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華,文啟揚
(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彝學研究院,貴州畢節 551700)
民族醫學,是相對于現代西方生物醫學而言的。現代醫學從生物醫學科學角度認識人體、健康和疾病,將疾病歸于人體機器的故障及人機體的病理改變、生理功能損失等,認為疾病是“細菌、病毒、真菌、寄生蟲”等有機病原體引起的健康威脅。民族醫學的研究更傾向于醫學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關注社會文化模式下的健康、疾病、痛苦、醫藥與醫治,以及民間療法、儀式治療、病患文化信仰等醫療與文化間的關聯、健康知識文化、醫學實踐狀態、就醫選擇和治療方式的社會文化現象及結構意義。民族醫學有自己的邏輯結構并與西方生物醫學不同甚至對立,屬于“原始醫學”“醫學知識的早期階段”及“信仰范疇和前科學狀態的醫學體系”[1]。彝族醫藥是一種民族醫學。在與疾病進行長期的斗爭中,彝族人民積累了豐富的藥物,創造了自成體系的預防疾病、防衛生命、維護健康、養生防疫和醫療經驗的知識。彝族傳統醫藥主要由地方性知識的集大成者畢摩掌握。畢摩是靈魂醫者與健康醫師,用文字和口頭記錄了彝族醫藥及其文化意義。畢摩既用文字記載醫藥,又以語言講述防疫思想、疾病知識、診病方法、治病經驗等醫學體系和醫藥文化。畢摩口傳醫藥經文(即口傳醫經)呈現為民族醫學的自然(醫藥)屬性和文化(信仰)屬性。
民族醫學,針對現代生物醫學之外的傳統醫學而言,主要有醫藥(學)和文化(信仰)視角下的兩種研究范式。“醫藥”視角下的民族醫學研究整理民族醫學典籍、民間藥方、偏方,開展民族醫學的民族志書寫,關注民族醫學療效、功效和民族醫學體系,進行民族醫學或藥學學術研究等。
彝族口傳醫經的民族醫學特性主要體現在其植物學和藥物學中的生物性,包括植物藥、動物藥、礦物藥及自然土和水等藥物。彝族動植物藥翔實記載于彝族醫藥文獻,廣泛散藏于彝族畢摩書面經書和口傳經文。彝族畢摩口傳醫經《制藥服藥》,子女采用各種植物藥、動物藥、礦物藥等藥物及扎針等方式為患病老者進行藥物治療和物理醫治。其中植物藥(樹藥、草藥)和動物藥(獸膽、畜膽)等都是彝族常用藥,對彝族醫藥研究及彝族醫療實踐的價值與作用巨大。彝族人善用動植物藥,這與彝族多居于動植物藥資源極其豐富的自然環境不無關系。交通閉塞、人跡罕至的高山彝區,保持了生物界的自然平衡,保留了較多的動植物種類,形成了彝族人民世代相傳的動植物藥。歷史上,彝族多數支系都居住在各種草木無所不長的高山深谷,與各種植物和諧相處,從而產生了對植物藥的認知、采集和藥用等系統知識。“山南野壩子、維茲(一種生在山崖上可入藥的草)、錐栗樹、槲櫟樹、蒿子稈、阿赤哩(一種生在水邊可入藥的草)、樂本(一種生在山崖上可入藥的草)、黃木根、樟木皮、水冬瓜、松樹根、杜鵑樹、嚕頗茲(一種灌木)、寄生草”[2]等,均屬于彝族傳統常用植物藥。彝族植物藥種類多樣。目前,云南省楚雄州已整理出102種彝族植物藥,云南省峨山縣已整理出23種彝族植物藥,四川省涼山州已整理出150種彝族植物藥[3]。涼山彝族畢摩經書和口傳經文中常用植物藥有紫烏頭(都拉)、曼陀羅(布呷子)、兩頭毛(瓦布友)、接骨木(斯赤尼)、重樓(麻補)、菊三七(拉莫格爾)、木姜子(木庫)、涼山烏頭(哈都)、黃連(瓦都)、花椒(則麻)、冬葵(阿依)、五加(曲洛)、夏枯草(補洛色)、羊耳菊(俄巴沙補)、馬蘭(則拉)、蒼耳(尼布什)、菖蒲(木吉)、巖生南星(布什都扎)、燈心草(蒲日)、瓦韋(洛瑪古呷)等22味。這些植物藥各有療效,如紫烏頭(都拉)治外傷出血、風濕、肝病等,曼陀羅(布呷子)治泄痢、喘咳、惡瘡等,兩頭毛(瓦布友)治肝病、牙痛、疽腫等[4]。
彝族動物藥的應用源于彝族先民的狩獵活動,彝族人與野生動物長期接觸的過程中產生的動物知識,對彝族動物藥的形成和發展不無影響。彝族畢摩口傳醫經《制藥服藥》中“野獸膽(大象膽、野豬膽),飛禽膽(鳥膽)和家畜膽(豬膽、雞膽、羊膽)”等,均為彝族傳統常用動物藥。彝族動物藥專著《彝醫動物藥》收載涼山彝族歷史上和民間使用的傳統動物藥材224種,其中含藥用動物133種。《雙柏彝醫書》收載了動物藥92種,占全書藥物的1/3。畢摩經書和口傳經文中收錄的常用動物藥有麝香(勒舍)、水獺肝(碩色)、蟾蜍(俄巴洛格)、燕窩(日石布爾伍)、熊油(窩此)、蜂蜜(井依)、羊血(癡斯)、九香蟲(補斯斯)、野貓肉(窩尼舍)、熊膽(窩基)、雞膽(瓦基)11味。如麝香(勒舍),主治蛇蟲傷、喉嚨痛、瘰疬、目疾、泄痢等疾病;水獺肝(碩色),主治肝、肺、胃等疾病;熊油(窩此),主治腹痛、胃脹、戳傷、乳痛等疾病。動物膽的用藥現象在眾多彝族動物藥類型中極其普遍廣泛。如用野雞膽治跌打損傷,杉木魚膽治心痛,巖羊膽治風濕心痛和淋巴結腫痛,黃鼠狼膽治風疹水痘,麂膽治麻風等。彝族畢摩口傳《獻藥經》,還提到“雷石頭疼藥,冰雪灼傷藥,黃刺風熱藥,連翹驚悸藥,水獺肺腫藥,松脂毒瘡藥,竹花補血藥,蘭草接筋藥”[5]等動植物藥,即雷石頭、冰雪、黃刺、連翹、水獺肺、松脂、竹花、蘭草等均被彝族用作傳統動植物藥進行治病療傷。
文化(信仰)視角下的民族醫學研究把民族醫學放在人類社會文化整體語境進行考查,將各族群的健康、疾病觀,治療實踐納入民間信仰或宗教的范疇“作為民間信仰的病患表達”[6]。彝族本土智者、靈魂醫師兼民間醫者的畢摩,既用文字記載了傳統藥物資源、醫藥知識,又以口傳記述了獨特的防疫思想、疾病知識、診病方法、治病經驗等醫學實踐和醫藥文化。不死藥是彝族畢摩口傳醫經的一大敘事特征。畢摩常把以不死藥或永生藥為主題的經文吟誦于喪葬禮儀,讓逝者親屬從悲痛絕望中找到宣泄,以達到神話藝術和社會文化治療作用。信仰文化視角下的彝族口傳醫經均記載了彝族醫藥知識的傳說和故事。《接祖靈》中永生藥物及其藥方弄丟后,世上再也沒有永生藥,使萬物包括人都開始有死亡,還涉及找藥尋藥等內容。《安靈》中永生藥和藥方被偷走,世間萬物皆出現死亡,逝者逝世,子女為使亡者死得有名有譽,找藥挖藥,釀酒備糧,祭祀并祈求祖靈保佑。《找藥經》中人間藥王祖師畢格博摩全知藥物、藥方,能使病者愈、死者活,并手握永生的藥物、藥方,能使萬物永生不死。獨兒不聽勸,使永生藥物、藥方丟失,獨子死亡[7]。《找藥》中孝子為生病父親找藥治病,經艱難曲折,找到不死藥,但父親已病逝。孝子將不死藥扔進火里焚燒,世間再無不死藥[8]。
永生藥或不死藥是信仰文化視角下的彝族口傳醫經的敘事特征。畢摩將不死藥或永生藥吟誦于人生最后一個通過儀式——葬禮,以信仰文化和神話敘事建構一個因不死藥的存在生命可以死而復生的永生時代,從而讓因逝去親人而處于絕望和悲慟中的親屬在能使死者起死回生的永生藥敘事中得到慰藉和療愈。疾病與死亡是人生的最大難題,醫者可以醫病,但無法醫死。在面臨最大的悲劇、痛苦和恐懼的死亡時,人們以不死、重生和永生的神話故事,表達對生命逝去的不甘、眷戀和超越。
不死藥已丟失,永生時代已過去,死亡乃無可避免之事。世間萬物凡有生命者皆會有死亡,自然界的各種動植物都會死,人類社會中的和尚、尼姑、皇帝、貴族及各民族都會死。死亡是任何醫治都無濟于事的自然現象,逝世是生命如花葉般凋落。《尋醫找藥》中子女到村外各地尋找不死藥,尋藥無果,母親去世;還有為逝者尋找良醫良藥但始終都沒有找到,因為陰官陰兵已將他帶走,世間已沒人能救治他[9]。《尋藥》中老人挨到七輪八十五歲、兒孫遍地,歷盡甘苦,病入膏肓,閻王已至、壽滿而逝[10]。《藥祭》中老人的子女為老人進行火灸治療,兒子為老人尋醫問藥,找到醫生后根據醫生建議上山采藥,并熬制所采之藥醫治老人,但老人最終不治而亡[11]。經文在信仰文化模式下抒寫了彝族人坦然面對死亡的態度。逝者死亡的原因,要么是閻王已至、壽滿而逝,要么是病入膏肓、無法康復,即使孝子到處尋醫問藥,也無法改變逝者去世的命運。因為陰兵已將他(靈魂)帶走,世間已無人能醫治他。
彝族畢摩口傳醫藥經文用相似律形式敘事了醫學文化的巫術信仰現象。《世間找人煙》中麻風病患者通過吃母蛇肉痊愈并發現公蛇將母蛇骨架復活為母蛇,從而獲得不死藥,成為掌握不死藥的藥王。藥王用不死藥,從地上行醫到天上,將病的治愈、死的治活。藥王外出治病,獨兒病死后骨頭已被燒一半而無法醫活。藥王把不死藥投入火中燒毀,不死藥由此消失于世,世間萬物從此無法避免死亡[12]。在彝族傳統社會中,人們懼怕麻風病,認為麻風病是不治之癥。若有人患麻風病,其家人和家族都被認為是麻風病鬼纏繞者而被唾棄,并拒絕與其通婚和交往。麻風病人生前須請畢摩為其行“醫巫”兼治的儀式,死后還為其舉行特殊的治療和超度儀式。無法醫治的麻風病患者會被其家族殺牛招待后用牛皮裹住活埋,以此杜絕麻風病的再現。彝族人認為麻風病由雷神、娃神、蛇神等所致。經文中麻風病人食用蛇(致人患麻風病者之一)治愈麻風病的神話敘事,無疑具有以毒攻毒的療法作用。同時,彝族人通過蛇可以蛻皮和冬眠的特性,想象出蛇具有死而復生、脫胎換骨、獲得新生的神奇功能。在此相似律巫術作用下,畢摩創造了永生藥或不死藥來自蛇的神話故事,反映了彝族先民懼怕蛇、敬畏蛇圖騰的古老意識。
《解思除邪》中老皇帝養了一只鳳凰并讓八哥精心服侍鳳凰,八哥以鳳凰奉為母親伺候。母親年老體弱、身患重病,八哥到處為母尋找不死藥。因途中耽誤時辰,母親無法吃到不死藥而去世。傷心欲絕、思母過重的八哥在母墳上亂啄,并啄到母親的肝膽,腐爛的肝膽讓八哥感到惡心使其不再思念母親。彝族人有吃動物肝臟以解對逝者思念的習俗。人們通過相似律作用,將動物肝臟想象為逝者的肝臟,以解除思念之痛。這與彝族人習慣把動物肝當作常用藥不無關系,如水獺肝是彝族民間常用藥。“彝族民間藥用水獺肝極為普遍,其功效廣泛流傳,主治肝、肺、胃三部疾病,以及刀槍傷、外傷流血、瘡瘍潰爛、傷疤作痛、淤血積滯等外傷病;能止血、化瘀、通經絡、止痛、解蟲毒、消腫,又可止咳、補肝、補肺、補腸胃,作用甚多”。反映了一種以動物肝膽作為解思藥物的醫藥文化。
民間信仰視角下的民族醫學,展現了儀式治療所有具有的心靈安慰的治療功能和消除社會緊張關系的社會功能。信仰文化視角下的彝族醫學關注病患的宗教儀式性治療和文化信仰醫治,有別于生物醫學,是具有自己獨特醫療邏輯、信仰體系和文化結構的民族醫學。從信仰文化角度解釋疾病起源、采取和制定相應措施,把健康疾病的問題不但歸于個人生理痛苦,還歸于社會文化和宗教信仰,以宗教、儀式及跨文化經驗處理和應對病患身體的、精神的、社會文化的醫療困擾和健康問題。
人們對疾病和健康的認知是由其文化建構的,各個族群文化對病征的詮釋形式各異。依據人類學主張,病征的起因主要有自然性、個人性和情緒性3種基本理論。自然性的疾病理論,如西方醫療和生物醫療,將病征連接到可以運用科學證明的病原,把疾病歸因于有機體(如細菌、病毒、真菌、寄生蟲)、意外事件與放射性物質等。個人性的疾病理論將疾病的產生歸因于“施為者”(通常是有害的),如法師、巫師、鬼魂或祖靈。情緒的經驗導致病癥,如拉丁美洲人可能發生蘇思脫癥,或稱失魂,這是一種由焦慮或驚嚇所導致的病征,其癥狀包括嗜睡、表情呆滯、精神渙散[13]。彝族畢摩口傳醫藥經中病征起因也可歸于這3種理論。關于彝醫病征起因的自然性,彝族先民在長期的生命實踐和與疾病斗爭過程中,積累了自己豐富的藥物知識、獨特的醫學經驗和診療方式。彝族醫藥及其相關知識歷來都以畢摩書寫和口傳相兼的方式世代流傳。
畢摩口傳醫經中珍藏的醫藥知識、藥物資源、防疫知識及獨特的診病和治病方法,反映了彝族各個歷史時期和各地彝區的醫藥衛生發展狀況。彝族口傳醫藥經,是彝族人的傳統醫藥醫學文獻,也是我國民族醫藥的貢獻和傳統醫藥的寶庫,其中蘊含著豐富珍貴的民族醫學價值。舊時,彝族人大都居住在缺醫少藥的偏遠山區。人們對疾病和死亡認識同鬼魂信仰聯系起來,認為生病是靈魂的暫時丟失和病鬼的侵入,死亡是靈魂被陰兵和祖靈帶往陰間而永久喪失。祭司兼醫師的彝族畢摩擔負著禳災和治病的職責,承擔著“神藥兩解”的宗教和醫療職責。畢摩吸收古代民間治病經驗,將彝醫實踐的醫療、病名、方藥等進行整理及撰文,并通過醫書和法事的方式代代流傳。同時,畢摩以信仰文化的方式,將疾病歸于法師、巫師、鬼魂或祖靈。認為法師或巫師的詛咒、鬼魂或祖靈的纏繞都可致人失魂落魄、焦慮不安、嗜睡失眠、表情呆滯、精神渙散,甚而重病或死亡。
古老的彝族醫學以醫藥的和信仰(文化)的形式,促進彝族人的健康發展,增強彝族醫學的疾病認知、醫療實踐及其文化意涵研究價值。解析彝族口傳醫經的醫藥屬性,探索彝族口傳醫經的醫藥與文化關系及其內在邏輯,對研究彝族醫藥及民族醫學及其背后的深層文化結構、信仰現象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