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亮,李 樂
(1.武漢大學 環境法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72;2.中共武平縣委黨校,福建武平364399)
在生態哲學中,生態整體主義是目前較為合理、成熟的思潮,將生態整體主義作為生態法的哲學基礎,乃是出于一種審慎的理性選擇。生態整體主義強調生態整體利益,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和諧和可持續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極具后現代特征(后現代人把自然視為自己的家園,在“人境親緣”的基礎上實現生態依賴和生態審美),又提出了可行的實踐方案,倡導種種新價值觀。①20 世紀初,利奧波德(AldoLeopold)首倡“和諧、穩定和美麗”三原則,羅爾斯頓(HolmesRolston)在此基礎上增加“完整”和“動態平衡”,此后奈斯(ArneNaess)又增加了“生態的可持續性”原則。作為生態法形而上的根基,抽象的生態整體主義(ecologicalholism)②生態整體主義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而不是把人類的利益作為最高價值,把是否有利于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和諧、穩定、平衡和持續存在作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為評判人類生活方式、科技進步、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終極標準。需要我們注意的是,生態整體主義不是生態中心主義,生態整體主義去中心化,強調整體及整體內部聯系,絕不把整體內部的某一部分看做是整體的中心。[1]能為生態法提供什么樣的生態倫理和道德基礎成為一項未盡事宜。③如果“環境法”對應于環境哲學,那么“生態法”則對應于生態哲學,環境哲學與生態哲學雖用詞不同但意義相同,因此本文所用“生態法”這一概念是在完全相同的意義上替代“環境法”一詞,只不過“生態法”更契合生態整體主義哲學觀,更符合生態哲學話語發展的趨勢。“生態”一詞將人與自然視為統一整體,把人降格為自然中普通的一員,“環境”則隱含著人與自然的二元化傾向。為此,二者形成協同研究,建立起生態法哲學,才能為生態法提供強有力的文本詮釋、邏輯前提和價值指導。本文力圖挖掘生態整體主義的某些重要價值意蘊,尋找其究竟能為生態法提供哪些指導性價值觀,促使生態法的哲學底蘊從目前的人類中心主義走向生態整體主義,形成生態整體主義的生態法學。
生態整體主義是當前生態哲學領域中較為成熟的生態哲學與倫理思潮。面對全球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生態資源約束的日益趨緊等一系列環境問題,人類開始普遍反思現代性文明的合法性以及自身行為的短視性。在對人類實踐活動的反思中,不少學者指出人類的實踐活動和現代性文明是由背后的深層哲學基礎所決定的。大部分學者同意以人類中心主義來概括工業文明時代人與自然關系對立的哲學基礎,并指出人類中心主義將人視為宇宙的目的和一切生命的中心。在人與自然的價值關系中,將擁有自我意識的人類視為唯一的價值主體,自然作為客體,其價值在于人類的需要。在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中,將人視為目的,自然是作為滿足人的目的而存在的。人類中心主義理論上的局限性和實踐上的有害性已經成為理論界的共識。在對人類中心主義思潮的批判下,非人類中心主義哲學思想孕育而生。非人類中心主義者認為人類中心主義是導致當前嚴重生態環境困境的根本思想源頭。非人類中心主義主張將人視作自然生命的一部分,主張建立一個由自然生態為尺度的價值和倫理評價標準。非人類中心主義相比人類中心主義是一次全面的超越,是極具革命性的一次理論重構。但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激進性和自身存在的無法調和和解釋的邏輯困境,使之無法成為當代生態法的哲學基礎。主要表現在,一是自然生命是否具有脫離人類而存在的內在價值,這點理論界尚未取得共識;二是即使認同自然生命個體存在獨立于人的內在生命價值,也無法成為生態法的哲學基礎,原因在于給與生命個體價值主體地位并不能夠維護生態系統的完整性。本質而言,生物中心主義也是一種個體主義,只不過是人類中心主義理念在生物個體上的一種權利擴展罷了。[2]48邏輯上的缺陷和實踐上的困境迫使人們開始思考如何能夠建立起一套哲學思想,在承認人與自然生命都具有內在價值的前提下,能夠提供有效針對當前生態環境問題而實現生態系統整體性恢復。生態整體主義哲學作為生態哲學領域的重要組成部分,引起越來越多的關注。生態整體主義在并不否定個體生命價值的基礎上將有利于維護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實現了個體生命利益和整體利益的有機統一,是當前生態哲學領域較為成熟的思潮。
生態完整性和生態平衡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對生態整體主義的價值追求進行高度概括。生態整體主義承認生物共同體的實在性,賦予生態系統整體以倫理和價值關懷,并把維護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最高價值追求。維持和保護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要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來進行把握。從空間角度來看,生態完整性要求人類在倫理關懷和實踐活動中保護生命物種的多樣性以盡可能維持空間形態中的生態完整。生態平衡則是在生態完整的基礎上引入時間維度,使生態完整在時間序列的綿延演進中達到動態的平衡。
生態完整性要求構成生態系統的各個成分緊密相連,形成具有一定功能的有機整體,而其前提便是實現生態的多樣性,即自然系統的豐富性、層次性、復雜性和有序性。訴諸實踐,則要求人類應盡可能維持生態完整。反思現代性的生態哲學訴諸整體論與系統論、整體性與個體性,理解“生態完整”自理解生態整體、生態個體、生態空間始。“整體”、“完整”兩概念意義高度相關,“整體”偏于哲學抽象,“完整”則暗含價值訴求。
首先,生態是有機整體。生態系統中物物相關、交叉聯系、錯綜復雜,是一個去中心化的有序系統。人作為自然生態整體網絡中的一個節點而存在,并在此位置中實現了對人類自我這一物種的超越和多尺度的進化。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在《論自然界》中說出“世界是包括一切的整體”,作為進化論思想家的斯馬茨首創“整體論”這個詞,認為自然界經由創造性的進化而形成一個整體,本質上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整體內。生命哲學家柏格森也力圖證明存在著一種超越個體的普遍生命,一種分散在各個個體之中而又絲毫不消散其自身的力量的生命之流,生命之流象征自然整體的進化流動。羅爾斯頓繼承了這一思想,用生命的長河來闡釋自然物類總體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提出生態還具有“完整”特性。[3]95-113因此生態哲學屬于有機哲學,主張生態的各項內在要素共同作用才使自然總體呈現出動態、有機、進化和創造的特性。這種生態環境又被稱為生物圈、生態共同體。生命物質和非生命物質盤根錯節構成一個生態共同體,彼此共生共榮,不僅擁有達爾文式的個體競爭關系,也擁有美國海洋生物學家威廉姆·愛默生·里特所指出的那種“合作法則”。里特將“生態系統”描述為“超級有機體”,認為自然界的存在決定于各個部分的有序合作和相互依賴。20 世紀60 年代英國生物學家詹姆斯·拉伍洛克提出隱喻式的“蓋婭假說”(GaiaHypothesis),強調的也是整體與個體之間的緊密聯系。“深層生態學把人與自然的關系看作是一個整體,而構成這個整體的內在機制是人的‘自我’與自然存在物的結合,從而形成一種生態自我。”[4]然而,生態雖有整體但無中心,不存在以哪一種生態個體或種群為依歸或核心。
其次,生態認知自分析而始。自分析而始的生態總體圖景與分析層面上的生態要素雖在本源上連續,但又具有質的差異。由之,我們既能獲得生態系統的協調有序、整體突現方面的共相認識,又能獲得生態要素千姿百態的個相認識。“生態系統作為一個復雜系統,它具有非線性的、網絡性的復雜結構,系統中的每一個元素都不具備還原性。”[5]42-45世界的聯系屬性不可消解,整體特性不可還原,較低層的、簡單的對象復合成高級的、復雜的對象會產生突變、躍遷,而自然生態是最不可還原的有序有機系統。①“生命來自于無機界”和“生態不可還原”具有根源性的矛盾。生態哲學家堅持生態的非還原論具有堅實的宏觀層面的經驗基礎,但生物學領域的還原論者積極探究“基因”、考察生命體的“遺傳信息”,以圖破解生命密碼仍然是值得贊賞的,而且當代自組織理論盛行,超循環理論在生態學領域試水,也證明了還原主義的某種成功。但本文考慮到當代生態哲學總體傾向以及本文論述邏輯,只取非還原論觀點。但我們對自然整體的任何真正認識無法從整體上入手,必須借助分析(甚至是某種程度的還原),②生態自身通過分析而獲得認知,并不等于說生態系統是可還原的,只不過是說生態系統具有整體下的分析性而已,分析性認知和整體性認知可以并存。分析也不等同于還原,分析是方法論性質的,目的是為了非線性的綜合;而還原不僅是一種方法,還存在本體論預設、本體論信念,通過線性過程尋找始基或本源。缺乏分析的總體認識會陷于籠統式的模糊論,無分析性的經驗判斷、大而化之地談論自然是不具有可證偽度的。從科學哲學上看,分析達到什么程度,綜合就達到什么程度。這里的關鍵在于,對生態要素分析后要謹慎而非武斷地上升到整體性認識,我們不能把分析過程中的階段性結果當做最終的總結性定論,還需要進行超越分析的整體綜合,減掉的東西此時又須重新加入進來,多要素、多層次、多環節、多維度進行綜合,將思維割裂本性下把握的生態要素,重新整合成生態整體。氣象學、地理學、海洋生物學等等,尤其是專門的生態學(微生物生態學、植物生態學、動物生態學、人類生態學等),從不同方面構成了我們的生態圖景。
再次,生態整體在生態個體中實現。整體與個體辯證統一,保存個體、實現個體的完整是實現整體完整的必要條件。生態整體主義的理想不僅通過保護生態整體實現,也通過保護生態個體實現。而堅持生態個體的內在價值或存在意義,應從情感認同和理性論證上著力。如果說生態整體是抽象概念,那么生態個體則是具象概念,指向可感的自然個體,是生態中的某一實物、要素或環節,并不單指生命有機個體。經典生態哲學家、生態美學家不僅對生態整體而且對生態個體都論述頗多,在科學與浪漫的交織中充滿著睿智和遠見。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風霜雨雪等,一個個奇異的生命個體、非生命個體,既作為整體中的個體而存在,又張揚著整體所不具有的獨特個性。可見可感的生態個體從空間上散開,在山川河流、大氣土壤、綠野田園等生態區域或生態空間中形成生態景觀。1910 年美國學者R.H.約翰遜首次使用了“生態位”一詞,指出同一地區的不同物種可以占據不同的生態位。1917 年美國學者J.格林納爾創造“小生境”一詞來指代物種的空間位置,后人稱之為空間生態位。1937 年英國生態學家哈欽森把生態位視為多維的,“一個有機體的存在既不是為了幫助,也不是為了妨礙人類,而僅僅是扮演了由它們的生物學特征和環境的特征決定了的角色。”[6]生態空間組成生態系統。分布于空間中的生態個體,高度錯綜、多維復合而形成生物鏈、生物群落,同向構成自然的合力。
通過以上的整體性詮釋,我們可以無礙地賦予其以“生態完整”的價值觀。生態完整既體現生態本質,又涉及實踐要求。完整的生態可以最大程度確保人類的發展不出現大的偏差。
第一,人類的安全與生態完整正相關。“在整個生態系統的背景中,人的完整是源自人與自然的交流,并由自然支撐的,因而這種完整要求自然相應地也保持一致完整。”[3]95-113人類主體的構成越多元、越全面就越好,而這必須以生態的完整性為必要條件。試想,自然的單調怎會造就人類的豐富?也即,要確保人類發展的全面性,就必須確保生態的完整性。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必定要取用于自然,生物多樣性越復雜,從無機到有機的物質轉換就越多,能量就越大,人類存在的安全系數也就越高。“人類需要一個生物多樣性的環境,生物多樣性越復雜,人類存在的安全系數相對就越大,因為人類幾乎所有的食物來源都來自生物多樣性。”[5]42-45然而每滅絕一個物種,多樣性就消減一分,人類的安全系數就減少一分。
第二,生態破缺的后果不可輕忽。生態的系統特性警告人類應把自身對生態的擾動控制在盡可能小的程度上,盡力避免給生態帶來負面的連瑣反應。生態系統具有強整體、弱個體的特征,當生態出現系統性風險時,成批次的生物個體將瀕臨滅絕或隨之湮滅。當我們人類的破壞性活動導致某個物種滅絕后,我們并不能充分預見這會導致何種生態后果。進而言之,人類若破壞了一種或幾種生態網絡節點,導致生態網絡的功能發揮受阻或連通受阻,或許就會出現難以估量的全局性的生態破壞后果。生態完整觀還在于,即使在科學上論證出某些自然物類或整體中的個體對我們人類來說毫無生態上的價值相關,后退一步說,其完全滅絕了也不會對我們人類生存利益造成任何影響,但我們也應加以保護,因為多樣性的自然生態,對于我們人類不僅存在審美價值,也擁有通過人類而獲得展現的內在價值。
堅持生態完整性能克服人類從利益或工具性出發而必然產生的認知局限性。生態整體主義將人類倫理從人類共同體擴大到生命共同體,乃至擴大到自然共同體。它要求我們“改變‘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做法,走出還原論,從機械論思維走向整體論思維,使科學技術從分化走向整體化綜合的方向發展。”[7]生態整體主義者們進一步認為,人類的自我價值與自然的內在價值并存,形成生態完整的價值觀。生態完整并不排除人類的自我價值,還把人類的自我價值視為整個生態價值鏈條下的一個價值環節或一個價值子類。任何一種自然物類或個體都在自然的生態鏈條中擁有獨立的生存價值。肯定自然物類或個體具有內在價值,至少在理論上能夠讓我們人類審視、反思自身的不合理觀念與不恰當行為。對于每一自然物類或個體,都不應受到不可恢復的損壞。“人類對大自然的干擾,必須抱著和保持謙卑和自制的態度。”[8]我們不知道某類或某些自然物對人類是否有價值,而在整體主義的框架之下,這一疑惑就會得到很好的解決—為了自然的完整,我們必須保護自然物類和個體,剔除了從人類利益出發的狹隘性。生態哲學客觀上接續了對工具理性的傳統批判,實現了從功利思維到整體思維的轉換。
我們應善于運用整體性思維,回歸自然,澄清人類與自然的辯證關系,反思人類在工業文明模式下受現代性思維所操控的短期行為,來重建一個最具有本源性的世界觀,追求人與自然的同生共榮和協同進步。“當前,人類的倫理道德觀念正在從傳統的以人類利益為中心朝向現代以地球生態系統利益為中心的方向演變和發展,這種觀念上的改變對現代和將來的立法將產生重大和深遠的影響。”[9]
上文從空間角度展開,此節則從時間角度分析。“生態完整”遞進到“生態平衡”①所謂生態平衡(ecologicalbalance),是指自然整體下的生物——環境之間,生物整體下的種群——種群之間,其能量之流動、物質之循環和信息之傳遞,若要達致一種高度諧和的狀態,系統內各成分就必須維持一定的數量上的比例關系,必須在長時間內保持物質和能量輸入——輸出的大致相等。,意味著在對生態價值的考量中加入了時間維度。
英國生物學家坦斯利(A.G.Tansly)于1935 年指出生物群落與生境之間發展到一定程度會呈現出“平衡狀態”[10],美國學者威廉·福格特(WillianVogt)1949 年在其《生存之路》這本著作中首先明確提出“生態平衡”的概念[11]。其實生態平衡是個籠統的說法,生態平衡是時間序中的平衡,是變中不變的本性,是動態中所保持的確定性。生態系統的平衡與非平衡交相演替,對立而統一。
生態系統靜中有動。“自然系統總是要趨向于穩態,但從不長期保持一種穩態,而是在平衡之上疊加了進化和演變。”[12]普利高津(Prigogine)的“耗散結構理論”指出,“任何一個生態系統或生物群落都是一個開放系統,都要不斷地從外界、從無機環境輸入物質和能量,當這種物質和能量達到生物群落自我調節能力的一定閾值時,生物群落就會出現一種新的有序結構,新的有序結構會向更新的有序結構演變。從這個意義上講,生物群落不可能永遠保持一種‘平衡態’,而恰恰是遠離平衡態的非平衡態。”[13]平衡不是固定的、絕對的平衡,而是一種動態的、相對的平衡,是呈現出一定波動狀態的微妙平衡。
生態系統動中有靜,具有限度或生態閾值。在生態平衡狀態下,生物種類最多,種群數量比例適當,總生物量最大,生態系統內部穩定性也最強。生態系統內部通過自動調節和自凈能力,消除外來的干擾、侵入或污染,經過一定的時間,就可以恢復到原來的狀態。但這種生態韌性并非沒有限度,超過這個限度便無法恢復平衡。這個限度就是生態系統內的數量比例關系,即生態閾值,可以借助數學方法定量地判斷生態系統是否處于平衡。在平衡狀態下,生態系統內部組成成分之間,生物群落與環境之間都形成一定的秩序,存在著數量、位置、規模等方面的量的規定性,當外部干預超過生態系統各種量的規定性時,就會出現生態失調。[14]生態失調時能量流動受阻,物質循環中斷,原來的比值或多樣性指數就此改變。
拉長時間線來看,地球生態系統從未保持一種同質穩態,滄海桑田,不斷從一種態向另一種態演進。②地球從古至今經歷了五個紀元,分別是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地球的新生代即現代生物的時代,距今約6500 萬年,是地球歷史上最新的一個地質時代,新生代被分為三個紀:古近紀、新近紀和第四紀。總共包括七個世:古新世、始新世、漸新世、中新世、上新世、更新世和全新世。全新世是地質時代最新階段,開始于12000 年至10000 年前,持續至今。全新世氣候有輕微波動,海面變化與氣候相一致,冰后期海面迅速上升。全新世時,人類已進入現代人階段。“地球上生命的歷史是生物及其周圍環境相互作用的歷史。”[15]誕生人類的生態環境對人類的反作用是革命性的、奠基性的和決定性的,并非從來就有,也不會恒久不變,有利于人類生存的生態形態只是地球生態紀元中一個短暫的階段。參照漫長的時間線可以給人類以更合理的定位,良好的生態史應長于人類史,一個持續存在并運行良好的生態系統是人類社會得以持續發展的客觀前提,因此人類應在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面前實現自我救贖,與生態達成和解。一旦生態形態的演替期縮短,即使只是些微的量變,恐怕也是人類的不可承受之重。
概言之,生態平衡在歷時的演進中實現。上文在論述生態整體論時所提到的“生命之流”,或稱“生命之河”,不只是包含一種整體論,也包含一種綿延論,肯定生命的動性、持續、進展、創進。生命之流,綿延向前,過去的生命保存在未來的生命之中,而未來的生命要吸納過去的生命精華,一切生物體在適宜的環境之中都糾纏成一條沸騰的生命河流。生命體可以有地域的邊界,但沒有時間的邊界。時間的綿延形成生態時間,人類生命是生態時間之流中的一個環節。由之,生態平衡是歷時性的,生命體與其后代在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下以種群的方式延續下去。
基于以上分析,將生態事實轉變為價值要求:生態應處于良性的穩態中。什么是生態?“生態是生物與周圍環境之間的關系”,[16]那么這種關系又是什么?是物質轉換、能量流動和信息交換,而這種轉換、流轉是最節省的狀態。自然界極致精簡,沒有廢料。對比一下人類的機械可知,自然生態的產出與投入之比遠遠高于人工機械。生態的良性穩態是最節省的平衡。生物圈以最高效的方式為人類提供生命必需品,如果人類以工業方式將無機物轉化為有機食品,那么所需的能量消耗和廢物污染將是不可想象的巨大。直接取材于最節省的生態系統是人類明智的選擇,無法擺脫生物鏈的束縛是人類的宿命。但須知這種取材量和對生態的干預度不能超出生態平衡的閾值,不能超越生態自我恢復能力的極限。羅爾斯頓把“動態平衡”引入生態哲學的話語體系中,“自然系統是動態波動著的,且有時這種波動會很劇烈;但同時自然系統中又有一種固有的恢復力。然而,人為的干擾,可能會把自然系統推到其恢復能力的極限而導致其崩潰。”[3]95-113故而人類對生態系統采取行動時應始終謹小慎微。在人為介入生態過程處于可控的、破壞性程度不大的情況下,生態系統本身往往會自動抹平局部的傷痕。而一旦干預過度,對生態過程的侵入超越了生態自我消解的能力即生態承受力,引起生態失衡,許多生物物種將急劇減少甚至瀕臨滅絕,生物經由長期進化才能緩慢適應自然的特性決定了其自身很難適應短期巨變的環境。然而人類現代技術的出現,使得生態的整體韌性相對地變得脆弱,生態區域無論大小都面臨失衡之患,全球性的生態失衡事件會直接威脅到人類主體的生存權利。生態的失衡如同核武器一樣,是懸掛在人類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沒有一個文明是建立在荒漠之上的,唯有自我約束、控制干預力度,才能保證生態系統中物種的多樣性、共生性和豐富性,使生態處于良性的穩態之中。
具體到實踐層次,生態的穩態就是要求生態應處于可持續狀態中。奈斯在《深層生態學的8 條修正》一文中提出了“生態的可持續性”原則。我們以為,第一,可持續生態原則意味著生態的應然狀態,是人類所應保證或達到的目標。生態的持續在原初的意義上是自然界的一種客觀事實,但在我們人類步入工業時代后就開始成為對人類的硬性要求,變成人類對自然所擔負的也就是最終對人類自身所擔負的重大責任。第二,可持續考量的是代際正義。生態正義涉及時間的維度,可形成代際生態正義,“承認生態正義,就是承認自然有其自身的利益。特別是,這斷定了在進化中,種群、物種和生態系統對生存、持續、維持和再生它們的生命周期、結構、功能和過程存在利益。”[17]代際生態正義可納入生態整體主義的論域。
雖然法律和道德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困擾法學界的一個“哥德巴赫猜想”,曾被耶林稱為“法學中的好望角”[18],但它也是法學領域無法回避的問題。以生態整體主義為哲學根基的生態法的法律之劍所指,必定是人與自然的整體或統一性的利益,而不是自然人或自然人集合體的權益。假設生態整體主義論證自然物類具有內在價值是成功的,那么生態法就應承認生命物種的權利平等和非生命物類自在狀態的不可侵犯性。這便是生態整體主義所提供的“應然法”。但生命物種不可能自我作出法律主張,也無法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權利主體。因此,維護生態的完整不必定出自對自然物類具有內在價值或權利主體的斷定。為此適應固有的法律體系,我們對生態整體主義的某些價值結論做些修正。即筆者認為,作為價值主體、利益主體、權利主體的只能是人類,自然物類在法律邏輯上不可能成為價值主體、利益主體、權利主體[2]48,自然生命并不享有法律人格,法律上的權利主體、價值主體必須具有意思表示和行為能力。理想的自然物類內在價值論會與法律規范相沖突,根本無法納入法律的考量之中。但人類對自然物類不僅具備理性的利益考慮,還會產生情感關懷,利益考慮和對自然物類的情感關懷也足以促使我們矯正傳統的人類利益本位主義,并做出相應法律的安排,需要對原有的法律范式進行一定的調整,以保障生態系統的多樣性、完整性。調整后的法律范式應從對自然物類的個別性的保護、人類行為的個別性的規范,走向對所有種類的自然物類進行完整性地保護、對所有種類的人類行為進行總體性地約束。自然物類千千萬萬、數不勝數,但在性質上統歸為自然的完整下的物類,而人類的行為也是千差萬別,但在性質上可以統歸為生態行為的破壞行為和無涉行為。
當人類觀照到自然生態系統的動態平衡時,深刻認識到這種動態平衡對人類整體的生存與發展而言具有絕對的價值,自然的平衡值直接關系到人類的生存狀態值,因此我們必須是維護而不是破壞這種平衡,維護生態平衡便成為生態整體主義的價值呼吁。大范圍的生態平衡具有極大的韌性,個體的小規模破壞行為往往不足以引起生態失衡,但一定區域內無數個體行為的大規模累加,則可能造成生態失衡。因此,維護生態平衡的法律要針對一定區域內的集體行為。在全球性生態危機的情況之下,“即使把所有人的個人環境利益總和在一起也遠遠小于環境危機時代所要保護的地球環境,如某個物種的滅絕、臭氧層空洞、全球變暖等都無法歸為某個人的環境利益。”[2]48這樣,維護生態的平衡任務便轉換成對國家及地區群體的道德要求和行為要求。只不過這種宏觀愿景想要在法律上體現時,我們必須認識到法律目前只能對人類個體行為進行規范,普遍遵循的是法不責眾的原則。而這種生態整體主義的生態法調節的應是人類的整體行為,即集體式活動、群體性行為,它遠遠超越了個體的環境行為,也就是說,一旦發生大規模的生態失衡,在法律上進行管制的應是區域內大范圍的群體,然后再由群體中的每個成員分攤法律成本。
此外,世界是“人—社會—自然”復合生態系統,是一個生命共同體,而地域之分割與生態系統之一體化形成矛盾,重要的途徑之一是推進國際環保合作。締結生態國際條約,約束發達國家不得逼迫發展中國家交出生態自主權,不得侵害發展中國家的生態權益,努力避免“公地悲劇”。
生態法以生態的可持續作為價值觀,保證生態時間而不是人類時間作為新的價值維度,即生態法必須預測人類當代、后代活動的生態破壞后果,作出預防性的法律規范,以對當代人的活動進行法治管控,進而力圖盡量避免當代、后代的生態破壞性后果。有些生態后果可以預料,可以很好地進行科學立法,但也有些生態后果難以預料,這時應以存而不動、至少較少干預某些自然物類、生態過程作為最明智的生態立法選擇,也就是說,對那些可能造成生態后果,或者造成生態后果不明的人類主體行為,也應該慎重考慮立法,從生態法上履行對后世子孫的生態責任。總而言之,生態法不僅涉及代內公平,更涉及代際公平,“前代人和當代人為自己的利益而為的行為,并沒有考慮后代人的環境權,在這一點上破壞了代際公平。”[19]我們應以當代人的環境行為的謹慎保守,來保證代際公平。
只不過對群體利用生態法進行懲治必須秉持溫和或者中庸的原則,不宜對傳統的法律原則造成大的沖突,不宜使群體中的每個個體受罰過重,而使得生態法成為嚴刑苛法。生態法應該為行政手段、經濟手段等預留空間。若是如此,這種生態整體主義的生態法必將是對人類法律傳統的一次革新嘗試,群體意義上的法律邏輯畢竟不同于個體意義上的法律邏輯。生態法對群體而不僅僅是針對某些個體的規范最終會化成個體的維護生態平衡的同向的有效行為,若每個個體行為都是同向的,則全體就會呈現一種維護環境的總體傾向。這要求我們嘗試突破傳統上的私權法律本位,以在應對生態環境問題上使之更具積極的意義。
“自然本身不具有倫理關系,是人類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確立了人與自然依存關系、價值關系和倫理關系,這些關系并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人作為社會的主體根據自己的需要來改變人與自然的關系,尋找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道路,最終走向‘天人合一’生態整體主義的范式。”[5]42-45因此,生態法不能也無須肯定自然的法權地位,而是應把人類主體和生態作為一個統一體看待,努力協調人的生存權利和自然物類的生存狀態、人類主體自由和自然物類生態自由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為人類在自然面前劃定活動邊界,使得人類在實現自身的各項福利時盡力不造成、或者盡力減少對自然物類生存和發展的損害和毀滅,以達到人類和自然和諧共存的狀態。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到達某種程度的不和諧時,生態法應界定其為生態犯罪,確保生態安全,這便是以生態和諧價值觀的應然指導生態法的實踐。
將生態整體主義的思想內核和價值原則審慎地運用于生態法的建構之中,即謂不能過于激進而對生態法既有的原則均衡造成沖擊,如果使得絕大多數人承擔過重的違法成本、導致生態法被置于惡法的境地,就違背了本文的初衷。生態法的內在邏輯要求和生態價值觀應與生態法的本質屬性相契合,實現兩者的順利對接,進而被接受和吸納。[20]生態價值雖然訴諸直覺主義,以情感立論,但實踐性也是其理論力量所在。上文在闡述生態整體主義的兩大生態價值時,實踐層面緊跟在哲學層面之后,第三部分的生態法學據此展開理論演繹。生態整體主義批判人類數千年來的人類中心主義偏見,在更宏大的視野下去認識和判斷生態系統(經常以“宇宙”這樣的詞匯來主要指代地球生命系統),嘗試將生態系統的整體良性發展作為衡量人類的一切觀念、行為、生活方式和發展模式的基本標準。生態法便是生態價值化為生態行為的關鍵環節,其作用在于它至少可以兜住生態破壞的底線。文中生態的完整和平衡價值觀之所以分開闡述,除行文方便外,主要是突出其各自側重的一面,展示其生態維度的不同,相應地法學建議也同中有異。但實際上它們既互補統一,又層層遞進。為了建設生態文明,我們堅持一種生態整體主義的法律觀、法治文化。完整和平衡是生態的基本價值所在,但其更高層次的價值—生態和諧,由于涉及的哲學內容更深更廣,我們將另撰文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