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良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006)
凌濛初生活于商品經濟繁榮的晚明時代,他的創作受到晚明哲學思潮的影響,主要表現是充分肯定人追逐財富的本性、為商業和經商者正名等。[1]因此,經商成為凌濛初“二拍”中的一個重要主題,這也是本文選取《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為研究對象的一個重要原因。與“三言”相似,凌濛初的“二拍”也是以文言本事為基礎進行編創。但凌濛初的“二拍”相較于“三言”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所依據的文言本事較少,個人創作成分相對較多。孫楷第《三言二拍源流考》云:“凌氏的擬話本小說,得力處在于選擇話題,借一事而構設意象。往往本事在原書中不過數十字,記敘舊聞,了無意趣。在小說則清談娓娓,文逾數千。抒情寫景,如在耳目。化神奇于臭腐,易陰慘為陽舒,其功力亦實等于創作。”[2]凌濛初所據材料雖然較少,但仍可以從中探討其編創方式。以往學者研究“二拍”時較少從編創方式的角度進行研究。因此,本文以“二拍”中的《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為例,結合學者譚正璧編著的《三言兩拍資料》中輯錄的文言本事,從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和主題思想三個方面對其編創方式進行研究,以期加深讀者對凌濛初編創藝術的理解。
在學者譚正璧《三言兩拍資料》輯錄的文言本事中,小說入話的本事主要來源于《金陵瑣事》卷之三《銀走》,正文的本事主要來源于《涇林續記》。所據文言本事只有數百字,敘事簡略,而經凌濛初改編的話本小說《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卻有上萬字。話本小說的主體框架來自文言小說,但情節有了一些變化。
小說《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主要改編自文言小說《涇林續記》,且在不少細節上做了改動,但改動處仍與本事有聯系。例如,文言小說中主人公蘇和是閩廣人,所買的橘子是福橘[1]573。而凌濛初在改編時將主人公文若虛設定為蘇州人,在描述他所買的橘子時寫道:“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絕與他相似,顏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味略少酸,后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4]4-5。顯然,凌濛初在編創時雖然改變了主人公的籍貫和橘子的產地,但橘子仍然與文言本事中的“閩廣”“福橘”有聯系。
此外,話本改動后的情節比文言本事的更合理,情節也更加引人入勝。例如小說結尾,《涇林續記》中描寫“蘇持銀歸,坐擬陶朱”[3]574,凌濛初則改為:店主人怕文若虛攜帶大量銀錢返回有所不便,就把緞匹鋪交給他讓他做生意。這樣的改動更接地氣,也更有可信度。《涇林續記》中描寫主人錄貨時先說出“識寶胡”知道船中必有異寶的事。凌濛初在改編時則運用限知敘事的手法,描寫主人登舟看見文若虛的龜殼,就馬上將文若虛視為上賓,眾人不知何故。這樣的情節就容易吸引讀者的興趣。顯然,凌濛初在編創時心中是有預想的讀者的。學者紀德君認為編創者在選取素材、構設情節和確立敘事方式等方面會有意識地迎合預想讀者。[5]198-199正是因為凌濛初心中有預想讀者并迎合讀者的閱讀需求,他在編創時才更注意讓情節更有可讀性,更加引人入勝。
除了對情節的改動,凌濛初還對故事細節、人物語言等進行敷演,使之更加曲折生動。首先是入話部分。文言小說《銀走》描寫陳姓夫妻二人將二十四錠銀子縫于枕頭中,夜晚夢到二十四個白衣秀才向他們告別,前往鞠姓人家,后來他們果然在鞠姓人家看到這些銀子。小說到這里就結束了。凌濛初在編創時將主角換成一位金姓老漢,老漢的八錠銀子變成了八個白衣大漢去投奔一個姓王的老漢。凌濛初還補充了一個故事細節:王老送還三兩零銀給金老作別,而金老又不慎落還給王老的情節,突出“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4]1這一主題,也使情節更加曲折。
正話部分情節補充之處尤多。首先,與《涇林續記》中的文言小說相比,話本小說在開頭補充了主人公文若虛到北京賣扇子,而又本錢一空,被叫做“倒運漢”的情節。目的是欲揚先抑,反襯后文“轉運”情節的離奇。其次,話本小說補充描寫了出海前文若虛算卦,且得了好卦而又不相信的情節。一是埋下伏筆,二是再次在情節上作一跌,增加情節的趣味性。此外,凌濛初描寫文若虛賣橘過程比文言本事中更詳細更有層次,同時還補充了吉零國的風俗,補充了文若虛在島上慨嘆身世的情節,使人物形象更加血肉豐滿。情節的敷演也是凌濛初改編的主要方法。例如描寫文若虛賣橘的過程,文言小說中只有一兩句“夷人登舟,競取而食。食竟后,取置袖中,每楪酬銀錢一文。蘇意嫌少,夷復增一文”[3]573。而凌濛初的小說中就寫得詳細而曲折,把買橘賣橘雙方的舉動和語言描寫得十分精彩。總之,通過補充和敷演情節等編創方式,凌濛初的小說故事細節更加豐富曲折,人物語言和心理活動也更加生動。
在文言小說中,人物形象只做了粗線條的勾勒,言簡意賅,讀者只能獲得一種模糊的印象。凌濛初在改編時,他筆下的人物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令人印象深刻。他的改編主要著力于人物形象的兩個方面:
凌濛初小說中的文若虛形象比文言小說中的蘇和形象更為具體。這是因為凌濛初在編創時更注意敷演人物的心理活動。例如在文言小說中,店主人問價錢時,蘇和的態度只有“漫答”“囁嚅”等,但到了話本中就詳細生動得多了。凌濛初寫道:“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耳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文若虛終是礙口說羞,待說又止”[4]10,將文若虛這位落魄者和老實人的心理活動刻畫得淋漓盡致,這就使人物的形象更加真實可感。
《涇林續記》中描寫蘇和賣橘時,只提到“蘇意嫌少”[3]573。蘇和的形象和性格是模糊不清的。凌濛初則寫道:“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瞧科在眼里,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里盡數傾出來,止剩五十余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適間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4]6這段描寫突出了文若虛是個“伶俐的人”,這是我們在讀文言小說時體會不到的。
又如同樣描寫主人公發現龜殼,文言小說只寫道:“蘇心動”。而凌濛初在寫文若虛發現龜殼前,先寫了他的內心獨白:“想我如此聰明,一生命蹇。家業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著的哩!”[4]8這段描寫強化了文若虛作為一個“倒運漢”的形象,欲揚先抑。發現龜殼后,凌濛初又描寫文若虛“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里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日說著,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4]8這就把一個“倒運漢”意外發現寶物的激動心情描繪得淋漓盡致,也把他為什么要把龜殼搬回去的原因交代清楚了。凌濛初緊扣人物的性格心理進行編創,對文若虛的言行舉止、心理活動進行了栩栩如生的描寫,這樣就更加有力地塑造了文若虛的人物形象,也更有利于推動情節的發展。
通觀文言小說《涇林續記》的相關記載,主人公蘇和在出海后,先是靠賣橘子掙了錢,然后恰巧撿到龜殼,賣了個好價錢,成為富翁。他的形象沒有多少層次變化,我們讀到的只是一個外出經商且發了兩筆橫財的商人。而經凌濛初的改編,主人公的形象就有層次得多了。
首先,凌濛初描寫文若虛做生意總是賠本的事情,作為他“轉運”的背景。出海前,他想的是“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的,也是快活”。[4]4這說明主人公已經不是“閩廣奸商”了。在凌濛初的筆下,主人公成了一個落魄的人,是不得已才出海謀生的。凌濛初在描寫文若虛賣橘子時,文若虛的形象也經過一系列有層次的演變,例如從一開始的老實憨厚,到喜出望外,再到伶俐地和買橘的人講價錢。賣橘掙了錢,文若虛還沒勇氣置貨;到了島上,他還在慨嘆自己的身世;撿了龜殼來到波斯胡大店中時,他還在自怨自艾,還埋怨眾人取笑他;講價錢時,他“面紅耳熱”,“礙口說羞,待說又止”。可是當得知龜殼可以賣好價錢時,文若虛的態度就有了變化。店主人提出要把店鋪給文若虛時,他也有了做生意的信心,說道:“我家里原無家小,況且家業已盡了,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沒處安頓。依了此說,我就在這里,立起個家緣來,有何不可?”[4]11他又想道:“得此為住居,王侯之家不過如此矣。況又有緞鋪營生,利息無盡,便做了這里客人罷了,還思想家里做甚?”[4]12然后他又把先前賣橘子掙的錢分給了眾人,小說寫道:“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里了。”[4]13文若虛的人物形象與之前對比有了明顯的變化。經過凌濛初的編創,人物形象更有層次變化了,也更加真實可感。這在文言小說里是比較少甚至是看不到的。
凌濛初在改編文言小說時,也對小說的主題思想進行了適當的改造。例如,入話部分所根據的小說《銀走》只是簡略記敘一件離奇的事,別無內涵。而經凌濛初的改造,小說入話的主題即變為“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4]1。表達的是一種宿命論思想。
正文部分所根據的《涇林續記》描寫的是奸商出海獲取橫財,其主題在于宣揚一夜暴富的思想。主人公蘇和的做法是奸商的一貫伎倆。凌濛初在編創時改造了人物的身份。文若虛是個落魄的人,而不是投機取巧的奸商。他自以為一直“倒運”,才不得不出海,賣橘子是出乎意料的。小說的主題則被改造為“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轉眼貧富出人意外”[4]1。同樣宣揚的是一種宿命論的思想,認為人的貧富是命中注定的,命中該富貴,再貧窮的人也可能意外發財,也就是“轉運”。這種主題更契合明末重視商業、肯定人的財富追求的社會風氣。凌濛初通過這樣的改造,也使得人物形象更貼近于普通人,他的“轉運”經歷也多了一些傳奇色彩。改造后的主題思想表達的不是奸商獲利,而是“倒運漢”的時來運轉,一夜暴富,實現徹底翻身的理想。改造后的主題迎合了世俗對于物質財富的期望,也跟能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
其次是主題思想的突顯。為了增強故事的生動性,擬話本小說還運用了不少詩詞和俗語,這些詩詞和俗語與主題思想密切相關。學者紀德君認為擬話本小說中經常引用俗語,是因為擬話本小說具有“說話”的特點,兼具“底本”的功能。[6]運用詩詞和俗語,可以使小說情文并茂,有突顯主題的作用。說書人在說書時如果適當引用俗語,也容易為大眾所接受。凌濛初在改編時,也通過詩詞和俗語的運用來突顯主題思想。《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這篇小說在開頭時就引用了宋朱希真所作的《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見在。[4]1
他在開頭就點出了“單道著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不如圖一個見的憐活”這一主題。又引用了俗語:“命若窮,掘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著白紙變成布。”[4]1還有其他的一些詩詞和俗語,也都關合主題思想。小說的結尾也用四句韻語作結,對故事和主題思想有概括的作用。學者紀德君認為,文人編創文言小說時借鑒說話藝術,在敘事中運用俗語等,增加了小說的俚俗情調和市井風味。[7]凌濛初對詩詞和俗語的引用,不僅使小說更加通俗接地氣,而且強化和突顯了他所要表達的榮華富貴命中注定的主題,更容易為讀者所接受。
從《轉運漢遇巧洞庭紅,波斯胡指破鼉龍殼》來看,凌濛初改編文言小說時首先從故事情節的改動、補充和敷演等入手,將情節改寫得更合理,將原本簡略的敘述敷演得更詳細生動,同時補充了大量情節,使故事更為曲折有趣。其次,他從人物的語言、心理活動等方面對人物形象進行深入的刻畫,使人物形象更加具體可感,更有層次和深度。最后,凌濛初改編時,往往會改造文言小說的主題思想,使小說主題更契合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并且通過擴充調整情節、運用詩詞俗語等方式來強化主題思想。因此,凌濛初才能憑借較少的文言材料編創出聞名于世的“二拍”,獲得讀者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