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元,劉丹慧
(佳木斯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俄羅斯作家伊·布寧的短篇小說中存在這樣一類女性人物形象:她們年輕貌美、不諳世事、對未來充滿著希望,但由于各種原因成為“街頭女郎”,從而導致其悲劇性的人生命運。雖然這類“街頭女郎”的形象不止一次地出現在俄羅斯及世界文學作品中,例如:《復活》中的馬斯洛娃、《罪與罰》中的索菲亞、《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等,庫普林的長篇小說《火坑》中更是集中描繪了各種各樣的此類女性人物形象。但與這些作家筆下的“街頭女郎”形象相比,布寧作品中的這類女性形象則呈現出自己那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特點。下面,本文將以布寧的《三個盧布》、《第二盞咖啡壺》、《河邊酒館》、《馬德里旅店》四篇短篇小說為研究本文,從多樣化的敘述視角及碎片化的敘事結構這兩個方面解讀布寧如何在其短篇小說創作中構建出“街頭女郎”這一女性形象。
“敘述視角是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學者們發現,視角是傳遞主題意義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工具。無論是在文字敘事還是在電影敘事或其他媒介的敘事中,同一個故事,若敘述時觀察角度不同,會產生大相徑庭的效果。[1]88“美國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文學批評術語詞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中將敘事視角(point of view)定義為:‘敘述故事的方法—作者所采用的方式或觀點,讀者由此得知構成一部虛構作品的敘述中的人物、行動、情境和事件。’”[2]51-54因此,敘述視角是小說敘事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小說文本中,作家可以通過視角的操控和變化呈現給讀者不一樣的人物形象。在這四篇小說中,布寧采取了不同的敘述視角來展開故事情節:小說《三個盧布》中,作家使用第一人稱內視角來講述這個故事,男主人公來縣城辦事,入住在賓館,隨后女主人公出現,她是以出賣自己身體的“街頭女郎”形象出現在讀者面前,作家對于女主人公的描述都是以男主人公的眼睛來呈現的:“一個高個子女孩就旁若無人地走進來:她身穿棕色中學生制裙、頭戴一側綴著一束假矢車菊花的草帽,一雙大腳上穿著舊麻布便鞋。”[3]419第一人稱內視角具有直接主動、主觀片面等特點,可以使讀者得以從男主人公的視角觀察故事中的一切人和事,進而同男主人公產生情感上的共鳴。
《第二盞咖啡壺》開篇作家便以攝像式外視角展開敘述,出現在讀者面前的是這樣一幅畫面:“她是他的模特、情人,也是女主人,同他一起住在他位于茲納緬卡大街上的工作室中。她是位金發美人兒,雖然個子并不高挑,但是身材很好,凹凸有致,她還很年輕、明艷動人、渾身散發著溫柔的氣息。”[3]287讀者跟隨“鏡頭”從外部旁觀者的視角來觀看女主人公,此外,作家在文本中沒有為男女主人公命名,只用第三人稱代詞“她”和“他”來指代他們。這樣,使整個故事敘事更加客觀、逼真、不夾雜主觀色彩。
《馬德里旅店》中敘述再次轉變為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雖然敘述采用第三人稱,但是卻以故事中男主人公的內視角為出發點,借助他的眼睛和意識來觀察小說中人物表情及動作、周圍環境,感知人物心理活動:“夜幕籠照,皓月當空,伴著皎潔的月光,他沿著特維爾林蔭道往上走,一個姑娘迎面向他走來:她慢慢踱著步,兩只手插在一個小暖手筒中,頭戴一頂卡拉庫爾羊羔皮帽子,略略歪向一邊,嘴里低低地唱著什么。……他看了她一眼:身材嬌小、鼻子上翹、顴骨略高、一雙眼睛在午夜的昏暗中閃著光,臉上露出可愛、怯生生的笑容……”[3]282胡亞敏認為:“第三人稱內聚集敘事文一經敘述者傳達,則存在著兩個主體,既有人物的感覺,又有敘述者的編排。”[4]29因此,同小說《三個盧布》中的第一人稱內視角相比,小說《馬德里旅店》的敘述聲音與觀察角度不再統一于一個人,而是分開,故事外的敘述者發出聲音,故事內的人物觀察和感知事件人物。
《河邊酒館》中的敘述視角相比較前三篇小說要復雜一些,作家選取了雙重嵌套敘述者,一個是小說文本的敘述者—“我”,另一個則是講述人—軍醫。開篇是以敘述者“我”的第一人稱內視角展開事件敘述,“我”在莫斯科一家飯店中偶遇熟人軍醫,他為“我”講述了一個多年前的故事。由于敘述者和講述人不是同一個人,所以在講述人—軍醫講述故事時,敘述視角轉成了故事中的人物內視角,也就是30年前的那個年輕的軍醫,隨著故事的講述完畢,敘述視角又變回了敘述人和講述人—軍醫。布寧在這篇小說中敘述視角的不斷變化使小說敘事形成了對話性敘事特征。
在小說文本中敘述視角的不同會引起讀者不同的反應,從而對作品產生大相徑庭的理解。申丹、王麗亞認為:“敘述視角對于表達主題意義有著很重要的作用,因此中外現當代小說家都注意對視角的操控,通過采用特定視角或轉換不同視角模式來取得各種效果。”[1]111雖然布寧在這四篇小說中都在刻畫“街頭女郎”的形象,但每篇小說中的女郎形象卻是不同的:《三個盧布》中的女孩是位剛剛畢業的女中學生,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出賣自己的童貞來換取錢財:“我父親突然就去世了,我母親早就去世了,我從新切爾卡斯克坐車來到這里,本想通過我家的一位親戚在這里找一份工作,就住在了他家,可他卻對我心懷不軌,我打了他,跑了出來,只能在公園的長椅上過夜……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快死了。”[3]421而男主人公原本無意與其糾纏,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陰差陽錯地同女主人公發生了關系。因此,作家采用第一人稱敘述的體驗視角模式,使讀者擺脫旁觀者的身份,與人物一起感知整個事件,更自然、更直接地感受人物細致復雜的內心世界,從而與人物產生情感上的共鳴;《第二盞咖啡壺》中作家選取了攝像式外視角敘事模式,女主人公是一位模特,同時也是這位畫家的情人,在畫家的眼里她只是個擺件、是個玩物,因此,作家讓敘述者跳出小說事件,以局外人的身份客觀地展開敘述,這樣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戲劇性效果;《馬德里旅店》使用第三人稱人物有限視角,同《三個盧布》相似,在文本中男主人公有心理活動和情感糾結,盡管女主人公在遇見男主人公之前就已經成為了一名“街頭女郎”,但男主人公卻漸漸對她懷有某種強烈的情感,因此,使用內視角可以使讀者更好地走進人物內心,感受人物心理變化歷程;《河邊酒館》是人物回顧從前的故事,“使用鑲嵌式敘事結構,即—故事中包含故事”[5]23-26,同布寧以往的短篇小說不同,該篇小說講述者和敘述者并不是同一個人,敘述者在小說中充當聽眾的角色,這就導致了敘述視角在敘述者、講述者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年輕時的講述者間轉換,這篇小說中出現了兩個女孩形象,一個是詩人勃留索夫身邊的“崇拜者”—女中學生,另一個則是30年前軍醫遇到的女孩,這兩個女孩子境況相似,都把自己托付給了不值得的男人,她們正處于人生轉折點,還未成為真正的街頭女郎,但為了自己那不堪的愛人最終會走向墮落。布寧在文本中視角的轉換正是為了從不同人的角度看待女孩的這一人生選擇,引起讀者不同的反應,從而對小說中的事件和人物形象做出不同的評價。
布寧的小說創作受到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雖然被視為現實主義作品,但在其創作中卻融合了現代主義創作方式。敘事結構的碎片化是布寧短篇小說創作中的一個典型特征,作家常常會打亂故事原本的時間順序,將事件分隔成為一個個小片段,然后按照新的方式重新組合、排列,這樣就使小說在敘事結構上呈現出非線性和碎片化的特點。這些敘事技巧的運用,使讀者不僅在有限的文本里獲得了大量的信息,同時感受到了作家小說創作的敘事美感。
《三個盧布》中以敘述者入住賓館、女中學生來他房間出賣自己為情節時間開端,隨著事件的發展,女學生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經歷,這里作家運用了插敘的方式,向讀者呈現了女孩兒幾段碎片化的往事,同時也解釋了她為何會出賣自己的童貞。此外,在文本中作家利用雷雨來暗指人物間的關系:“世間萬事萬物的結合真是不可思議—在這微不足道的窮鄉僻壤之地竟會出現這么一場神圣、威嚴、震天動地、耀眼奪目的壯觀的大雷雨。”[3]421雷雨以其短暫、偶然和劇烈暗示著人物間的愛情和女孩兒的命運。作者用大量的文字來詳盡敘述男主人公與女孩兒的這次相遇以及得知她出賣自己童貞后的感情變化,在這里話語時間被拉伸。隨后用了極短的篇幅來敘述他們接下來的故事以及女孩兒的結局:“我們本打算去莫斯科度過秋天,但秋天和冬天我們都留在了雅爾塔—她開始發燒、咳嗽,我們的房間里充滿了藥中雜酚油的氣味……第二年的春天我埋葬了她。”[3]422這里,故事的實際時間被壓縮成短短的幾句話,作家省略了大部分細節,只截取幾個簡單片段來向讀者交代女孩兒最終的命運。用命運的偶然性和轉瞬即逝的幸福來反襯女孩悲劇性的人生。
《第二盞咖啡壺》從畫家為自己的模特兼情人作畫展開敘述,作家使用大量人物間的對話來充斥小說文本,將故事真實時間打碎,用插敘的方式展現女主人公不同時期的經歷。小說中事件出現的時序是這樣的:第一,畫家作畫;第二,女主人公回憶藝術家亞爾采夫;第三,叔叔把她帶到莫斯科的馬車酒館干活;第四,偶遇夏里亞賓和卡拉文;第五,逃離叔叔家、輾轉于各個藝術家的畫室;第六,在庫夫申尼科娃的畫室作穿衣女模特;第七,到瑪利亞文的畫室作脫衣模特;第八,為畫家取煮好的咖啡。而在現實中這些事件片段出現的實際時間順序為: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二—第一—第八。作家打破故事時間的真實順序,看似是以一種隨意的方式重新排列,而實際上卻是為了層層揭示女主人公如何一步步淪為藝術家們的玩物和擺件的。首先,故事開端客觀地敘述了畫家與模特作畫時的場景,這里簡單介紹了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詳細描述了她的美貌,繼而以她隨口唱出的幾句歌詞來引出藝術家亞爾采夫,正是這個人強奸了這個女孩兒,使女孩除了是畫家的模特外,又增加一層身份—情人。然后女孩回憶了自己如何來莫斯科、嬸嬸如何準備將她賣到妓院、如何偶遇夏里亞賓和卡拉文、她如何逃離叔叔家、如何輾轉于各個藝術家的畫室、如何從穿衣模特變為脫衣模特,最后失身淪為藝術家們的情人的過程。至此,作家將一個單純、善良、美貌、貧窮的年輕女孩兒一步步淪為藝術家們的擺件和玩物的過程展現在讀者面前。
《馬德里旅店》敘事結構的一個顯著特點是在一個相對完整的事件中,插入了人物碎片化的回憶片段。文中女孩兒是以“街頭女郎”的身份出現讀者面前,她深夜一人在特維爾林蔭路上溜達,尋找客人,遇到男主人公“他”,被其帶回旅店,期間插入了她與自己曾經一個情人的幾小段回憶以及自己如何淪為街頭妓女的經歷:“我爸爸是謝爾普霍夫貨運站的掛鉤員,他被緩沖器壓碎胸部死掉了,后來媽媽也死了,那時我還小,就留我一個人活在世上,然后我就坐車來莫斯科找穆爾,……她們一起晚上去大街上……這樣我就留在了她那,后來她勸我也出去……”[3]287這篇小說中,女孩兒是個年幼無知、開朗樂觀、嬌小美麗的形象,她由于貧窮和年幼而淪為“街頭女郎”,但是她樂觀、對未來充滿了希翼。她的夢想是能找到一份工作,擺脫街頭女郎的身份:“上帝也能讓我在旅館找個什么活兒干,只不過,我不會把它扔掉的,到時我不會讓任何人碰我,我把自己的活兒都做好,掙些小費就足夠了。”[3]287
《河邊酒館》的敘事結構比較特殊,是鑲嵌式結構,故事中還存有一個故事。第一個故事中對詩人勃留索夫身邊的女孩兒的描述就是碎片式的,軍醫故事中的那個女孩兒的形象更是呈現出碎片化,她仿佛一個美麗的天使:“身材姣好、舉止優雅的女孩急匆匆的走過,她身穿灰色外套、帶著一頂灰色、漂亮的帶沿帽、戴著橄欖色的細軟皮革手套的手中拿著一把灰色的小傘”[3]267。在教堂中散發著圣潔的光芒,但卻出現在了骯臟、粗鄙的下等酒館,與自己的愛人、保護者進行著下流庸俗的表演。在小說中作家并未詳細敘述這兩個女孩生平經歷,甚至連她們的名字都未給出,只給讀者展示了她們人生的一個片段,而這片段預示著兩個女孩不堪的未來生活及悲慘命運。
在這四篇小說中除去《三個盧布》作家給出的女孩兒的結局,其他三篇小說的敘事結構都是開放式結尾,作家并未給出這些可憐的女孩兒們的最終命運結局,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解構主義認為世界是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破碎的世界充滿了片斷性、邊緣性、偶然性,文學作品應該表現這種世界的片斷性、邊緣性和偶然性”[6]64-71。布寧正是利用敘事結構及故事情節的碎片化來表現人物的命運被無形的社會因素和不可捉摸的命運所擺布,她們的生命歷程也被打成了碎片,從而進一步增強了小說的悲劇性。布寧善于截取人物生命歷程中的重要瞬間,來強化社會或其他人導致了人物的悲慘命運,同時也帶給讀者情感上的強烈的沖擊。
四篇小說中的這些女孩兒或年幼無知、或單純善良、或美艷動人、或潔純典雅,她們誤入歧途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而是由于生活所迫、命運的無奈,這不僅是她們個人的悲劇,同時也是當時社會的悲劇,作家利用多樣化的敘事視角使讀者可以多維度,多視角地看待這些女性形象;而碎片化的敘事結構不僅反映了人物悲劇性的命運,也使小說文本表層敘事呈現出零散與錯亂,增強小說敘事的立體感,使作品妙趣橫生的同時使小說敘事體現出獨特的審美旨趣。“布寧小說精致的藝術結構、豐富的修辭手段是其藝術成就所在,也是作家表達其價值觀的隱蔽手段。”[7]3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