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崗 柴嘯森
(山東大學 經濟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我國的經濟學科建設自晚清“開眼看世界”伊始,便是一個對西方經濟學不斷借鑒與模仿的過程,到民國時期,中國學界更是普遍推崇英美的經濟學成果。新中國建立后,在政策導向和歷史環境下,蘇聯的經濟學教育模式一度成為我國的標桿,而蘇聯模式依然是西方經濟學開出的“令人不安的花朵”。改革開放以來,鑒于西方世界的經濟成就,我國的經濟學思維與學科教育對西方經濟學呈現出更明顯的傾斜。1996年,高鴻業主編的《西方經濟學》成為國內高校經濟學教育的首選教材,截至2021年該系列教材已發行到第八版;還有不少院校選擇直接采用曼昆(Mankiw)等歐美經濟學家編寫的經濟學教科書。相比之下,新中國成立以來,曾長期受到重視的政治經濟學則備受冷落。面對新的形勢,國內學界對我國經濟學科的人才培養模式展開了廣泛討論,部分學者對當前現狀持批評態度,認為現階段的培養模式存在本土性不足問題;[1][2][3][4][5][6][7]但也有部分學者認為,我國目前的經濟學教育與國際接軌程度仍遠遠不夠,應繼續加強對西方經濟學的借鑒力度。[8][9][10][11]
毋庸置疑,在1776年《國富論》出版以來的二百多年時間里,西方經濟學已經建立起在其框架話語內嚴謹而縝密的學科體系,并且今天依然在為完善其邏輯而努力,所取得的思想建設成果足以作為其學科價值的佐證,但是其基本邏輯在形式上的自洽并不足以掩蓋其本身存在的矛盾。因為西方經濟學在不可撼動的假設與邏輯范式下能達到自洽,任何嘗試在其話語邏輯下對其進行批評,都是困難而失于淺薄的事情,如果不跳出西方經濟學既定的研究范式與思維框架并從其思維的根源上剖析其邏輯矛盾,那么落入其窠臼之內不加批判地吸收其成果幾乎是一種必然。西方經濟學面臨的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在于其無法對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發展成果做出解釋,這進一步撼動了西方經濟學理論的圭臬地位。2015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二十八次集體學習時著重提出:“對國外特別是西方經濟學,我們要堅持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堅持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對其中反映資本主義制度屬性、價值觀念的內容,對其中具有西方意識形態色彩的內容,不能照抄照搬……在我們的經濟學教學中,不能食洋不化。”[12]這對我國經濟學的進一步發展探索提供了新的思路與指引。
在我國各個版本的《西方經濟學流派》教科書中,新古典主義學派與新奧地利主義學派都被公認是構成現代經濟學的兩支主要力量。前者被認為是現代西方主流經濟學的典范,后者則被認為是非主流經濟學的代表,[13][14][15]二者分別代表了支配西方經濟學的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發展方向。同時這兩個學派對我國經濟理論研究的影響又體現在分別影響了林毅夫和張維迎兩位代表性經濟學家的思想構成。[16][17][18][19][20]對二者的認識是我國對國外經濟思想研究時無法規避的認識論問題,為此,本文意圖從西方經濟學的理論根基入手,梳理并分析其哲學基礎,進而尋找出其邏輯存在自我矛盾的本質原因。并就如何正確對待“政府”與“市場”關系,跳出西方式思維桎梏進行有中國特色的經濟學研究進行初步構想與展望。
對西方經濟學的批判并不意味著要否定其學科價值,相反,如果對其在經濟思想史發展中起到的巨大作用缺乏清楚明確的認識,那么便難以跳出經濟學思維去評述一門經濟理論。對于西方經濟學的學科價值,不僅需要就其內容本身進行分析,而且應當從更廣闊的歷史視角看待其成為一門顯學的過程,尤其應關注在西方經濟學思想引入過程中對我國傳統經濟研究方法的影響,在了解西方經濟學普遍價值的同時明確西方經濟學在我國經濟學科建設中曾經發揮過的指導作用,這也為合理解釋學界對西方經濟學呈現出不同態度的原因提供了一條新路徑。
從學科發展史來看,我國進入近代社會前,并沒有專門的經濟學,直至鴉片戰爭后,方才引入西方經濟思想,出現了專門的經濟學者。同時,由于我國被動地參與到了全球化進程之中,西方學者也主動地參與到中國經濟政策與經濟思想的構建之中,我國經濟思想的演變因此也處處留有國際影響的鮮明印跡。[21]此后一個世紀,由于西方世界軍事與科技層面的強勢地位,我國學者尤其是有留學經歷及改革開放后依照西方學科范式培養的學者,始終奉西方學者之研究,即西方經濟學為綱,要么全盤接受西方經濟學的思想,要么曾短暫地研究馬克思主義與蘇聯模式,在改革開放后又復歸對西方經濟學的研究。這種現象在當時與今天的非西方國家均屬一種常態,與自然科學領域西方學者的話語壟斷如出一轍。
然而長期以來,巨大的物質成就掩蓋了對該現象合理性的分析。一方面,西方經濟學理論源于歐美國家的經濟成功及經驗,其歷史與社會背景與我國基本國情大相徑庭;另一方面,盡管西方經濟學理論在一個較長的歷史范圍內指導了西方經濟政策與經濟建設是不爭的事實,但毋庸諱言,不論是蘇聯解體還是至今仍未全然復蘇的次貸危機都表明西方世界的經濟社會矛盾在全球化的今天日益顯露。真理的條件性早已證明,沒有哪種理論是具有普世價值的,這當然包括西方經濟學理論在內。西方經濟學理論的興起過程,伴隨著以工業革命為代表的生產力沖突、以市場經濟為代表的生產關系沖突,有著深厚的意識形態烙印;而伴隨著上述歷史事件的轉折與矛盾爆發,其沒落亦是一種必然。
如前所述,西方經濟學的宗主地位除自身的理論價值外,亦源于西方國家的政治特權,但這都無法掩蓋西方經濟學本身客觀存在的矛盾與漏洞,而這也在中國經濟崛起的時代背景下日趨暴露。對此,不僅世界范圍內的學者對西方經濟學的批評甚囂塵上,西方經濟學家自身也日漸意識到這個問題。除對原有的學科框架體系不斷進行修正與完善外,美國經濟學家馬克盧普(Fritz Machlup)曾這樣回應學界對西方經濟學的批判:“(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甚至在人們已經知道它的基本假定是假的情況下,也是不能完全加以否定的,除非能夠并且已經提供了一個更好的理論。”[22]多年來,我國學者對西方經濟學的批判始終批而不立、駁而不倒的現象說明,西方經濟學之所以能成為主流經濟學,其專長便是“邏輯形式非常嚴謹,即使個別結論與事實不符,也能通過調整假設,消解種種反常”,[23]從而以此掩蓋其理論內核所存在的自我矛盾。
可以說,由于西方經濟學的強勢加之包括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在內的非西方經濟學在學科建構上的樸素性與滯后性,導致產生并流行于西方國家的政治經濟學成為現代經濟學的發展范式,這其中確實存在著一定的歷史必然性。世界范圍內的學者在研究時均接受了這種研究范式與話語邏輯,將研究的精力大量投入到“市場”與“政府”的關系建構中去,不自覺地受到新古典學派或新奧地利學派的影響。這種現象的形成雖然在短期內對構建我國經濟學研究結構,尤其是對促進經濟研究的科學化、規范化與現代化提供了巨大的幫助,但另一方面又必然造成現實與歷史的割裂。伴隨著西方意識形態的滲入,“市場”與“政府”之間的關系成為現代經濟學研究的主流,一方面是經濟學的發展方向,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不同派別的西方經濟學家對經濟學理解上的共性。厘清這種研究主流的形成原因與背后邏輯,對反思我國經濟學科發展,開展立足于我國具體歷史與現實背景的經濟研究,深化結構性改革,調整片面模仿西方的經濟發展模式,應對西方經濟學的邏輯矛盾,最終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講好中國故事,解決中國問題有著重要的意義。
如前所述,對西方經濟學的學科價值的辯證認識需要明確兩個基本事實:一是西方經濟學本身的理論自洽是在其話語邏輯體系內部達到的,如果拋開了其基本假設與話語框架,那么其能否自洽將成為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二是在西方經濟學成為顯學的過程中,存在著學術研究之外的現實政治因素,并不完全是一個嚴謹的實踐檢驗理論的認識過程,一如馬歇爾(Alfred Marshall)在建立新古典學派之時對劍橋院系劃分的具體考量與新奧地利學派從始至終的反社會主義傳統。這都表明,研究西方經濟學需要跳出經濟學思維,跳出具體的經濟理論,采用歷史哲學的視角,將學科本身作為研究對象,以具體的學派為切入點,剖析其思想產生的邏輯根源。
所謂學派,就是持有相同或相似學術思想的人的群體。經濟學是一門典型的社會科學,這決定了其研究無法簡單地用證實與證偽、重復實驗等自然科學研究方法肯定或否定某種學說,爭論的存在才是常態,“一言堂”有百害而無一利。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認為意識是人的頭腦對客觀物質世界的反映;而“經濟思想是人類社會經濟環境的產物,某個時期或某個地域,產生某種經濟環境,便隨之產生某種特殊的經濟思想與經濟理論”。[24]不同經濟流派的學術思想作為人類意識活動的一種,一樣存在其物質基礎,即不同學者在不同歷史背景下所產生的知識結構與思維方式的差異,因此其創立出不同的經濟學說在邏輯上是一種必然。研究經濟學流派,辨析一個學說出現的基礎,本身就是一門研究“人”的學問,只有復歸作者所處的時空背景,其思維脈絡方能有跡可循。新古典經濟學派和新奧地利學派是西方經濟學中的兩支主要流派,分別代表了兩種個性迥異的哲學思潮,二者的爭論具有深厚的歷史與原理淵源。總結而言,新古典經濟學派率先開始了經濟學數理化的進程,在經濟學的發展史上開創了新的方向,而新奧地利學派則以極端的自由放任主張而聞名。西方經濟學內部雖派系林立,但論影響之深遠尤其對我國經濟學影響之深遠,難有與此兩者比肩者,而其他紛繁冗雜的學派理論,在本質上都是新古典學派和新奧地利學派基本理論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創新表達。可以說,新古典學派和新奧地利學派是西方經濟學的典型代表,也為西方經濟學的發展奠定了思維基礎,如果拘泥于具體而微的前沿經濟理論而不復歸其產生的土壤,那么便難免又會舍本逐末,陷入其理論邏輯而不見全貌。
馬歇爾在《Principles of Economics》一書中指出:“經濟學家的圣地應當是經濟生物學,而非經濟物理學。”[25]但其本人的做法卻與之背道而馳,所建構的新古典經濟學反而更像是物理學,具有強烈的自然科學色彩。這源自其對生物學與物理學在理解上的偏誤,他對生物學的理解就是動態的分析,而對物理學的理解就是靜態的分析,這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不無關系。19世紀,西方思想界盛行的依然是機械唯物主義,將人視為復雜而精密的機器,而純粹數理化的分析方法,與機械唯物主義的思維方式一脈相承,其根源在于西方哲學中的唯理主義思潮。在這種思潮引導下,新古典經濟學家長期以來或是如馬歇爾簡單地將經濟理論看成是一種事物發展的趨勢;或是通過數理化工具建立起一個縝密的學科體系,堅持以單一的檢驗來實現對理論的證偽。[26]新古典經濟學的創新并不僅僅在于將經濟學數理化,同時也在一個國家如何建構經濟體制的問題上為計劃經濟與政府干預提供了理論基礎。其后凱恩斯(Keynes)革命興起,實則還是脫胎于新古典經濟學,面對現實經濟的運行問題,凱恩斯及其后繼者雖然更改了新古典經濟學的基本假設,但是在研究范式與方法尤其是經濟哲學上,并沒有對前者進行根本性的變革,依然保持著濃厚的證偽主義色彩,這種數理化模型化的研究方法,又直接影響了后來的薩繆爾森(Paul A. Samuelson)及其所創立的主流經濟學派。
現代經濟學的另一執牛耳者非新奧地利學派莫屬,其繼承了舊奧地利學派的傳統,以極端的個體自由思想為市場原教旨主義提供了更為堅實的理論支持,進而構成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另一思維和學說來源。奧地利學派形成于1871年門格爾(Menger)《國民經濟學原理》的發表,一戰后其第三代傳人米塞斯(Mises)領導構建了新奧地利學派,將其發展為西方經濟學中的一門顯學。新奧地利學派奉學派第四代傳人哈耶克(Hayek)為翹楚,哈耶克本人是極端的反蘇反共主義者,在哲學上推崇康德思想,這在一定程度上源自舊奧地利學派時期便沿襲的反馬克思傳統與其導師米塞斯的影響。門格爾與其弟子龐巴維克(Bohm-Bawerk)在世時便與馬克思進行了關于勞動價值論的爭論,開創了奧地利學派的反馬克思傳統,并影響了新奧地利學派的意識形態主張。哈耶克的導師米塞斯與馬克思·韋伯(MaxWeber)領導的德國西南學派關系頗為密切,在其著作《經濟學的認識論問題》中不加掩飾地批評了“(新古典學派與凱恩斯主義者)用牛頓物理學研究質量和運動的方法來研究人類的行為”,[27]又在其另一著作《人的行為》中提出合理的經濟學方法論應當是“人的行動科學”,且將德國西南學派的學說與古典主義經濟學家和奧地利學派采用的個人主義分析視為這種方法論的兩個理論來源。這決定了新奧地利學派必然反對任何形式的干涉與計算方法在經濟學研究中的運用,即建構一種“先驗的”科學,不依賴于歷史經驗材料檢驗,進而反對一切實證主義和歷史主義的研究方法。[28]在其看來,將這種方法引入到經濟學之中將導致個體與群體的自由意志在精密的計算下損失殆盡。
西方社會的認知思維源于古希臘的自然法哲學,這同時派生出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思維和世界觀上的個人主義思維。[29]這并不意味著西方世界沒有經驗主義與集體主義,只是從歷史上看,此二者更多只是作為哲學與社會學研究對象而存在。雖然“不列顛的經驗主義者”曾一度與“歐陸的理性主義者”分庭抗禮,但經驗主義并未對經濟學科發展與西方主流思維方式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當代哲學的開創者康德通過先驗論和實踐理性對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進行所謂的調和,實則也是將感性視為認識的起點,而將理性視為認識的終結,本質上還是堅持了理性主義。可以說,西方世界包括西方經濟學在內的認知思維,其脈絡不出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之框架,其產物亦為此兩種主義之成果,而其理論與成果則是為此兩種主義作注腳。
一方面,理性主義的深入發展使得其最終導向了唯理主義,故而其在理論構建的過程中始終難以削減深刻的建構性烙印,理性主義的勝利尤其在科學革命與近代科學體系的構建中大放異彩。正如恩格斯(Engels)(1876年)在《反杜林論》中所批判的:“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干脆放棄存在的權利。”[30]這種思潮使得作為理性外在表現的科學性成為西方學術研究中極其關注的部分,一門學科要獲得來自學術界的認可,必須自證其科學性,這種科學性被認為是符合理性的唯一表現。這直接影響了西方世界對以經濟學為代表的社會科學的整體認知,建設具有自然科學性質的社會科學成為社會科學實現科學化的必由之路。古典主義末期以來,主流經濟學不僅將資源配置這一原本屬于工程學范疇的研究內容作為了研究對象,而且在研究思維上也快速走上了科學主義的技術化道路,即越來越鮮明的自然科學特征,這一特點在邊際主義學者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也決定了新古典經濟學者致力于構建其所謂的“經濟生物學”。正是由于這種思維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具有強烈的物質性,又能夠通過數學工具這樣極具科學與理性特色的表達呈現,源自古希臘的唯理主義追求就水到渠成地逐漸滲透乃至全面支配了現代主流經濟學,這種邏輯自洽的效果在于為資本主義制度提供了法理上的合理性,從而為西方經濟學者所認可,最終現代主流經濟學被打上了濃厚的建構理性主義的特質烙印。
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始終堅持并發揚個人主義的思維內核,這同樣支配了現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構建,因此在經濟政策的選擇上西方世界永遠繞不開對個體自由問題的回答。個人主義萌生于希臘哲學家思考人與自然關系之初,是自然主義的派生問題,這一認識論自出現以來始終強調人對自然的支配,映射到社會科學之中,這種工具理性思維構成了“經濟人”假設的哲學基礎,進而形成了西方經濟學家對于人性論問題的回答與共識。自然主義思維及其派生的科學主義方法論的基本原則在于研究客觀對象,即研究對象需要是從普遍中抽象出的具有代表性的個體,在社會學性領域,這種方法論對社會行為主體的處理方法是基于主體的普遍性,即首先剝離環境的影響,只關注其共性且承認其客觀性,由此依賴數理模型的經濟學帝國主義出現。經濟學的研究對象重新從物質領域拓展到其他社會領域的前提是研究對象的變化并不影響研究工具的普遍適用性,這進而導致了因“經濟人”假設以及理性分析框架的濫用而形成對認識結果的制約。[31]個人主義經過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宣揚而在西方政治哲學中占主導地位,它為個人自由、經濟自由以及市場經濟提供了支持。在這一點上,奧地利學派在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主張更為激進,認為一個集體或者群體不能被看作一個獨立的決策者,集體或者群體只不過是許多個體的組合,[32]即在社會問題的分析上,任何將集體作為一個整體性分析單位都是不合理的,這決定了個人主義與唯理主義的矛盾已初顯端倪。
當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兩種思維方式同時作用于西方經濟學領域,便表現出了內在邏輯上難以調和的矛盾。一方面,在經濟理論上,西方經濟學根植于建構理性主義思維,認為理性是認識的終極,亦可通過理性解決所有的社會現實問題,亦即將數學中的最優化問題引入經濟學研究中,以其成果指導現實制度設計,不僅在梳理推導中實現人類社會的完美均衡,同時意欲將這種基于數理證明的社會設計在理論尤其是道德與倫理上實現合理化,這雖然為資本主義制度的合理性進行了背書,但卻不得不要求政府在經濟運行中發揮作用;另一方面,在經濟實踐中,西方經濟學推崇個人主義,相信社會自發秩序的完美性,并致力于對這種自發完美秩序的探索和宣揚,不僅強調市場過程具有充分的開放性和不確定性,又強調個體自由的法理性與公理性,以至于反對政府以任何形式對社會經濟進行干預并視其為違背自然正義的,這為個人自由、經濟自由,以及市場經濟提供了哲學層面的支持。
這種思維邏輯矛盾在經濟學說之中便有了更為鮮明的表現,西方經濟學始終致力于回答“市場”與“政府”的最優關系問題,其建構主義理性思維的根基必然在理論上主張和維護經濟計劃,這是理論推演的必然結果;而其另一大支柱個人主義政治哲學則成為令其理論結果不安的存在,個人主義對政府這種集體組織對個人理性與自由侵占的天生不安全感形成的價值判斷,使得其在政策主張上無法接受“大政府”取代市場機制作為社會資源配置的唯一方式,必然極力反對政府對自發市場的干涉,這是在這種價值導向下的必然選擇。一方面,唯理主義思維使得現代主流經濟學朝數理化方向發展,將推導出更完美的最優化模型視為研究中心;同時,雖然個人主義堅持以個人作為問題分析的基本出發點,可一旦接受了以“經濟人”假設作為對人性論問題的普遍回答并應用數學工具進行模型分析,便會導向合理集體主義的恐慌,導致其成果為計劃經濟所用,甚至在理論上支持了經濟計劃的存在,在這種思潮下產生了奧地利學派米塞斯在《經濟學的認識論問題》之中所做的批判。另一方面,受唯理主義思維影響,通過數學工具純粹數理推導得到的經濟計劃最直接的實踐便是蘇聯的計劃經濟,以及其在政治上與歷史哲學觀上相應的共產主義理念,這又觸動了現代主流經濟學家政治立場和社會價值的底線,當共產主義在數理上或模型上成為可能,如恩格斯所言的在理性的法庭面前完成了為自己存在合理性的辯護,這更是無法為西方經濟學家所容許的。于是在理論上,西方經濟學的數理結果尷尬地支持了“政府”;而在政策實踐中,經濟理論的踐行者則不斷推崇自由主義,反對集體主義與國家干預,全然倒向了“市場”,呈現出政策主張與理論結果在指導思維層面的背離。
當超越純粹的經濟學思維從哲學層面厘清這種固有的邏輯矛盾,在西方世界的政策分析之中,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么西方經濟學的政策主張往往也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轉換: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在一定時間內實現了經濟的繁榮,但同樣為日后的危機埋下了種子,即自發社會秩序在個人不完全理性指導下,不可避免地滑向無序生產與過度競爭,貧富差距、資源浪費等社會問題相繼出現,不得不在建構理性下進行以政府干預為代表的新一輪制度建設,加強政府干預,而這種思潮的形成又難免會陷入對馬克思主義與共產主義卷土重來的緊張感,凱恩斯革命和以之為對象的哈耶克批判便是最好的例證。當“理性的自負”充分暴露而市場經濟運行平穩時,有效市場說因其哲學基礎中個人主義再度萌動而被重提,進而復歸對自然秩序和自由市場的盲從,雖然不同時代均有學者想證明完全自由市場在邏輯上與實踐中的可能,但是從社會歷史角度而言,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使得經濟危機呈現出周期性特點,危機爆發后經濟學界也不無例外地復歸建構主義。于是在西方世界的經濟史之中,便出現了大蕭條時期哈耶克理論被擱置,而到了滯脹時期,在第一次論戰中勝出的凱恩斯理論又受到相同的待遇;正如已經放棄經濟學研究多年的哈耶克雖然沒有看到其思想被實踐,但卻收獲了1974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這種內在邏輯緊張的陰影始終縈繞在西方經濟學研究之中,為消除這種內在緊張,一代又一代的西方經濟學者不斷試圖構建一種內在穩定的市場與政府關系,而任何一種經濟學說的出現,都不得不面臨來自現實與學術界的雙重挑戰。一方面,現實經濟中的政策制定者要求高質量的穩健經濟增長,這是對一門學說在政策層面認可或不認可的根基。另一方面,任何一種學說的出現又都是在爭議與爭論中發展的,這種爭論常常脫離了經濟學的基本研究內容,上升到意識形態領域。一如米塞斯批判的起因并不是特定的經濟事實,而是來自理論研究中面臨的新問題——使用一般均衡模型作為分析工具,一些經濟學家從中推導出最優解,這些成果不僅為計劃經濟做了背書,無異于承認了計劃體系在理論邏輯上的自洽性,而且引申出令整個社會理論界深感不安的共產主義可行的結論。因此,西方經濟學熱衷于討論“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并不全然是出于技術上、數理上的原因,更多的是一種超經濟學甚至超經濟哲學的意識形態原因。不同學派的西方經濟學者你方唱罷我登場,但是在反共的問題上卻達成出奇的一致,這是根植于其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基本價值認同。
西方經濟學理論通常可以劃分為政治性的經濟理論、主干性的經濟理論和基礎性的經濟理論。[33]當具有強政治性的政治性經濟理論和弱政治性的基礎性經濟理論同時應用于具體問題的分析時,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恐慌便出現了。蘇聯模式是世界經濟史中無法繞開的議題,蘇聯的特殊性在于在帝國主義環抱的歐洲世界中出現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歐洲東端”“帝國主義最薄弱的鏈條”“社會主義”“集權政治”,這些特征中任意一個都足夠讓蘇聯成為西方經濟學研究的熱點與焦點。長期以來,西方經濟學研究陣營中并不把蘇聯的經濟模式視為西方經濟學成果的一部分,但毋庸置疑,蘇聯的經濟政策完全符合政府干預的范式,甚至在哈耶克(1944年)看來,在壓迫自由市場的本質上,凱恩斯主義大行其道,羅斯福新政與蘇聯模式并無本質的區別,政府干預自由市場的后果,只會以極權主義收場。[34]因此,西方經濟學者對蘇聯模式的批判始終無法以一種純經濟學的無附加意識形態的方式給出,這種超越經濟學本身的意識形態恐慌,更進一步激化了西方經濟學根植于哲學基礎又表現在學說與政策對立之中的邏輯矛盾。
國內外不少主流經濟學擁躉往往持批判蘇聯而鼓吹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態度,無異于罔顧二者在本質上并無差別甚至同源的特性。美國桑塔費學派的鮑爾斯(Bowles)認為他在哈佛大學教授研究生的“微觀經濟學”課程簡直就是1969年在哈瓦那教授的“計劃經濟”課程的翻版。[35]熊彼特(Schumpeter)則更直接地批評二者均為“李嘉圖惡習”的產物。[36]
蘇聯模式下的計劃經濟背后以龐大的數學家與經濟學家團隊的冗雜工作為支撐,以線性規劃為代表的數理方法也在蘇聯特殊的歷史背景下獲得了突破性的發展,這顯然是蘇聯學者主觀上努力將理性主義尤其是理性預期假設應用到計劃經濟之中,可以說,蘇聯模式的社會主義本就是理性主義思維的一種必然延續。理性預期假說中的關鍵假設在于完全信息而非完全競爭,因此起碼在方法和技術層面,任何以不具備理性色彩為中心而對蘇聯計劃經濟施加的批判,都是有失公允的。那么,蘇聯模式的失敗應同樣被視為政府干涉模型所要面對的質疑,而不僅僅是對共產主義的質疑。
對蘇聯模式的批判再次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理論與政策上的背離使得現代經濟學越來越發展成一種邏輯上和數學上的游戲,學者們致力于構建一個又一個愈加完美而精密的數理模型,卻僅僅能夠實現基本假設內的邏輯自洽,回答現實經濟問題則成為了理論的短板,尤其是將適用背景從西方世界變更為社會主義的中國。為了掩飾這種超越了經濟研究的意識形態分歧,掩飾經濟學呈現出的這種庸俗化與淺薄化特征,諾貝爾經濟學獎被過分或故意地高估了。諾貝爾獎作為一門自然科學類獎項,引入經濟學之初便是認為經濟學已經是一門自然科學,或起碼在經濟學的研究方法內部已經具備部分自然科學的特征。因此,當以建立新的模型為特征的諾獎得主大放異彩之后,對諾獎評判標準的高估使得建構主義思維與數理化特征便成為經濟學發展的潮流,而前代經濟學家以思辨為核心的思想精髓相應地被低估而擱置了。
西方現代社會科學上溯希臘時代精神源流,伊始于文藝復興,蓬勃于啟蒙運動,不同歷史與現實背景孕育了不同的經濟思想流派,這也為我國的經濟研究提供了有益的經驗借鑒。中華文明源遠流長,不論在歷史還是在當代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成果,進入改革開放新紀元,亦應出現基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實踐的經濟學體系。2015年12月21日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重大原則”,該項原則首次出現在中央級別的會議上,點明并引領了我國經濟學發展建設的目標與原則,也敦促學界對如何認識西方經濟學這一認識論問題提出了新的要求。個人主義與唯理主義建構了西方思維,但是資本主義制度并不是其二者必然的產物。尤其關于“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如果延續西方經濟學者過分關注意識形態分歧的思維桎梏,那么便只能繼續糾纏于此般無解的死局——西方式二元對立的邏輯決定了任何一個經濟學家的理論總是只能在“市場”與“政府”之間擇一而從。2014年,在經濟學家楊小凱逝世十周年的討論會上,林毅夫和張維迎就二者的關系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國內學者已經預感到,面對當代中國經濟發展的歷史進程與現實狀況,經濟學理論發展最重要的任務,并不是解決市場需不需要管理的問題,也不是解決市場需要何種管理的問題,而是如何突破傳統的市場經濟理論,發展出包含政府行為在內的有管理的市場經濟學理論以解釋和指導現實經濟發展。[37]
政府、市場以及意識形態的關系,在我國思想界的討論由來已久。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時就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做了定調。[38]如果拋開意識形態分歧,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那么“政府”與“市場”不過都是資源配置的方式,經濟學研究的重點也應當是建立什么樣的政府與什么樣的市場以更好地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提高人類福祉,而非執著于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爭論。這也是為什么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公開強調“我們政治經濟學的根本只能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12]
正如前文所述,作為一種認識的經濟理論理應來源于具體歷史背景中的社會實踐之中,如此才能更好地指導實踐。西方經濟學曾長期指導西方乃至世界的物質與精神文明建設,這是其應當被正視的歷史貢獻。但是,西方經濟理論無法就中國經濟奇跡給出全面適宜的解釋,也是不爭的事實。而當今西方經濟理論與中國經濟理論的沖突,很大一部分來源于超越純粹經濟研究內容的意識形態矛盾,顯然違背了實事求是的原則。因此,未來中國經濟學的構建,也勢必基于中國經濟的成功實踐,旨在講好中國故事,解決中國問題。
同時,面對根植于西式思維的西方經濟學能不能解決中國問題,“政府”和“市場”在我國應當是怎樣一種關系,如何重建好或者尋找到講好中國經濟學故事的哲學與方法論基礎,理應是我國學者慎思之問題。應當認識到,西方經濟學的沒落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這種必然并不是說明其在兩百多年的發展歷程中孕育出的理論成果失去了價值,恰恰相反,這種沒落說明了世界經濟學研究的發展方興未艾,以中國經濟學為代表的更具多元化、特色化的經濟學研究正在汲取西方經濟學經驗成果的基礎上努力填補其空白,從而增進對經濟現象的解釋與認識,這與我國致力倡建的“人類文明共同體”精神是一致的。以經濟學為代表的社會科學研究,應當以直面現實、尊重現實為前提 ,而不應拘泥于理論、學派、稱謂上的爭論探討,墨守成規而不敢越雷池一步。早在上世紀末,葉坦就對西方經濟學是否具有普遍性問題提出了質疑,指出經濟學的發展宜多元化,而不宜單一化、簡單化,并提出尋根“中國經濟學”于中國傳統經濟“經濟之學”思想的新世紀學術研究展望。[39]程霖等指出,“中國經濟學應至少滿足以下標準:中國經濟學人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批判吸收各種已有經濟思想并實現創新,致力于揭示中國經濟規律,解釋中國經濟問題,指導中國經濟發展,并尋求更具一般性和廣泛解釋力的理論提煉,最終形成一套內在邏輯自洽的理論體系”。[40]綜上所述,盲目排斥乃至摒棄現有的經濟學理論與相對成熟的學科體系并不可取,科學的態度是重新審視我國傳承了數千年的中華物質與精神文明,同時對西方經濟學的成果批判認識、批判繼承,兼收并蓄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揭示我國經濟發展的特點與規律,解釋和驗證我國經濟成果的背后機理,提煉和總結我國經濟建設探索中的理論與實踐成果,構建面向歷史、面向時代的更具包容性與解釋力的全新經濟學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