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瑞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872)
馬克思用原始積累這一概念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在馬克思之后,原始積累的持續性問題—原始積累是一個歷史過程還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性過程—曾在西方學界引起多次爭論。雖然這一問題有著經久不衰的吸引力,但卻遠未有定論。進入21 世紀,隨著新自由主義在全球不斷擴張,資本對公共設施、社會福利等公共財產的剝奪現象愈發凸顯,西方學者對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產生了新的興趣。原始積累這一概念在跨學科學術界得到復興[1]550,原始積累的持續性問題及由它衍生的關于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的區別、原始積累與資本“外部”的關系等問題也再次引發西方學界的討論。
馬克思關于“原始積累是否具有持續性”的觀點是西方學者探討原始積累持續性問題的理論基點。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指出:“所謂原始積累只不過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歷史過程。這個過程所以表現為‘原始的’,因為它形成資本及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的前史?!盵2]822由此看來,馬克思認為原始積累是一個歷史過程。西方學者看到了這一點;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抓住了一些其它的所謂“依據”,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的某些地方也暗示了原始積累在資本主義中的持續性。這讓西方學者認為馬克思并未明確闡釋原始積累是否具有持續性。
有學者從宏觀視角認為馬克思對原始積累是否具有持續性并沒有明確的觀點。比如,邁克爾·佩雷爾曼(MichaelPerelman)認為,在某些時候,從馬克思的分析來看,似乎原始積累從資本主義建立起來就結束了,“依據”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理論立場似乎將原始積累的重要性局限于歷史的過去。還有一些時候,原始積累又似乎更多的是一個持續性過程,“依據”一是《資本論》第一卷的整體呈現表明,馬克思在第八部分“所謂原始積累”中使用的材料似乎與前一章“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中發現的沒有質的區別;二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曾提到“對那些還有一點東西可供剝奪的直接生產者的最后殘余的剝奪”,“它表明馬克思認識到了原始積累的持續性”。[3]27-31
也有學者從比較具體的視角認為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存在歧義,從而影響了研究者對馬克思觀點的理解。邁克爾·列文(MichaelLevien)在探討印度當代的土地攫取問題時提出: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存在歧義。列文認為,從根本上說,《資本論》關于原始積累的部分提供了一個關于資本主義的先決條件如何形成的起源故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始積累是由它在資本主義發展中的作用來定義的:正是原始積累的這些歷史過程建立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列文指出,馬克思的原始積累理論似乎也對這些過程(一類過程產生了以“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2]821為特征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另一類過程產生了一旦發展起來就擺脫超經濟脅迫,進而依賴“經濟關系的無聲的強制”的成熟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具體的手段區分。基于此,列文認為,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定義可以有三種理解:第一,原始積累是任何為資本主義創造前提的過程;第二,原始積累是通過使用暴力創造資本主義先決條件的任何過程;還有第三種理解,即原始積累是任何涉及到暴力的積累過程。列文認為,只有在第三種理解中,原始積累才會在資本主義下繼續進行。[4]52同樣,奧努爾·烏拉斯·因斯(OnurUlasInce)也認為“原始積累”是“一個極其不精確和令人困惑的術語”。因斯指出,這種不精確無疑源于馬克思在描述性和分析性記錄中同時使用原始積累。一方面,這個詞概括了英國農村和蘇格蘭高地早期現代社會轉型的情況,即圈地和驅逐農民。另一方面,它是一個抽象概念,表現了直接生產者與生存資料的強制分離,同時產生了資本主義私有財產和自由雇傭勞動。故此,因斯認為,正是這一描述的史學維度支撐了史學家對原始積累的理解,從而把原始積累看作是通往資本主義道路上的一個過渡階段;歷史主義的幽靈仍然困擾著那些通過分析來把握原始積累和探索其不斷重復的努力。[5]108
鑒于前文闡述的觀點,如何正確界定原始積累的時間長度和范圍成為西方學界對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進行爭論的焦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認為原始積累屬于“資本的前史”。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學者受其影響,也大都將原始積累視為創造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前提的一個歷史過程,甚至“許多嚴格的馬克思主義者將原始積累視為一種封閉的、歷史性的偶然事件”[6]11??梢姡R克思主義強調原始積累的歷史性,而且對原始積累概念的使用都限于第三世界國家的資本主義發展。當代少數西方學者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這一立場。保羅·扎雷姆布卡(PaulZarembka)認為“原始積累”應該被用于突出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來具體理解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因此,更強有力的理論立場是堅持馬克思對“原始積累”的定義。[7]8然而,與扎雷姆布卡的觀點不同,多數西方學者的“研究工作都是從一個‘持續’的公式開始的”[8]1191,他們打破了傳統理解中原始積累的時間界限和空間范圍,將原始積累“去歷史化”,把原始積累看作是一個持續性過程,并認為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主導地位的社會形態中也會發生原始積累。這些學者“沒有認可原始積累的過程界定了資本主義和非資本主義之間的時間和/或空間邊界,而是聲稱將原始積累定位于資本主義本身”[9]534-535,進而把原始積累重新表述為確保資本主義再生產條件的一個過程,并且得出結論:迄今為止,馬克思所提到的原始積累的所有特征仍然在資本主義的歷史地理學中強有力地存在著。[10]118他們關于原始積累持續性的比較有影響力的解讀可以概括為以下兩類。
第一類觀點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發生的“剝奪性積累”就是原始積累。大衛·哈維(David Harvey)從資本主義應對過度積累危機的視角考察了原始積累的持續性,并用“剝奪性積累”這一概念來表明“原始積累”在當代資本主義中的持續性。哈維指出,20 世紀70 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的廣泛實施導致資本主義出現了過剩資本找不到贏利途徑的過度積累危機。在此背景下,資本主義開始借助剝奪性積累來應對這種危機。哈維認為,剝奪性積累的主要機制是私有化,這種私有化的目的是為資本積累在某些領域開辟新的空間。這些領域包括各種形式的公共設施(電信、交通、自來水)、社會福利供給(教育、養老金、醫療衛生、社會住房)、公共機構(研究室、大學、監獄),甚至還包括戰爭。[11]184因此,哈維認為“公然剝奪的政治經濟學在資本主義世界的中心依然存在”[12]58,馬克思所指出的掠奪性行為“甚至已經被豐富到了一個在馬克思本身所處的時代不能想象的程度”[13]331,剝奪性積累已經“轉變成積累的主導形式”[10]124,因而需要嚴肅對待原始積累的持續性。故此,哈維用“剝奪性積累”來代替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以表明原始積累在當代的持續性。哈維還指出,剝奪性積累不是生產財富和收入,而是對財富和收入進行再分配。[11]183在其2020 年出版的《反資本主義編年史》關于原始積累的章節中,哈維再次強調傳統意義上的原始積累仍然存在。他認為,我們當今社會存在大量暴力剝奪以及與勞動就業有關的暴力和脅迫,資本的原罪似乎一直在困擾著我們。過去發生的暴力剝奪制度不僅在延續,而且得到復興?!榜R克思當時所說的原始積累仍然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特征”。[14]115-116
第二類觀點從生產者和生產資料“分離”的視角來理解原始積累的持續性,認為生產者和生產資料的“分離”就是原始積累,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依賴于這種“分離”。邁克爾·佩雷爾曼指出,隨著資本逐漸要求更多的工人加入勞動力隊伍,人們與傳統生產資料的分離并不局限于資本主義誕生的初期,它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的。因此,原始積累不僅是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過渡的那個特定階段,而且是資本主義本身。原始積累是一個持續至今的過程。[3]37沃納·博內菲爾德(WernerBonefeld)也認為“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是建立在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基礎上的,這使資本主義積累依賴于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的不斷分離”。[15]3博內菲爾德指出,原始積累是一種不斷復制的積累,無論是從新的人口與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重新分離,還是從“既定”的資本關系中雇傭關系的再生產來看。前者試圖將新工人納入資本的控制之下,而后者則將他們作為“自由”的社會階層加以控制。在其后期研究成果中,博內菲爾德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萌芽階段的基礎,也是資本主義再生產擴張的結果。這種辯證運動—其中資本主義的歷史前提成為其再生產的結果—表明通過剝奪資料的積累和通過對自由勞動的剝削“使價值自我增殖”的積累之間的關系比受盧森堡啟發的原始積累永久性的概念更為復雜?!霸挤e累的意義與生俱來就是資本主義的?!盵16]4
西方學者認為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并無本質性區別。既然承認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性過程,這就提出了如何區分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也稱作“積累”)的問題,因為這兩種過程現在發生在同一個時間維度。馬克思認為原始積累是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創造前提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以超經濟的暴力為特征;而資本主義積累則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產生之后發生的“把剩余價值當作資本使用,或者說,把剩余價值再轉化為資本”[2]668的過程,這一過程依賴“經濟關系的無聲的強制”。以此為基礎,馬克思主義學界對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之間區別的主流解讀通常體現為一種“二分法”,即以資本的存在與資本的形成、經濟力量與超經濟力量這兩對術語為標準來區分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當代西方學者在探討原始積累的持續性問題時,從不同視角考察了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的區別,提出了關于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之間區別的新理解。綜合來看,這些學者都傾向于模糊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之間的區別,認為二者并無本質性的區別。
有學者認為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相互為對方提供存在條件,并指出這兩者只有概念上的區別。拉杰什·巴塔查里亞(RajeshBhattacharya)不贊同用“二分法”來區分資本主義積累和原始積累的做法。相反,在他的理解中,資本的存在與資本的形成、經濟力量與超經濟力量中的“每一個術語都可以被看作是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因此這種二分法是無法維持的”。對此,巴塔查里亞還進行了進一步的闡釋:首先,關于“資本的存在與資本的形成”這一標準,他指出,“在‘二分法’的理解中,原始積累屬于資本的形成,而資本主義積累則是在資本形成后發揮作用。但是,資本主義積累本身又加速了資本形成的條件”;其次,關于“經濟力量與超經濟力量”的標準,他認為,一方面“資本主義積累的條件是以多種不同的方式得到保障的,可能涉及到超經濟的剝奪過程;另一方面,經濟進程本身也可能導致財產被剝奪”。因此,拉杰什·巴塔查里亞認為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只是“在概念上存在區別”。[17]88-90
也有一些學者認為資本主義積累只是原始積累的一種延續。大衛·哈維把資本主義積累看作是剝奪性積累(原始積累)的一種形式。哈維說,資本主義積累和剝奪性積累“這兩種積累過程之間還存在共性和互補性,在我看來,正如盧森堡所正確提出的,是它們之間的‘有機聯系’。對剩余價值的攫取畢竟是剝奪性積累的一個特別形式,因為它與異化相同,是在勞動過程中對勞動者生產價值能力的占有和剝奪”。[13]334杰森·里德(JasonRead)的觀點與哈維相似,他認為資本主義積累無非是繼續在車間進行的原始積累,因此無非是以“血腥立法”和圈地法開始的暴力的調整后的延續。[18]15
還有學者是從資本主義積累和原始積累的實現條件來考察二者的區別的,認為它們之間并無本質性區別。馬西莫·德·安吉利斯(MassimoDeAngelis)一方面認為積累與原始積累具有“分離”這一共同特征,另一方面指出,積累和原始積累雖然有著相同的原理,但這兩個概念指向兩種不同的存在條件。德·安吉利斯首先引用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的一段論述:“正是勞動條件和生產者之間的這種分離,形成資本的概念;這種分離從原始積累開始,然后在資本的積累和集聚中表現為不斷的過程,最后表現為現有資本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和許多人喪失資本?!盵19]275隨后,德·安吉利斯舉例說: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強調了資本產生條件與資本存在條件的區別,前者“隨著實際資本的出現而消失”,而后者則不是“其產生的條件,而是其存在的結果”。他認為馬克思在這里強調了一個簡單但關鍵的一點,即“一旦歷史發展,資本本身就創造了其存在的條件(不是作為其產生的條件,而是作為其存在的結果)”,因此,它(在越來越大的規模上)推動生產資料和生產者之間的分離?;谏鲜稣摀?,德·安吉利斯認為,原始積累意味著“從頭開始”的分離,而積累意味著同一分離在更大規模上的再生產。積累和原始積累的關鍵區別并不在于這種分離發生的時間,而在于這種分離被強制執行的條件和環境。積累與原始積累的區別不是實質性的。[20]8-9
西方學者認為原始積累通過對資本“外部”的圈占來為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資本積累)創造條件。如果說原始積累是資本主義的一個持續性過程,這就又提出一個理論問題—原始積累和資本“外部”的關系,因為持續進行的原始積累必然要求有一個持久的“外部”,進而通過圈占這個“外部”來確保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的條件(如勞動力、原材料等)。這個問題可以追溯到羅莎·盧森堡,她“將原始積累的全球維度理論化”[21]7,認為資本主義必須不斷向非資本主義領域擴張,“資本積累,不管它的理論如何,在一切方面是依存于非資本主義的社會階層及社會結構形態的。”[22]289這一論斷一方面提出了一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沒有給與太多關注的所謂“外部”—非資本主義領域和國家,另一方面也界定了原始積累與資本“外部”的關系,即原始積累充當了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和資本“外部”之間的“中介”,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依賴于原始積累對資本“外部”的圈占。當代西方學者受盧森堡觀點的啟發也認為資本主義為了“維持盈利和實現的條件”而依賴于“資本主義領域對前資本主義或非資本主義外部的同化”[5]107。這同樣是把原始積累視為連接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和資本“外部”的“中介”,從而原始積累可以通過圈占“外部”來確保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的條件;與此同時,他們對資本“外部”也有不同的理解。
第一種觀點認為資本主義內部的非資本主義領域是當代資本的“外部”,同時強調了原始積累對確保資本主義擴大再生產條件的重要性??ɡ病ど啝?KalyanSanyal)在后殖民語境下把“家庭”看作是資本的“外部”。桑亞爾認為,一旦我們把勞動力不是在資本主義生產現場再生產的事實擺在首位,資本完全靠自己的主張就落空了;家庭作為一個非資本主義場所,存在于勞動力進行再生產的地方。桑亞爾指出,在馬克思的價值演算中,工人從資本家那里得到的維持生存的籃子被當作勞動力的價值,即其再生產的成本。然而,勞動力是在家庭中再生產的,再生產的過程不僅包括作為工資獲得的維持生計的籃子,還包括家庭成員所從事的勞動。這些勞動包括將工資籃中的商品轉化為消費品所需的勞動,以及培養孩子的情感勞動。因此,“作為非資本主義生產場所的家庭對資本擴大再生產至關重要,資本繼續與非資本主義的外部進行交換”。[23]62馬西莫·德·安吉利斯所理解的資本“外部”是由激進的社會實踐和政治斗爭所建構的資本主義內部的非資本主義空間。德·安吉利斯說,當我們回顧世界各地為水、電、土地、獲得社會財富、生命和尊嚴而進行的無數社區斗爭時,我們不禁會感到,賦予這些斗爭生命和形態的關系和生產實踐,產生了社會共同生產(co-production)中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簡而言之,價值實踐)。在德·安吉利斯看來,這個價值實踐領域就是我們的“外部”,這個“外部”是由斗爭創造的,是一種由內部產生的“外部”,是由于創造與資本的關系實踐不同并與之不相容的關系模式而創造的與資本主義相沖突的社會空間。[24]67根據這種理解,德·安吉利斯認為,資本主義國家當前為保證資本積累而針對戰后由福利國家所保障的權利和規定(他所理解的“外部”)實施的新自由主義計劃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新圈地”。[20]19拉杰什·巴塔查里亞的“外部”概念的內涵更為寬泛,他認為“外部”是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的經濟、政治以及文化方面的非資本主義社會空間。[17]40巴塔查里亞還指出,原始積累的釋放,一是為了克服“外部”對資本再生產的阻力;二是為了在內部不可能實現的情況下,通過占有“外部”的空間來保證資本主義階級過程的再生產和擴張的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原始積累不僅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出現至關重要,而且對于確保其生產條件也至關重要。[17]43
第二種觀點認為資本的“外部”既指非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也指資本主義內部的非資本主義領域,而且認為資本可以創造這種“外部”,同時也肯定了原始積累對于資本積累的重要意義。大衛·哈維認為資本“外部”既包括“早就存在的外部(非資本主義社會形態或資本主義內部某些尚未被無產階級化了的領域—比如教育),又可以積極地來創造它們”。哈維指出,“為了進行積累,資本主義確實需要‘自身外部’的東西”。如果資本主義必須克服過度積累的壓力,就總是需要大量外在于它的資產。如果這些資產沒有現成的,資本主義就必須以某種形式來制造它們。我們或許可以說資本主義必須創造,而且經常創造其自身的“他者”。[10]114-116
21 世紀以來,西方學者將原始積累“去歷史化”并置于當代資本主義分析的中心位置,圍繞馬克思是否明確闡釋過原始積累的持續性、原始積累是否具有持續性、原始積累與資本主義積累的區別以及原始積累與資本“外部”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多視角的理論探討,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背景下激活了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力,為我國學界的相關研究帶來了啟發性思考。但是,因其觀點背離唯物史觀,故而也存在理論缺陷。
其一,丟棄了馬克思原始積累概念中的階級視角。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包含兩個方面:一是社會的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轉化為資本,即財富集中于新興資本家手中;二是相當一部分勞動力從生產資料中分離出來并轉化為雇傭工人。因此,馬克思的原始積累概念既包括財富的“再分配”,也強調勞動者與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的“分離”。馬克思指出,“在原始積累的歷史中”,“首要的因素是:大量的人突然被強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資料分離,被當作不受法律保護的無產者拋向勞動市場”。[2]823可見,馬克思非常重視“分離”的一面,強調“分離”的階級改造作用,因為“分離”促成了資本家與“自由”勞動者之間的相遇,這種相遇對于資本主義基本階級關系的產生至關重要。當代西方學者,如大衛·哈維,把剝奪性積累看作是原始積累在當代的延續,認為剝奪性積累就是對財富和收入進行“再分配”,而且剝奪性積累已經成為當代積累的主導形式,從而片面強調原始積累概念中“再分配”的一面,忽略了“分離”對于創造資本主義階級關系的重要意義;另外,雖然邁克爾·佩雷爾曼、沃納·博內菲爾德等學者關注到了“分離”,認為直接生產者與生產資料的“分離”是原始積累的本質,但當他們把這種“分離”擴展到整個資本主義空間后,本質上已經丟掉了“分離”的階級改造作用,因為這種“分離”只是發生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內部,發生在資本家自身之間,從而并不能實現勞動者的“無產階級化”。因此,整體而言,他們都未能保留馬克思原始積累概念中“分離”之于勞動者無產階級化的重要意義這一階級視角。
其二,破壞了馬克思從經濟學維度分析、批判資本主義的努力。馬克思在通過以超經濟手段為特征的原始積累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后,主要運用剩余價值理論從經濟學視角分析資本主義積累的獨特機制,進而揭示資本剝削工人的秘密。當代西方學者認為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并無本質性的區別,傾向于模糊原始積累和資本主義積累之間的區別,從而把以經濟規則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積累和以超經濟手段為核心的原始積累混為一談,這破壞了馬克思從經濟學維度分析、批判資本主義的整體努力。
其三,它導向一種資本主義“自動崩潰論”,從而無益于無產階級歷史使命的實現。馬克思認為,“一旦資本成為資本,它就會創造它自己的前提,即不通過交換而通過它本身的生產過程來占有創造新價值的條件”;“資本為了生產,不再從前提出發,它本身就是前提,它從它自身出發,自己創造出保存和增殖自己的前提”。[25]452這就是說,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旦形成,就可以在不涉及原始積累的前提下,通過經濟過程來保證其存在條件,資本主義可以獨立于其“外部”而存在和再生產。這種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將因其在生產領域不可解決的基本矛盾以及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推動而最終為更高級的社會形態所代替。西方學者受盧森堡啟發所持有的關于原始積累與資本“外部”的觀點與馬克思相反,他們不僅承認存在一個必要的資本“外部”來保障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再生產的條件,甚至認為資本還會根據需要主動創造其積累的“外部”。這種被“發展”了的“盧森堡式”的觀點本質上無異于盧森堡的理論:資本主義是一個依賴于非資本主義“外部”而存在的經濟形態;它力求變為世界普遍的形態,但會因為非資本主義領域的完全耗盡而必然走向崩潰。既然如此,這就不需要無產階級政黨領導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來推進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因此,正如有論者所言:這種“從盧森堡的資本積累理論所得出的邏輯結論,是資本主義的自動崩潰論”,它對于無產階級革命運動是有害的,因為它沒有充分估計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和無產階級政黨的領導作用。[22]3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