生的觸類聯想。又如《搜神后記》患斛茗瘕之督將“有一物隨吐后出,如升大,有口,形質縮縐,狀似牛肚”③(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88頁。,前文談到督將所患為水積于肝而引起的“水瘕候”,但吐出如此體積和形狀的物體實不能以常理解釋。其次,腹中之物變化多端。《齊諧記》中麻姑見一只頭尾仍是大蛇的鱉,系之一月后,蛇完全變為鱉,吞食后遂生病,“啖中有物塞喉不下,開口向本,本見有一蛇頭,開口吐舌”④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6頁。。另有周客子之女吃魚膾后便大吐之,“有蟾蜍從吐中出”⑤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8頁。。又如《搜神后記》中一甲士采蕨莖食之遂患心腹疾,半年后“忽大吐,吐一赤蛇”⑥(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90頁。。再如《南史·徐文伯傳》有一宮人誤吞發患發瘕候,醫者以油脂飲之,“則吐物如發。稍稍引之,長三尺,頭已成蛇”⑦(唐)李延壽撰:《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39頁。。諸多變化毫無規律、難以捉摸,皆顛覆了人們關于食某物患某瘕或寄生蟲一般情狀的常識。再次,腹中之物為活物。《搜神后記》中一沙門食烤羊肉,“炙便自走行道人皮中,痛毒不可忍。呼醫來針之,以數針貫之,炙猶動搖。乃破肉出之,故是一臠肉耳”⑧(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21頁。。《異苑》中有人食鴨肉后患瘕癥,“醫令服秫米瀋,須臾煩悶,吐一鴨雛,身啄翅皆已成就,惟左腳故綴昔所食肉”⑨(南朝·宋)劉敬叔撰,范寧校點:《異苑》,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84頁。。所食之物化作另一物已讓人訝異,已失去生命之食物的一部分居然還存在生機的設想更具有詭異之感。
其二,治療手段之奇。醫書關于腹瘕諸癥候療法的建議,多為用藥、針灸、導引等,而寄生蟲病故事只有少數幾則提及藥物或針法,多數療法則令人匪夷所思。比如,以毒攻毒。《齊諧記》中患能食癥、“一日食斛余米”的郭坦大兒大吐出一似龍之物后,有人“撮飯內著向所吐出物上,即消成水”⑩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7頁。,大兒病遂瘥。另嗜食魚膾的周客子之女在食盡五斛魚后吐出一蟾蜍,“婢以魚置口中,即成水。女遂不復啖膾”?魯迅:《古小說鉤沉》,《魯迅全集》第八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348頁。。《搜神后記》中嗜飲茗之督將大飲五升茗后吐出一似牛肚之物,“客乃令置之于盆中,以一斛二斗復茗澆之,此物歙之都盡,而止覺小脹。又增五升,便悉混然,從口中涌出。既吐此物,病遂差”?(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88頁。。以患者嗜食之物投之從腹中排出之“瘕”,“瘕”即消散,患者遂病除,這種奇妙的療法很有可能是“接觸巫術”思維影響下的結果,“事物一旦互相接觸過,它們之間將一直保留著某種聯系,即使他們已相互遠離。在這樣一種交感關系中,無論針對其中一方做什么事,都必然會對另一方產生同樣的后果”?[英]弗雷澤著,徐育新等譯:《金枝》,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58頁。。當時人大概認為嗜食某物是腹中之“瘕”在作怪,故而將各種“瘕”賦予靈性,并以滿足它們的嗜欲從而治愈疾病的思路來作為結撰故事的想象基礎。
其三,奇特藥方。《搜神后記》中主奴俱患寄生蟲病,奴死后,剖腹得一白鱉,恰逢一客牽白馬過,馬溺濺鱉,鱉即消成水,“病者乃頓飲升余白馬溺,病即豁然除”①(南朝·宋)陶潛撰,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后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90頁。。從現存醫書來看,白馬溺的治病功效在明清以后的本草類醫籍中方可見到,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載白馬溺“辛,微寒,有毒,(主治)消渴,破癥堅積聚,……婦人瘕積,……治反胃殺蟲”②(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年,第2776頁。,繼而直接引用祖臺之《志怪》所載主奴腹中有白鱉一事,以此證明“馬尿治癥瘕有驗”③(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1982年,第2776頁。,之后明代繆希雍的《神農本草經疏》,清代的《本草便讀》《本草易讀》《本草備要》《本草從新》等幾乎皆沿襲此種說法,且大都以此志怪故事來舉證。因此白馬溺是否真能治腹瘕之病,至今仍缺乏嚴謹的實證醫學數據,其在故事中治病的偶然性以及在后世醫籍中不斷流傳的生命力實在令人稱奇。
與之相類的奇異藥方還有《南史·徐嗣伯傳》中徐嗣伯治療張景之石蛔病所用的“死人枕”,“煮枕以服之,得大利,出蛔蟲,頭堅如石者五六升許,病即差”④(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40頁。。《南史》所載“死人枕”,為墓中死者的靠枕,其不僅能治“石蛔”之癥,還能療愈“尸注”、“眼痛”。宋代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十五“死人枕及席”條下全文引用《南史》中徐嗣伯之事,并增加其能“去疣”⑤(宋)唐慎微撰,尚志均等校點:《證類本草》,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年,第435頁。之效。明代李中梓所撰《雷公炮制藥性解》卷六“人部”中則言死人枕為“人腦后骨也”⑥(明)李中梓撰,(明)錢允治訂正,金芷軍校注:《雷公炮制藥性解》,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8年,第149頁。,但言其能治“石蛔”病時亦提到神醫徐嗣伯的醫案。另《本草綱目》所載皆與《證類本草》一致。可知諸醫書對“死人枕”究竟為何物實則不甚明了,對其性狀、療效的了解幾乎皆來自《南史》中的醫案,以及徐嗣伯所謂尸注、石蛔和眼痛皆因邪氣而引發,“世間藥不能除,所以須鬼物驅之,然后可散也”⑦(唐)李延壽:《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840頁。的言論,故言此方甚奇。
從故事的傳播來看,寄生蟲病故事之怪奇還表現在其情節和意象明顯傾向于荒誕、怪異、丑惡的審美風格,但它卻能夠得以再三再四地改編和流傳,甚至于影響史書和醫藥書籍的撰寫。李劍國先生指出志怪小說的韻味在于“波譎云詭的豐富幻想和短小精悍的藝術描寫”,也在于“以奇幻驚人,文筆迷人,也常以情致動人”⑧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頁。,同時認為其審美特性亦不止于此。我們在寄生蟲病故事中所看到的丑與怪便是志怪小說審美特征的另一個方面。學者王軍從“丑”字的形體和實質分析其兩個基本含義:外貌難看,本質惡劣⑨王軍:《丑的文化學闡釋——讀中國古典美學斷想》,《中州學刊》1988年第5期。。“丑”字表意之“鬼”,既代表恐怖的形態,也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說明古人對此字的理解是建立在樂生惡死的情感態度之上的,故而王軍認為“丑與其說是一個美學范疇,不如說是一個人本主義色彩極濃的生命哲學范疇,一個倫理學范疇”⑩王軍:《丑的文化學闡釋——讀中國古典美學斷想》,《中州學刊》1988年第5期。。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再來看寄生蟲病故事中大吐、嗜食、嘔血等情節,以及口中吐出的蛇頭、蟾蜍、赤蛇、腹中的鱉瘕、破皮而出的臠肉,作為藥方的馬溺、死人枕、蒜虀大酢、豬脂等意象,無不與光明、美好、精致、健康等美的特質背道而馳,散發著詭秘和幽暗的氣息。同時,故事中的腹瘕之癥發病暴急,患者皆幾近死亡,讀來讓人對此病不寒而栗,產生嫌惡之情。由此無論是外在還是本質,寄生蟲病故事中描述的疾病無疑是丑惡的,而故事對丑、怪情節、意象的不惜筆墨也流露出其審丑和獵奇的傾向。接下來我們需要探討的是,古怪離奇的寄生蟲病故事究竟是在怎樣的文化語境下得以不斷地復制和傳播?
首先,食膾風尚。寄生蟲病故事的起因和線索無疑是這種腹內生異物的疾病,其病因為基于體內臟腑虛弱而致的胃腸瘀滯或寄生蟲入侵,且從故事文本和醫籍記載來看,寄生蟲為主要外因。寄生蟲進入人體與飲食密不可分,因此我們首先要考察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的飲食習慣。故事中患者所食用而生病者,以魚肉為最常見,其次是蛇、鱉、羊、牛、鴨等肉類,且大多是以膾或炙烤為主要的烹飪方式。“膾”在《說文解字》中釋為“細切肉”①(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76頁。,強調的是切肉的手法和標準,但沒有提到是否熟成的問題。《禮記·內則》載:“肉腥,細者為膾”②(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51頁。,“腥”即有“生肉”之意。另《漢書·東方朔傳》載朔言“生肉為膾,干肉為脯”③(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844頁。,可知膾即精細切制的生肉。中國古代食膾的習俗歷史悠久,諸多學者對此有深入研究,在此不再贅述,我們只討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食膾,尤其是食魚膾的風習。
三國時曹植《七啟》中有“膾西海之飛鱗”,李善注曰:“西海飛鱗即文鰩也。”④(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85頁。《后漢書·方術傳》載左慈以法術釣得兩條大鱸魚,“皆長三尺余,生鮮可愛,操使目前鲙之。”⑤(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747頁。《晉書·王祥傳》載:“(繼)母嘗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以歸。”⑥(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87頁。《晉書·文苑傳》:“(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⑦(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84頁。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三中載:“伊、洛之魚,多于此賣,士庶須膾,皆詣取之。”⑧(北魏)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洛陽伽藍記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33頁。可見魏晉南北朝時期,無論南北,食魚膾之風極為習見,它是市井中士人百姓皆存有的心頭好,是人在病中虛弱時的念想,是身處異地時的鄉關之思,也是文人寄托奇思妙想時信手拈來的意象。好食魚膾在滿足了口腹之欲的同時,也給身體增加了感染寄生蟲的風險,這是寄生蟲病故事大量出現的現實基礎。
其次,群體想象的變異。從排出體外者可直觀感知到腹中作祟的東西為寄生蟲,這在早期醫籍如《黃帝內經》中已有體現,也是大部分民眾的共識,如上述《后漢書·方術傳》中華佗診治太守陳登食魚膾患胸悶,服藥后吐蟲便是對此病狀的如實記載。這樣符合常理和邏輯的情節并不稀奇,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腹中之物為蛇、鱉、蟾蜍和許多不具名的怪物,以及種種不尋常的治療方式。我們不禁思考,這些奇異的想象是如何形成的?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中認為:“之所以會產生在群體中輕易流傳的傳說,并不僅僅因為群體極端輕信,還因為事件在人群的想象當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形。被群體目睹的最簡單的一件事,立即就會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群體是靠形象思考的,而一個被喚起的形象,又會喚起一系列與它毫無邏輯聯系的其他形象。”①[法]古斯塔夫·勒龐著,馮克利譯:《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第29頁。寄生蟲病因為藏在腹內,造成一系列身體的病痛,一方面,不同的癥狀會造成不同的聯想,如《諸病源候論》中對腹內諸多積瘕的形象性描述,“如覆杯,有頭足”(積聚候),腹內癥結如鱉之形狀“鱉癥候”等;另一方面,寄生蟲的駭人形狀也極易產生一系列恐怖的想象。關鍵問題是對這些變異后的癥狀及其怪異情節,眾人都信以為真。理性讓個體清楚疾病真實癥狀與腦海中癥狀的形象之間沒有任何關系,但群體則不予區分主觀和客觀,會把想象中的畫面當作現實并繼續傳播。
同時勒龐還談到“引起群眾想象力的,并不是事實本身,而是它們發生和引起注意的方式”②[法]古斯塔夫·勒龐著,馮克利譯:《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第53頁。,對于引發寄生蟲病病因及癥狀的想象力的,或許就是病人對患病體驗的感性描述,這種思維方式也影響到醫書記錄寄生蟲病諸癥癥狀的敘事語言,繼而影響后世小說對此類型故事的撰述和再創作。以唐傳奇中與“寄生蟲病”諸癥相關的故事為例。唐鄭處誨《明皇雜錄》記載隱士周廣通曉觀人識病之術,一次于殿上覺察出交廣使者腹中有蛟龍,使者自言“因于路旁飲野水,遂腹中堅痞如石”,周廣以雄黃飲之后,“立吐一物,不數寸,其大如指。細視之,鱗甲備具,投之以水,俄頃長數尺。周遽以苦酒沃之,復如故形。以器覆之。明日,器中已生一龍矣。”③(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675頁。腹中之癥為蛟龍的想象不僅源自寄生蟲細長、身披鱗甲的客觀形貌,更源于患者飲野水后腹硬如石的感受描述,以及周廣對疾病的預測。故事在蛟龍生成之后寫到“上深加禮焉,欲授以官爵”,旁觀者對神異之事的期待和相信無疑為故事往更奇詭的想象加工的方向發展創造了條件。另如唐張鷟《朝野僉載》載崔融得病多日,感覺到“腹中蟲蝕極痛不能忍”④(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689頁。,其后下部排出一物如守宮,不久便卒;另有一則載崔爽貪食魚膾,“每食生魚,三斗乃足。于后饑,作鲙未成,爽忍饑不禁,遂吐一物,狀如蛤蟆。”⑤(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688頁。二則故事都談到了患者的感官體驗——“極痛”和“極饑餓”,這直接導致排出體外之物的想象描寫:寄生蟲生長亂竄導致腹內劇痛,有如體長行動迅疾的守宮在腹中一般;食膾不知足則感覺腹中存在著一只嘴大腹大的蛤蟆。
其三,除了疾病體驗和群體性想象對寄生蟲病客觀病狀的曲解,寄生蟲病故事情節千奇百怪的緣由還有可能與魏晉南北朝人放浪縱欲的風氣有關。儒家主張飲食節制,佛教和道教同樣對飲食適宜有相應的規范,但由于魏晉南北朝“政失準的”、“士無特操”的政治文化環境影響,“士人在生活情趣、生活方式上也隨之發生變化,從統一的生活規范,到各行其是,各從所好,而大的趨向,是任情縱欲”⑥羅宗強著:《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頁。,飲食行為亦呈現出多樣性的特征,嗜吃便是其中之一。以西晉士人羅友為例,《世說新語·任誕》載羅友曾經等候別人祭祀,“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爾’。遂隱門側,至曉得食便退,了無怍容。”①(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54頁。還有一次,桓溫為王洽踐行舉行聚會,羅友進來坐了很長時間,不發一言便要告辭,桓溫怪而問之,羅友答曰:“友聞白羊肉美,一生未曾得吃,故冒求前爾,無事可咨。今已飽,不復須駐。”②(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75頁。羅友不顧一切地貪吃與劉伶、阮籍、王忱等人的縱酒放達一樣,是士人們為彰顯自己不與世俗禮教為伍的特立獨行。另一方面,統治階級及世家貴族生活奢靡,吃穿用度競相夸豪則是完全為滿足人性貪欲的腐化行徑,《世說新語·汰侈》載:“武帝嘗降王武子家,武子供饌,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綾羅绔擺,以手擎飲食。烝?肥美,異于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③(南朝·宋)劉義慶撰,余嘉錫箋疏,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57頁。貴族們常大擺筵席,“積果同山岳,列肴同綺繡”④(唐)姚斯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544頁。,“陳必方丈,適口之外,皆為設目之費,富者以之示夸,貧者為之殫產”⑤(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63頁。,“一宴之饌,費過十金。麗服之美,不可貲算”⑥(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87頁。。
無論是為對抗權威還是純粹地享樂,放浪形骸都有可能會導致行止失當,展露出人性原始而丑陋的一面,同時也折射出當時社會的混亂和弊病。反觀魏晉南北朝頻繁出現的這些寄生蟲病故事,因貪食某物而患病,或以大量嗜食之物救治之,帶給人一種失序的荒謬感,這是否是故事的傳播者或編撰者們有意無意地對社會現狀的一種呈現呢?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指出:“正是那些被認為具有多重病因的(這就是說,神秘的)疾病,具有被當作隱喻使用的最廣泛的可能性,它們被用來描繪那些從社會意義和道德意義上感到不正確的事物。”⑦[美]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55頁。從上文對寄生蟲病的病因分析來看,可知無論是故事本身還是醫籍的記載,此病皆極富神秘色彩,而病人失常的行為恰與當時社會從上至下的放蕩縱欲遙相呼應。事實上,寄生蟲病的失德隱喻在道教的“三尸”信仰中便有所體現,所謂“三尸”,即按人體上中下三部分把人的欲望分成三類,其“作為某種‘蟲’寄生于人體、與人共存的思想基礎”⑧姜生:《道教與中國古代的寄生蟲學》,《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從祛除三尸才能修仙的角度出發,對三尸的討論也逐漸指向體內具體的寄生蟲。故而道教在對寄生蟲所致的寄生蟲病進行治療時,除了使用丹藥,還強調道德的凈化和欲望的節制,《河圖紀命符》曰:“故求仙之人,先去三尸,恬淡無欲,神靜性明,積眾善,乃服藥有益,乃成仙。”由此可見,寄生蟲病故事中的奇異想象在魏晉南北朝禮崩樂壞、任情放縱的文化語境下更能找到合理的解釋,而種種怪、丑的意象,我們也能將其看作是對當時社會縱欲及其后果的諷喻。
寄生蟲病怪異、丑陋和死亡的恐怖氣息是傳說故事的天然素材,魏晉南北朝以后仍能見到以此類疾病為核心情節的小說創作。唐竇維鍌《廣五行記》載一僧“病噎”殆死,臨終前囑咐弟子剖開其胸喉查證致病之因究竟為何物,弟子們依言行之,見一物“形似魚而有兩頭,遍體悉是肉鱗”①(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688頁。,以各種食物飼之皆化成水,最終以染布之靛藍才將其消滅,遂引出“以靛水療噎疾”的傳聞。故事中人死后剖腹查看病因、僧人腹內之物的形態和行為及其消亡方式、民間偏方的佐證等描寫基本沿襲魏晉南北朝諸多寄生蟲病故事的情節模式。唐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五《諾皋記下》載和州劉錄事食魚膾數斤后咯出一骨珠子,此珠迅速變大長成一人,“遂捽劉,因毆流血。良久,各散走,一循廳之西,一轉廳之左,俱及后門,相觸,翕成一人,乃劉也。神已癡矣,半日方能語,……自是惡鲙”②(唐)段成式撰,許逸民校箋:《酉陽雜組》,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049頁。,腹中之疾排出體外后化作人的描寫顯然更具想象力,而與患者相擊后又回到體內的設定則透露出詭異之感和顯著的社會警示效果。唐戴孚《廣異記》載句容縣佐史啖膾百斤后“因覺氣悶,久之,吐出一物,狀如麻鞋底,縣令命洗出,安鲙所,鲙悉成水”,當眾人皆不識此為何物時,一胡人求買,并云:“此是銷魚之精,亦能銷人腹中塊病。人有患者、以一片如指端,繩系之,置病所。其塊既銷。我本國太子,少患此病,父求愈病者,賞之千金。君若見賣,當獲大利。”③(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689頁。患者吐出之物能治所患之病,這一魏晉南北朝寄生蟲病故事中常見的情節要素與“胡人求寶”結合起來,使故事更為飽滿風趣,且使得腹瘕諸病及其療法更顯詭秘。另外,北宋溫革《瑣碎錄·醫家類》載溫革混吃鱉莧后患腹痛,遂以小奴做實驗,奴吃下鱉肉和莧后果然腹痛至死,此時無數小鱉從奴口鼻爬出,遇馬溺即化成水,溫革即悟出馬溺消瘕的藥方。此為《搜神后記》中鱉瘕病故事的變形,重點放在食物配搭對養生的影響,故著重渲染了誤食患病后的駭人畫面。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五中《酒蟲》一則寫長山劉氏因嗜酒而患病,后在一僧人的幫助下吐出一條酒蟲,僧人言此蟲為“酒之精,甕中貯水,入蟲攪之,即成佳釀”④(清)蒲松齡撰,張友鶴輯校:《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07頁。,酒蟲釀酒的功效明顯受到此前故事中腹內之蟲能治病、為無價之寶的影響,強調了這種腹中異物的神秘性。故事的最后,原本體肥家富的劉氏在戒酒后形體漸瘦、家資漸貧,蒲松齡遂提出蟲到底是劉氏之病還是福的疑問。這一帶有哲學思辨意味的疑惑實際上概括了魏晉以來諸多寄生蟲病故事的旨趣,即因貪食或誤食而形成的腹瘕形態古怪可怖,有時能置人于死地,有時又是治病良藥,甚至是寶物,其本身就帶有濃厚的故事性并能啟發無窮的想象力。同時,它還牽引出復雜的人性欲望,以及民眾在物質和精神生活上的好惡與風習,為我們研究中國古代鬼神志怪小說及其背后的歷史文化打開了一片有趣而新穎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