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人鋒
(湖南女子學院 社會發展與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劉向的《列女傳》是一部女性人物傳記,從劉向編撰的目的、對人物的塑造和評價,可以看出劉向的女性觀。由于劉向編撰《列女傳》的目的是諷后宮、戒天子,因此其中的女性觀有不少應予批判。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拋開劉向編撰的目的,跳出他編撰的時代,堅持去糟粕、取精華的態度,可以發現劉向及其《列女傳》中某些對女性的認識和觀點在今天仍然具有價值。
《列女傳》是劉向編撰的一部以女性為描寫對象的人物傳記。劉向字子政,本名更生,楚元王劉交的四世孫,事宣、元、成帝三朝。漢河平三年,劉向奉成帝之命領校中五經秘書前后近20年,《列女傳》即成書于此期間。劉向編撰《列女傳》的緣由,據《漢書·楚元王傳》載:“向睹俗彌奢淫,而趙、衛之屬起微賤,逾禮制。向以為王教由內及外,自近者始,故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序次為《列女傳》,凡八篇,以戒天子。”[1]1520-1521虞思徵認為“當成帝之世,趙飛燕、趙合德亂于內,王鳳、淳于長擅于外,國政綱紀因之大壞。向既為三朝元臣、宗室遺老,感先皇之恩,痛時局之亂,慨然以劻扶宗室為己任”[2]1。于是借校書之便,作《列女傳》以諷后宮。這里的“趙、衛之屬”不僅指趙飛燕、趙合德姊妹和衛婕好,而且指整個外戚集團。劉向編撰《列女傳》意在將其作為對君王的諫書,同時也作為教化女性的讀本。
《漢書·楚元王傳》記載《列女傳》,八篇依次為《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義》《辯通》《孽嬖》《傳頌》。《列女傳》問世之后,歷代許多學者為之作注,據清代王照圓撰的《列女傳補注》,前七篇與《漢書》中記載的篇目相同,最后一篇為《續傳》。
劉向編撰《列女傳》的目的是勸誡天子,教化女性,因此從男權角度出發塑造了許多維護男權思想的女性形象,傳達封建女性觀念。例如,主張一夫多妻制。宋鮑女宗的丈夫在外娶妻,她不僅不憤怒,反而以此為榮,更加孝順婆婆。別人勸她離開丈夫,她說:“夫禮,天子十二,諸侯九,卿大夫三,士二。今吾夫誠士也。有二,不亦宜乎?且婦人有七見去,夫無一去義。七去之道,妒正為首,淫僻、竊盜、長舌、驕侮、無子、惡病,皆在其后。”[2]65她不僅不聽勸告之言,而且對婆婆更好。宋鮑女宗完全充當了一夫多妻制的宣傳機器,沒有體現出任何作為妻子遭受丈夫冷落自己后的正常反應,可是劉向稱贊她“好禮知理。夫有外妻,不為變己”[2]66。劉向借女性之言、女性之行來鼓吹一夫多妻制,因為一夫多妻制符合男權統治的利益需求,對女性是一種傷害,而以受傷害的女性之言行來鼓吹一夫多妻制,比僅從獲益的男性之言行來鼓吹更加具有說服力,更能讓其他女性仿效,以此達到鞏固一夫多妻制的目的。
又如,主張婦女從一而終。梁寡高行的丈夫死得早,很多人想娶她,她堅持不再嫁,即使梁王派人提親,她仍然堅持“婦人之義,一往而不改,以全貞信之節。念忘死而趨生,是不信也;貴而忘賤,是不貞也。棄義而從利,無以為人”[2]176。為了斷絕別人娶她的念頭,梁寡高行割鼻毀容,可是劉向贊揚她“專貞精純。不貪行貴,務在一信。不受梁聘,劓鼻刑身”[2]176。劉向認為女性要不惜一切手段使自己從一而終,如果外力不許可,女性也要通過毀壞自己身體的方式達到從一而終的目的。其實這也就意味著如果女性屈服外力再嫁了,那也是女性的錯,因為是女性自己沒有堅守從一而終,而外力是沒有錯的,外力是用來檢驗女性是否能夠堅持從一而終的方法,因此女性能否從一而終完全在于自己,而且一定要從一而終,否則就是不守婦道,違背了婦人之義。
再如,過分強調婦女的貞節。楚昭貞姜與楚王出游,被留在漸臺之上,后來江水大漲,楚王派使者前來營救貞姜,但是因為使者忘記帶符,貞姜便始終不肯離開,說:“貞女之義不犯約,勇者不畏死,守一節而己。妾知從使者必生,留必死。然棄約越義而求生,不若留而死耳。”[2]164等到使者返回去把符取來,由于水勢太猛漸臺倒塌,貞姜已經溺水而死,可是劉向贊揚貞姜“有婦節”[2]164宋恭伯姬夜晚遇到失火,別人勸她逃生,她說:“婦人之義,保傅不俱,夜不下堂,待保傅來也。”[2]142可是保母來了傅母沒來,她堅持不逃生:“婦人之義,傅母不至,夜不可下堂,越義求生,不如守義而死。”[2]142最終被火燒死。這兩個女子為了守所謂的“義”,不惜被水淹死,被火燒死,但是劉向借楚王之口贊揚貞姜:“嗟夫!守義死節,不為茍生,處約持信,以成其貞。”[2]164認為“伯姬之婦道盡矣”[2]142-143。在女性的生命與封建婦節、婦道之間,劉向更重視后二者,認為女性無論遇到什么危險的情況都要以生命來維護后二者。
劉向《列女傳》還認為女性誤國。如《孽嬖傳·夏桀末喜》中說:“末喜配桀,維亂驕揚。”[2]282《孽嬖傳·殷紂妲己》中說:“妲己配紂,惑亂是修。”[2]285《孽嬖傳·周幽褒姒》中說褒姒:“興配幽王,廢后太子。”[2]288在《孽嬖傳》中,君王的錯誤、朝政的混亂以及國家的滅亡,都是由君王身邊的女性而起,女性是亂政亡國的源頭。因為這些女性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長得美,進而劉向認為女性長得美就必然惡,美與惡是緊密相連的,如末喜“美于色,薄于德,亂孽無道”[2]281。在《仁智傳·晉羊叔姬》中更是明言“有甚美者必有甚惡”[2]118。《孽嬖傳·陳女夏姬》中陳女夏姬沒有任何越矩的行為,只不過因“其狀美好無匹”[2]306被許多男性爭奪,劉向就將“滅國破陳”[2]307的罪狀安在了她身上。
這些從男權角度出發塑造的維護男權思想的女性形象是不值得學習的,其中傳達的封建女性觀念是糟粕,是應該摒棄并且予以批判的。但是,世界上任何一種傳統文化都是精華與糟粕并存,不能因為其存在糟粕就全盤否定,而應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中華傳統典籍、傳統文化在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盡管當代社會在很多方面比古代社會有了很大的發展和變化,然而傳統典籍、傳統文化并非要被全盤否定,其中所蘊含的許多觀念和思想至今仍然具有現實意義。雖然劉向《列女傳》中的不少觀念和思想是應予批判,但是其中有許多有關女性的觀念和精神在當代仍然具有價值。
劉向也認識到女性對家庭具有重要作用,在《列女傳》中塑造了許多不同身份的女性形象,其中所反映的女性觀在今天仍然適用,對當代女性自身的發展,對家庭教育、和諧家庭的建設等方面均具有啟發意義。
一是母親重視胎教有利于對孩子后天的教育。《母儀傳·周室三母》敘述太任在懷文王之時實行胎教之法“及其有娠,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2]14。因其善于胎教,所以“文王生而明圣”[2]14劉向由此總結“古者婦人妊子,寢不側,坐不邊,立不蹕,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于邪色,耳不聽于淫聲。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如此,則生子形容端正,才德必過人矣”[2]14。并且提出女性“妊子之時,必慎所感。感于善則善,感于惡則惡。人生而肖萬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2]14-15。雖然這可能夸大了胎教的作用,但是胎教具有的積極作用已基本為現代醫學所證實“胎教不僅具有可行性及科學性,而且對嬰幼兒智能開發和兒童早期教育都具有積極作用”[3]189。對于今天女性在懷孕期間實行胎教仍然具有啟發意義,而且重視胎教有利于重視女性在生育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和價值。
二是母親德才兼備有利于教育孩子成才。棄母姜嫄“清靜專一,好種稼穡。及棄長,而教之種樹桑麻”[2]5。契母簡狄“性好人事之治,上知天文,樂于施惠。及契長,而教之理順之序。”[2]7啟母涂山“獨明教訓,而致其化焉。及啟長,化其德而從其教,卒致令名”[2]10。太姜“貞順率導,靡有過失”[2]14太任“端一誠莊,惟德之行”,教文王“以一而識百”[2]14。太姒“仁而明道”“旦夕勤勞”“教誨十子,自少及長,未嘗見邪僻之事”[2]15這些母親不僅自身有德有才,而且也都將孩子教育成了人才。這說明要將孩子教育好,首先教育者本身應該具備良好的道德情操和豐富的文化知識,尤其是母親,因為當孩子處于嬰幼兒時期時,母親對孩子的養育和教育的作用遠超于父親。研究者通過教育追蹤調查發現“母親教育水平與子女自我效能感,社會行為和交往能力呈現積極的相關性,并且作用高于父親”[4]126。在道德情操方面亦如此,這表明母親的道德水平和文化程度與孩子的情商、智商及學習能力相關性強。劉向《列女傳》突出強調母親在教育孩子中的作用,提示我們在當代家庭教育中除了要重視父親的作用,更要重視母親的作用,同時還要重視母親本身的道德教育和學識教育。
三是母親善于發現孩子的錯誤并且及時指出,教導孩子改邪歸正。如敬姜每當看到兒子有錯的時候便立即嚴厲批評。她見兒子文伯“友上堂,從后階降而卻行,奉劍而正履,若事父兄。文伯自以為成人矣”[2]24。便批評他“以子年之少而位之卑,所與游者,皆為服役。子之不益,亦以明矣”[2]25。文伯“于是乃擇嚴師賢友而事之。所與游處者皆黃耄倪齒也,文伯引衽攘卷而親饋之”[2]25。劉向贊揚敬姜“匡子過失,教以法理”[2]27。
又如,子發的母親得知身為將帥的兒子吃的是細糧、酒肉,而士兵吃的是豆粒時,嚴厲批評兒子的錯誤做法,質問兒子“子為將,士卒并分菽粒而食之,子獨朝夕芻豢黍粱,何也?”[2]31告誡兒子“夫使人入于死地,而自康樂于其上,雖有以得勝,非其術也”[2]31。即使子發打了勝仗也不讓他進家門,直到兒子承認錯誤。劉向贊揚子發的母親“能以教誨”[2]31。
再如,田稷子的母親得知兒子收受賄賂,對他痛加斥責:“不義之財,非吾有也。不孝之子,非吾子也。”[2]43教導兒子“修身潔行,不為茍得。竭情盡實,不行詐偽。非義之事,不計于心。非理之利,不入于家。言行若一,情貌相副。”[2]43在母親的教導下,田稷子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歸還賄賂,并且請齊宣王降罪。劉向贊揚田母“廉而有化”[2]43。
這幾個事例中的母親均教子有方,密切關注孩子的言行舉止、行為處事等,能夠及時發現孩子的過錯并且及時教導,在她們的教育下,孩子都能認識到自己的過錯并且改正,成為對國家對社會有用的人才。這表明女性作為母親在孩子的教育方面、進而在為國家和社會培養人才方面都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家庭教育是人才培養最初始也最重要的教育,尤其是當一個人犯下過錯時,家庭成員尤其是作為長輩的父母指出他/她的過錯,他/她更能接受,進而明白自己的錯誤,明白應該怎樣去做。
四是有的母親非常善解人意,能夠從晚輩的角度考慮問題。魯之母師是一個有九子的寡母,她回娘家省親之前告訴兒子兒媳,將在傍晚回來。可是回來的時候天色尚早,于是她在巷口停留,不入家門,直到天晚才回到家里。別人不解,問其何故,她說:“與諸婦孺子期,夕而反。妾恐其酺醵醉飽,人情所有也。妾反太早,不敢復返,故止閭外,期盡而入。”[2]38她估計她不在家的時候兒子、兒媳及孫輩們會借機消遣,擔心他們喝醉了酒被她撞見會難堪,因此等到傍晚再到家,以給兒孫們充分的放松時間。這是一位不拘泥禮節,懂得體諒晚輩心思的母親。家庭成員之間,長幼相處時不僅要求晚輩尊敬長輩,長輩也應適時理解晚輩,寬容晚輩,這樣有助于不同輩分之間友好相處,營造和諧的家庭環境。
五是作為繼母善待繼子,善于處理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魏芒慈母是繼母,她對繼子非常好,即使繼子很排斥她,她也在繼子有難的時候,憂戚不已,積極幫助繼子,別人勸她不必如此,她說“繼母如母,為人母而不能愛其子,可謂慈乎!親其親而偏其假,可謂義乎!不慈且無義,何以立于世!彼雖不愛,妾安可以忘義乎!”[2]41后來繼子們都被她感動,尊她為慈母。在魏芒慈母的教導下,其繼子和親子都成為了魏國的大夫卿士。魏芒慈母不僅仁慈,將繼子視為己子,而且善于處理自己和繼子、親子和繼子之間的關系,讓全家得以和睦相處。
當代社會人們的婚姻不乏離婚再婚之類,在再婚家庭中孩子一般都是被動地接受親生父母的離婚和再婚,家庭關系的重組往往會給孩子帶去或多或少的消極影響,使孩子產生消極反應,如心理上排斥新的家庭成員,這是對繼父繼母角色的考驗,也是再婚家庭建立和諧家庭關系必須解決的問題。就繼父母而言,如果對繼子繼女充滿愛心,像關心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愛護繼子繼女,相處久了繼子繼女自然會對繼父繼母產生感情,從而在心理上接受繼父繼母。魏芒慈母能夠讓繼子從排斥到接受她,主要是她把繼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這對今天再婚組合家庭中父母如何處理好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很有啟發。
六是作為婆母理解兒媳,深諳婆媳相處之道。婆媳關系自古以來就是家庭中矛盾頗多的關系,在今天依然如此,如何處理婆媳關系是維系和諧家庭的一大難題,《列女傳》中的兩位婆婆就在如何處理婆媳關系上為現代家庭樹立了良好榜樣。
定姜的兒子娶完媳婦不久后就死了,且也沒留下子嗣。定姜在兒媳為兒子守喪三年之后,親自把兒媳送回娘家“恩愛哀思,悲心感慟,立而望之,揮泣垂涕”[2]18。并且賦詩曰:“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2]18雖然將兒媳送回娘家,但是定姜“送去歸泣而望之。”[2]18其實很舍不得兒媳離開自己。從《列女傳》所敘來看,定姜對兒媳懷有深深的母愛之情,正因為這份母愛之情,即使她不舍兒媳離開自己,但是她能理解兒媳夫死無子的痛苦,考慮到兒媳的未來,忍痛送兒媳回娘家再嫁,劉向對定姜的做法很是贊同,稱贊她“恩愛慈惠”[2]19。
孟子的母親不僅善于教導孟子,而且也深諳婆媳相處之道。孟子回家后看到妻子裸著上身坐在臥房,很不高興,從此不再踏入臥房,妻子因此請求離去。孟子母親在明白事情原委后告誡孟子:“夫禮,將入門,問孰存,所以致敬也;將上堂,聲必揚,所以戒人也;將入戶,視必下,恐見人過也。今子不察于禮,而責禮于人,不亦遠乎!”[2]34意思是快進門的時候應該先問一下以示敬意;快到堂上的時候聲音大一點以提示別人;快進入臥房的時候應該視線轉到地上,以免看到別人的隱私,所以這件事情不是兒媳不對,而是孟子有錯。由此可見孟子母親懂得變通,深諳婆媳相處之道,當兒子兒媳產生矛盾的時候,不是一味護著兒子,而是從變通的角度解釋禮,使兒子兒媳均感釋然。
《列女傳》中塑造了許多善于勸誡丈夫改正錯誤的女性。周宣王經常早睡晚起,疏于朝政,周宣姜后“脫簪珥,待罪于永巷”[2]47并且告誡宣王“夫茍樂色,必好奢窮欲,亂之所興也”[2]47。促使宣王由此認識到自己的過錯“復姜后而勤于政事,早朝晏退,卒成中興之名”[2]47。齊桓公好淫樂,齊桓衛姬“為之不聽鄭衛之音”[2]50并且勸齊桓公放棄發動侵略戰爭。楚莊王好狩獵,夫人樊姬勸他不要這樣做,他不聽,于是樊姬“不食禽獸之肉”[2]59莊王因此改過,勤于政事。雖然這三個作為王妃的女子是通過懲罰自己的方式來促使君王歸于正道,但是她們關心國家的前途,敢于勸誡君王丈夫的勇氣是值得學習的。
不僅作為王妃的女子善于勸誡丈夫,普通女子也善于勸誡丈夫。周南大夫受命平治水土,妻子擔心他疏于政事,托人捎信給他“國家多難,惟勉強之”[2]62勸誡丈夫要忠于職守、辛勤從政。齊相御妻勸誡丈夫不要洋洋得意,虛驕以貴,她的丈夫深為自責,從此“學道謙遜,常若不足”[2]81劉向由此感嘆“賢人之所以成者,其道博矣,非特師傅朋友相與切磋也,妃匹亦居多焉”[2]81。劉向認為女子有能力有智慧促使自己的丈夫向善,丈夫有所成就,往往離不開妻子的勸誡。
劉向還認為丈夫應該聽取妻子富于智慧的意見,如果不聽取則會遭遇禍患。《仁智傳》中齊靈仲子竭力勸諫丈夫齊靈公不要廢太子,靈公不聽,后來齊國果然發生災禍。《節義傳》中子瞀就立太子的事情屢次勸誡丈夫成王,成王不聽,后遭致叛亂自殺身亡。如果說這兩位女性勸誡丈夫主要出于遵守封建秩序,那么陶荅子妻勸誡丈夫不僅見出她的智慧,更可見出她廉潔的德行。陶荅子“治陶三年,名譽不興,家富三倍”[2]71。他的妻子認為陶荅子“能薄而官大,是謂嬰害。無功而家昌,是謂積殃”[2]71。多次勸誡丈夫不要這樣做,可是丈夫不聽,后來陶荅子果然因此遭禍被殺。這個事例不僅說明丈夫應該聽取妻子正確的意見,而且對于今天家庭成員之間互相督促廉潔奉公亦具有警示意義。
《列女傳》塑造了不少孝女的形象,如齊傷槐女、趙津女娟、齊太倉女等,她們都是在父親危難時刻用自己的聰明機智為父親脫險,使父親免于一死。齊傷槐女婧的父親酒醉傷槐,違背了景公“犯槐者刑,傷槐者死”[2]239的命令,在景公罪加其父時,婧向晏子求救,說:“明君之蒞國也,不損祿而加刑,又不以私恚害公法,不為六畜傷民人,不為野草傷禾苗。”[2]239可是景公的命令“傷執政之法而害明君之義”[2]239一番說辭使晏子“惕然而悟”[2]239請求景公廢除傷槐之法,婧的父親因此得救。齊太倉女緹縈上書天子,指出“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2]277。天子深受感動,不僅免了緹縈父親之罪,而且廢除了殘酷的肉刑。趙津女娟的父親因酒醉不能劃船,簡子欲殺之,娟說:“主君欲因其醉而殺之,妾恐其身之不知痛,而心不知罪也。若不知罪殺之,是殺不辜也。愿醒而殺之,使知其罪。”[2]249簡子“遂釋不誅”[2]249雖然劉向把這三個女子放入《辯通傳》,意在強調她們的辯論才華,但是從這三個女子大膽救父的行為可見她們的孝心,而且她們也間接促使君主、大夫廢除隨意的、殘酷的法令,對普通百姓也有大有裨益。
《貞順傳》中陳寡孝婦的丈夫戰死之后,她遵守諾言,一直奉養婆婆。雖然劉向的目的在于宣揚封建婦道,但是其中“信者,人之干也;義者,行之節也”[2]179。信守承諾、不拋棄需要照顧者的精神直到今天仍然值得贊揚和學習。
在夫妻關系上,盡管《列女傳》中的不少篇章表達了夫尊妻卑的觀念,但同時也傳達出夫妻在家庭中應該平等的觀念。如衛靈公與夫人夜坐,聽到屋外的車聲到門口就停止,過了門口才有聲音,夫人憑聲識人,說是大夫蘧伯玉。衛靈公派人一看,果然是蘧伯玉,可是他反過來戲逗夫人說:“非也。”[2]109夫人信以為真,立即祝賀衛靈公“國多賢臣,國之福也。”[2]109這件事不僅表明衛靈公的夫人明于知人,而且從衛靈公與夫人夜坐、聊天及開玩笑也可見他們之間平等、親昵的夫妻關系。《賢明傳》中的楚接輿、楚老萊、楚于陵,都征詢并且聽取妻子的意見。尤其是楚于陵,當楚王派使者請他為相時,他說:“仆有箕帚之妾,請入與計之。”[2]90在這些篇章中,妻子均為獨立的個體,她的建議和主張能夠得到丈夫的尊重,不僅反映出女性的智慧,也反映出和美、平等的夫妻關系。
夫妻是組成家庭的基本元素,夫妻關系是家庭的第一關系,而在夫妻關系中地位平等是核心,也是和美夫妻關系的基礎。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55條規定“夫妻在婚姻家庭中地位平等。”指的是夫妻雙方不論民族、種族、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文化程度及財產狀況等有何差異,都有參加生產、工作、學習和社會活動的自由,都有對未成年子女撫養、教育和保護的權利,都有對未成年子女撫養、教育和保護的義務,都有相互扶養的義務等等。夫妻是共同生活的親密伴侶,首先只有地位平等了才能彼此尊重對方的人格、權利和感情,才能互相幫助、互相愛護、互相體諒,建設和睦的家庭,才有助于共同承擔對子女、父母、家庭及社會應盡的責任。即使是在《列女傳》那個時代所有的不平等的性別制度和社會制度下,夫妻都可以建立平等和睦的夫妻關系,在當代男女平等的性別制度和人人平等的社會制度下,我們更應該提倡建設平等和睦的夫妻關系,以促進家庭和睦及社會和諧。
雖然劉向在《孽嬖傳》中多次表達女性誤國的觀念,使人誤以為他反對女性參政,反對女性參與社會事務,但是事實上他不僅不反對,而且對真正有參政能力,能夠參與社會事務的女性大加贊揚。如在《母儀傳·周室三母》中,劉向贊揚“太王謀事遷徙,必與太姜”[2]14。周室三母分別輔佐大王,教導文王和武王,劉向認為“周室三母,太姜任姒。文武之興,蓋由斯起”[2]15。贊揚“三姑之德,亦甚大矣!”[2]15
在《列女傳》中劉向塑造了不少富于政治才能的女子。如衛姑定姜為丈夫出謀劃策,幫助國家避免禍患。衛定公厭惡孫林父,孫林父逃到晉國,晉國要將孫林父送回衛國,衛定公不想見他,衛姑定姜勸他“不可,是先君宗卿之嗣也。大國又以為請,而弗許,將亡。雖惡之,不猶愈于亡乎?君其忍之。夫安民而宥宗卿,不亦可乎?”[2]18意思是孫林父是先君同宗大臣的后人,晉國又拿這事來請求,衛國是小國,如果不同意,就會亡國。雖然厭惡他,見他不比亡國好嗎?不妨忍耐,既安定了人民又寬恕了同姓的卿,不是很好嗎?經過衛姑定姜的勸說,衛定公同意接納孫林父。衛姑定姜的政治遠見幫助丈夫幫助國家避免了禍患,劉向稱贊她“能遠患難”[2]18衛姑定姜還實際參與政治事務,如“鄭皇耳率師侵衛,孫文子卜追之,獻兆于定姜曰:‘兆如山林,有夫出征而喪其雄。’定姜曰:‘征者喪雄,御寇之利也。大夫圖之。’衛人追之,獲皇耳于犬丘。”[2]19從孫文子“獻兆于定姜”,可見定姜卓越的政治才能。
敬姜的兒子文伯到魯國做相,敬姜教導兒子治國之法:“吾語汝,治國之要,盡在經矣。夫幅者,所以正曲枉也,不可不強,故幅可以為將。畫者,所以均不均、服不服也,故畫可以為正。物者,所以治蕪與莫也,故物可以為都大夫。持交而不失,出入不絕者,捆也,捆可以為大行人也。推而往,引而來者,綜也,綜可以為閞內之師。主多少之數者,均也,均可以為內史。服重任,行遠道,正直而固者,軸也,軸可以為相。舒而無窮者,摘也,摘可以為三公。”[2]25敬姜條分縷析地教導兒子如何用人,由此可見她的政治才干。此外,齊威虞姬指出“王不執政,國殆危矣”[2]257勸誡丈夫要強力執政,齊威王聽取她的建議,齊國由此治理得井井有條。齊宿瘤女以生活之事曉喻政治之理,齊閔王深有感悟,發布一系列節儉的政令,不僅使齊國得到很好的治理,而且在諸侯國中頗有威望,劉向認為“閔王至于此也,宿瘤女有力焉”[2]265。
有的女性不僅具有政治才能,而且對自己的才能非常自信。齊相管仲的妾婧,當管仲不相信她的能力時,她說:“毋老老,毋賤賤,毋少少,毋弱弱。”[2]229以《詩經》中的“浩浩白水,鯈鯈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家未定,從我焉如?”[2]230幫助丈夫解析寧戚之欲得仕國家,劉向稱贊她“可與謀”[2]230鐘離春主動謁見齊宣王,指出齊國內憂外患的四個禍端,宣王十分佩服,于是勵精圖治,劉向認為“齊國大安者,丑女之力也”[2]261。齊孤逐女主動謁見齊襄王,強調相國之于國家的重要性,勸誡他要善于納諫用賢,齊襄王采納她的建議,“齊國以治”[2]268劉向贊揚孤逐女“談國之政,亦甚有文”[2]268。楚處莊侄大膽向頃襄王進諫,犀利指出楚國的五個禍患,不僅讓君王改邪歸正,勤于政事,而且使國家免除災禍,“楚國復強”[2]272。
《列女傳》中記載參與政治的女性還有《賢明傳》中的周宣姜后、齊桓衛姬、晉文齊姜、秦穆公姬、楚莊樊姬,《仁智傳》中的密康公母、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晉伯宗妻、魯臧孫母、魏曲沃負、趙將括母等。可見劉向對女性參政不僅不反對,反而對真正有政治遠見的女性大加贊揚。當然,《列女傳》中的大多數女性之所以能夠參與政治,是因為她們的身份,或者是王公貴族的妻妾,或者是母親,或者是女兒,對于這些女子而言,家事就是國事,國事就是家事。鐘離春、孤逐女、宿瘤女、楚處莊侄,最后也都成為君王的妻妾,這說明在男尊女卑的性別制度、家國一體的政治制度下,女子參政的途徑并不寬廣。
雖然女子參政的事實如此,但是劉向認為不只貴族婦女可以關心國家大事,參與政治,普通女子同樣可以。如魯漆室女常常“倚柱而嘯”[2]128憂慮“魯君老悖,太子少愚,愚偽日起”[2]128。認識到如果魯國有災難,不僅魯國“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禍及眾庶,婦人獨安所避乎!”[2]128后來魯國果然發生戰亂,劉向感嘆“遠矣漆室女之思也”[2]128。劉向把漆室女作為謳歌的對象,意即任何階層的女性都有關心國家大事的責任和義務,這對于今天女性作為公民履行自己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和義務是有積極意義的。
劉向《列女傳》中的女性深受男權思想的影響,其許多觀念和行為是男權社會的產物,存在不少糟粕,不符合當代女性與社會發展的需求。但是,其中一些女性所具有的恒久價值的優秀品質及其中所反映的劉向的女性觀,在今天仍然具有借鑒意義。如《列女傳》中不少女性都意識到自己的家庭角色和社會角色,對自己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具有高度自覺,盡心盡力履行自己作為母親、妻子、女兒、兒媳和國民的責任和義務,“如果拋開其男性中心論和男尊女卑思想”[5]29這種高度的責任和義務意識在當代仍然值得提倡,但前提是必須堅持性別平等的立場。劉向將這些女性納入《列女傳》并且贊美她們,如果能夠拋開他勸誡天子,教化女性的目的,其實表明他有認識到女性的家庭價值和社會價值,這對于今天我們進一步認識到女性是家庭和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從而更加重視女性與社會的發展具有重要啟示。總之,“若想使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有益于當代,絕不能違反‘剔除糟粕取其精華’的原則”[5]29對傳統典籍中婦女觀的繼承和發揚也應該堅持這個原則。